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怦怦/耳機
怦怦/耳機
第二十八章·獨發
說了才能贏, 盡管會遭到反對,但在說出口的那一瞬間,就已經贏了。
譚迎川贏過很多次。
明明被捉住的是手腕, 但是手心卻在發汗,葉書音抽了抽手, 發覺他抓得很緊,然而她無暇顧及, 那句話一擊即中,擊破了她長久以來制造出的假象。
細膩的觸感在掌心游移, 好像如夢初醒,沖動過後的理智重新占據感官, 譚迎川恍然回神, 覺得自己管得有點太多了,這句話并不該在這種情形下讓他說出口, 未經他人苦就莫勸他人善, 他并沒有切身體會過她生活着的家庭,說那些話有點站着說話不腰疼的意思。
更何況,他們這個年紀做不到真真正正的擺脫或是對抗,能讓自己耳朵根子清淨的方式好像只有躲, 也只能躲, 只能裝傻充楞,不然他就不會到這兒來。
誰沒有個煩心的時候,等她發洩出來就好了。
譚迎川慢慢松開掌心, 不再勸解,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 小拇指輕輕勾過她的,又将手插進口袋。
他們在樓梯間陷入複雜的沉默, 看上去雲淡風輕,其實誰的心弦都亂。
亂到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麽,就這麽相顧無言地站在這裏。
熱源一消散,手腕泛起涼意,小拇指也麻,葉書音撫上右手,心緒已然不再是完全的崩潰,摻雜了其他未曾經歷過的感覺,一下讓她想要和他保持的距離變成泡影。
他又是什麽都沒問,即使實在沒忍住說了她一句,也立馬就停了。
有時候越想做什麽,反而越适得其反做不到什麽。
所以還是接受吧,何必那麽累。
“對不起哦,我剛才不是故意兇你的。”她唇瓣翕動看了他一眼,瞳仁清澈又亮,還想接着說,但又停下,有種好像怎麽解釋都蒼白的無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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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佩琳那會兒應該就趴在貓眼前看着,所以她慌亂無措,腦子裏纏成了一團亂麻,很怕譚迎川上來搭腔,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和他說話,也确實沒那個心情,委屈又憤怒,幹脆就沒說。
這麽一想,她猛然意識到自己感到畏縮的事情好像有太多太多,意識到自己原來一直以來覺得正确的路其實是逃避,意識到逃避沒用,就像譚迎川說的那樣。
她在家裏和在外面,好像完全就是兩個人,在外面不生氣不跟人鬧別扭,女孩子間難免有幾次小摩擦陷入冷戰,她永遠是據理力争有事就說的那個,可在家裏不一樣,在家裏什麽也說不出來。
葉書音沉了沉肩,一點點吐出濁氣,心裏那口別扭的氣兒立刻順了,“剛才心情不太美麗,不是故意的。”
“你确定你只是剛才心情不太美麗?”譚迎川咬重“剛才”,耷拉着眼皮瞧她,一副要秋後算賬的模樣,不着痕跡地轉移話題,“我看你在學校的時候心情也挺不美麗的。見了我就裝看不見。”
他驀地彎了彎背脊,“我瘟神嗎讓你這麽躲。”
葉書音脖頸微微後仰,下意識放輕呼吸,臉頰發熱,在腦海中思索一番該怎麽回答,最終決定誠實點,語氣很是誠懇:“不是,你不知道你多招蜂引蝶?”
譚迎川怎麽也沒想到是這個回答,隔了幾秒,反将一軍,“沒你招蜂引蝶。”
他想,沒錯,這就是真話,論招蜂引蝶,他絕對比不上她,她才是祖師爺,好像沒人不喜歡她。
葉書音:“……”
他慢悠悠道:“我們班好幾個男生找我要你Q|Q我都沒給。”
葉書音的注意力跑偏,立馬來了興趣,一雙狐貍眼瞪得圓圓,“真的假的?誰啊?真要了啊?要了幹什麽?”
服了,臉變得還挺快,譚迎川直起身子,眼神幽幽的,“五六個呢吧,怎麽,要不等回頭去學校我再告訴他們?”
這語氣……葉書音瞬間不服了,微揚下颌,輕嗤,“你以為就沒人找我要你的?在操場在食堂,哪哪都是,再不躲着點我就真成猴了。”
譚迎川忽而愣在這裏。
大概是課上接受了太多繁瑣枯燥的知識,所以大家只能靠課下的那點八卦來纾解乏味的學習生活,但這些八卦對當事人來說也是一種變相的閑話,他沒料到會給她帶去這樣的煩惱,問題在他。
“那行,是我那時候考慮不周,”道完歉以後嘴上緊跟着就開始不饒人,“但是現在呢?從我剛轉學過來到現在,都多長時間了,還有人記着找你要?在學校裏一天有一百個小八卦冒出來,我早過時了,你那兒也該消停了吧。”
緩慢地瞥了她一眼,又說:“消停了還拿我當瘟神?”
“沒有啊,”葉書音心虛但理直氣壯地搖頭:“這不挺正常的嗎,再說了,我又不是真沒搭理過你,不過就是沒說過話罷了,哪回見你的時候沒點頭?”
