第12章 怦怦/燙傷
怦怦/燙傷
第十二章·獨發
畫室模特當然掙得多,尤其是身材好的人體寫生課模特,光是在屋子裏待幾個小時就能掙大幾百,他們畫室在請模特這方面向來舍得花錢。
只不過t畫室的模特從不雇傭未成年。
很顯然,譚迎川并不知道這一點。
葉書音聽到他說要當模特,臉色缤紛,握着陶罐的指尖收緊,眼底寫滿了“你沒事兒吧你”。
他懶散站着,眼底含着幽深的逗弄。
在這個時刻,他居然還分出神覺得葉書音這幅滿臉全都是罵他的話的樣子很可愛。
她當然明白他這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且是說給她一個人聽的。
當時他在畫室沒什麽反應,表現得挺大度,她以為他不會主動再提,這畢竟也并不是什麽值得反複去說的好事,誰能想到,他這人記憶力這麽強,又小心眼兒到這種地步,非得找補回來,還特意挑在這種時候。
可尴尬之餘也不免心驚膽戰,這都什麽時候了,還敢一身反骨跟親爹開這種玩笑,他是真不怕死是嗎。
十幾年來的過往讓她深谙家庭和睦之道,氣頭上的家長不要頂撞,尤其是上了頭之後什麽道理都不講的,越是頂撞越是麻煩,還不如閉嘴先受着,忍一時風平浪靜,而且更多時候,葉向安是在中間調和的那個角色,她并不願意看到葉向安為難。
所以像他這樣,她是從來沒有過的。
葉書音稍稍側頭,果然看到了譚繼成壓着怒意的臉。
或許是顧忌到有外人在,不好當面發作,因此在聽到那句大逆不道的“要當模特”的話之後,譚繼成忍了忍沒發火,那筆賬暫時記了下來存檔。
既然譚迎川在他這兒,那他總有招治治他的不着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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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總歸是姓譚的。
當務之急,是招待鄰居,不能讓人看了笑話。
譚迎川滿身冷淡,心裏也有火,懶得看他翻得比翻書還快的臉色,攥着外套徑直進了屋去廚房,只當看不到他餘光掃來的滿眼不滿和“不成器”那三個字,反正譚繼成也覺得黎家教不出什麽好孩子。
走到冰箱前,彎腰打開冷凍室,聽見身後,譚繼成帶着笑意迎她進來,态度溫和,彬彬有禮,像是要把他沒表現出來的那份待客之禮雙倍使出來,譚繼成做這事向來得心應手。
“不好意思啊姑娘,見笑了。”
葉書音打算走的,現在也只能硬着頭皮說沒事兒。
他穿着體面,白襯衫配黑西褲,頭發利落地攏着,人到中年,不似其他男人一樣肥胖,禿頂,油膩,依然個高腿長,譚迎川這點是随了他。只有眼尾多了歲月的皺紋,不過反倒添了幾分獨特沉穩的氣質。
然而見到過他狠厲的一面,再看見他溫和這一面葉書音就有些違和割裂,總是無法将慈父這詞與他聯系在一起,拘謹的意味見縫插針跑出來,不過裝作剛才什麽都沒發生,她什麽都沒看到,恭恭敬敬介紹了自己,說:“我媽怕您收拾房子沒空做飯,讓我給您送些燙飯來。”
譚繼成連連道謝,說你原來就是葉向安家的小女兒啊,長得跟你媽媽真像。
伸手去端湯,這才注意到她手背上的一小塊灼傷,連忙接過湯罐,催促她趕緊去洗手間沖沖涼水,又在屋裏躊躇幾秒,似乎是覺得過意不去了,敲響了她家的門。
他帶着歉意叫了韓佩琳。
對門的戶型和她家一樣,但好像又不一樣。
用錢砸出來的硬裝軟裝真的可以把一樣的戶型變得不一樣。
走廊傳來兩個人的交談,客氣,卻又熟稔,盡管他們應該也才見了一面而已。
譚迎川從衛生間出來敞開門,見她愣着不動,瞥來一眼,歪了歪頭,“這兒。”
葉書音回神,也沒再推辭,手背确實有些疼。
她點點頭道了句謝,往他的方向湊近了兩步,他說完話站那兒沒動,到旁邊的架子上翻找東西。葉書音沒出聲,非常直觀地搞清楚一件事,他這個人實在是難對付,不吊兒郎當的時候整個人看上去松弛自然,好像對什麽事都游刃有餘,那雙眼卻不是。
疏離,淡漠,看向她時眼風總有戲谑,與他那副光風霁月的少年氣不同,讓人忍不住想他會不會猛地再說什麽大逆不道的話,就像剛才在門口沖自己說要當模特那樣。
韓佩琳還在,所以還是小心為妙。
譚迎川抄着口袋看她走過來,與她撒肩而過。
肩頭蹭着他的劃過去,垂在身側泛紅的手背蹭過他柔軟的衣袖,那一截布料異樣的涼,散出的溫度不像是這個季節應該擁有的溫度,短暫摩擦那一瞬間,帶來的癢意甚至壓過了刺痛感,緩解了高溫帶來的不适,她蜷了蜷指尖。
韓佩琳被譚繼成帶進門,但卻并沒有來找她,而是先遙遙站在門口短暫望了她一眼,那一眼裏包含很多,生氣,埋怨,指責,失望,通通能被察覺。
肌膚刺痛,葉書音又将水溫調低了些。
洗漱臺上的洗漱用品只有兩套男士用的,嶄新沒開封,瓶罐上寫的都是英文,是國外的牌子,她見都沒見過。周遭也沒有其他的洗漱用品,家裏沒有女主人在,但所有東西歸置的井井有條。
水流嘩啦傾瀉,将外面的聲音阻擋一些,她心不在焉地沖着水,聽見兩個人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現在孩子都這樣,叛逆期,不好管,跟咱們那會兒可不一樣了,但是我看你閨女挺穩重啊,也上高中呢吧。一看那孩子就聽話,比我們家那小子強一百倍。”
“哪兒穩重啊,平時也倔着呢,我說一句她有十句等着頂我,”韓佩琳擺擺手,“她今年也高二,17了,你兒子呢?我看他倆差不多大吧。”
譚繼成頓了一秒,“跟你閨女一樣大,也17了,他是11月生的。”
“我閨女正好也是11月,她是20號。”
“我兒子是22號,他倆差不多時候,你閨女比他還大兩天,”譚繼成笑,“他今年也上高二了,剛從闌州轉過來。”
韓佩琳順着問:“在闌州上的呀,闌州的學校分數線都高,這孩子夠聰明的!”
譚繼成笑了笑,“聰明什麽聰明,他腦袋瓜子從小就不活泛,瞎貓碰上死耗子運氣好,也笨着呢。”
“……”
中國式家長好像從不會稱贊自己的孩子有多麽優秀,相反,在外人誇贊時自己孩子時很喜歡貶低他們的優點,并理所當然地給這種貶低冠上一個好聽的名號——“謙虛”。
并且這種謙虛可以滔滔不絕。
葉書音眉頭微蹙,剛要關上水管,就聽到譚繼成轉移了話題,語氣誠懇滿含歉意:
“剛才還是怪我怪我,不好意思啊,讓她手給燙着了。”
“沒事兒,不用放心上,我看不是很嚴重,讓她多沖沖水就好了,沒大事。我姑娘優點就是堅強着呢,一點不嬌氣。”
“……”
葉書音關上水龍頭,低垂着眼,徹底沉默。
類似這樣的情景還有很多。
最初下定決心好好學畫畫的時候,她是下了狠勁兒的,有陣子握畫筆握得手發酸,擡手都有些費勁,端重一些的東西就控制不住手抖,灑出來的湯湯水水最讓韓佩琳惱火,她這人挑剔,有輕微潔癖,見不得這些,說你為什麽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呢?十幾歲的人了,端水端飯都端不好,還得讓我端給你喂你嘴裏嗎?
葉書音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燙傷只沖水怎麽能好呢。
“沒夠20分鐘,再沖一會兒。”
身後傳來一道低緩嗓音,将她耳廓中重複的對話趕跑,浴室的門被關上,也将韓佩琳和譚繼成的說話聲全都阻擋住。葉書音心口亂了下,沒來得及轉頭看,手肘緊跟着被人輕輕掐住,禮貌性往前推了推,再度送到水龍頭下。
隔着一人寬的縫隙,背脊卻可以感知到獨屬于少年的溫熱與寬闊。
每一寸毛孔情不自禁收縮一瞬間,身體繃直,下意識往前弓着。
手肘上的溫熱指尖很快松開。
眉頭倏然舒展,葉書音擡頭看鏡子,眼底瞳色漆黑明亮,他站在她身後,身形高大,剛才端着她的手肘時整個胸膛像是要将她攏住。目光在化妝鏡中無聲碰撞,極短暫的一秒,似乎摩擦出很長很長的火花與訊號。
但看上去又一個比一個平靜坦然。至少,她是這樣感覺的。
葉書音雙眼澄澈,幹幹脆脆:“謝謝。”
又想起前幾天那些令人尴尬的事,“不好意思啊。”
他沒說話,只臨走前在鏡中又看她一眼,眉弓骨微擡了下,顯然明白她後半句話什麽意思。
能察覺到他現在心情不好,臉臭的跟什麽似的,但依然給了她平穩的一面。
葉書音直起腰,看着洗漱臺上剛被取出來的兩盒冰塊,和一支燙傷膏,眼底松動,忽然揚唇。
感覺浸在冰水中的心緩緩被注入暖流,還是可以感知到熱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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