譚迎川才不信她的鬼話,“正常個屁正常,我看你挺會看人下菜碟。”
她還是嘴硬:“誰說的?我對同學都這樣啊。”
“是嗎?”譚迎川哂笑:“上回是誰給施展講笑話讓他笑的被張校長罵的?”
葉書音:“。”
好像還真是這樣。
他垂眼睨着:“原來在您這兒同學也分三六九等啊,那我得多普通,在您心裏還不跟一朵香菇一樣?”
要命,真慶幸今晚的風溫度很低,吹散了臉頰持續的燥熱。
葉書音本來打好了一肚子腹稿要跟他辯論,結果“你”了句,後面噎住,愣是沒話了。
煩死了,這還是第一次上頭之後反倒讓別人弄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反而還覺得他說的挺對,一切郁結在心裏的氣似乎都沒了,全被這種啞口無言的感覺侵占。
葉書音偏過頭不看他,破罐子破摔,嘴特別犟,“那肯定是啊,咱倆又不是一個班的,可不就是普通同學嗎。”
她用魔法打敗了他的魔法,譚迎川佩服的五體投地,這回換他沒話說。
葉書音雙手揣着口袋錯身離開,恣意又輕盈地朝前走,高高梳起的馬尾在後腦勺搖擺,看着他難得吃癟的樣子心情莫名舒暢了些,沒那麽難過了,覺得走到畫室去也沒什麽,時間緊張也沒關系,她可以用跑的。
她決定了的,今晚不會上去拿鑰匙,留給他們一個冷靜的時間。
譚迎川盯着她的背影,覺得神奇,幾分鐘前還差點要哭的人,現在一下子就變回小天鵝本體了,心挺大,喜怒哀樂都能那麽收放自如。
剛邁開腿,做好了跑步的架勢跑出去兩步,身後傳來聲音,“還不走?真快遲到了。”
不知道他葫蘆裏買的什麽藥,葉書音望向他的眼神盛滿了疑惑。
譚迎川懶得跟她計較,想着讓她這一次,這女生該說她什麽好,又膽大又膽小,又倔又聽勸,演技時好時差,同時還有自己拙劣但又有用的小機靈,人怎t麽那麽反差。他覺得已經摸透這一面了,結果她立馬把自己翻到了他完全陌生的另一面,引得他無數次想探索,“你還真想跑着去啊?多遠你知道嗎?”
葉書音揣摩幾秒他這句話什麽意思,還沒從在他面前占上風的愉悅中回神就發懵了,沒挪地方,直直看着他走過來,漆黑眼底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劃過:“好歹也算普、通、同、學,同學遇到困難怎麽能不幫一幫?”
腦中天人交戰幾下,葉書音猶豫片刻,終于反應過來他好像是要送她,瞳仁亮亮的,她将那份細微的喜悅和驚詫藏起來,也沒再矯情地拒絕,心裏給他發了張好人卡,“但你不是騎山地嗎?”
“今晚換電動車。”他按了下鎖,那輛電動車就停在她的車旁邊,車燈閃了閃。
電動車還挺大,跟個小電摩差不多。
譚迎川長腿撐着地面,葉書音連忙跑過去,剛要跨腿坐下又起來,“等等等等,我拿個東西。”
有個MP4一直放在她那輛電動車防曬擋風被裏,還有今晚回家時路過音像店剛買的磁帶也一起放着。葉書音習慣在上下學的路上聽歌,只不過把MP4拿出來,心底卻又晃過一絲尴尬。
藍色金屬外殼的漆都掉了些,樣子有點破舊了。
這個MP4是葉禹飛從前上學時買的,款式很複古,還得借助內存卡才能存東西,他畢業有了手機,這個自然就被淘汰下來,葉書音見它質量很好還沒壞,便接着拿來繼續用。
而且她平常也沒什麽閑錢買新的,韓佩琳那邊的親戚跟他們家并不是很親近,所以過年沒幾個人給她壓歲錢,葉向安這邊又是獨生子,更沒人給壓歲錢,她平常的零花錢買點雜七雜八的東西都得一筆一筆規劃好,更別說買一個一百多塊的新MP4了。
舊就舊吧,反正能聽歌就行。
她覺得無所謂了,也沒什麽可尴尬的,反正在他面前,她已經沒什麽能比剛才更難堪了,握着小小的長方形,走回去。
譚迎川電動車的座椅不是分開的,而是連在一起的,葉書音站在電動車前,看着那僅剩二分之一的座椅。
這就意味着她必須要與他的後背相貼,或許腿也會。
幾分鐘前還沒感覺到什麽,現在卻有些不對勁。
譚迎川催她,“趕緊的,老嚴還等着我呢,我待會兒騎快點。”
葉書音插上耳機線,很快坐上後座,盡量坐得靠後些不讓自己的身體接觸到他的,朝譚迎川揚了揚手中的東西,“你沒用過這個吧,MP4,我一直拿着聽歌。”
譚迎川笑笑岔開話題:“裏頭歌多嗎?”
“那當然,”葉書音調到自己愛聽的曲目,給左耳塞上耳機,“我買了一張很大內存的內存卡,夠存幾千首歌。”
原本兩只耳機都打算戴上,但葉書音卻緩緩将另一只遞給他:“你要聽嗎?但都是我比較喜歡的歌,孫燕姿的有很多。”
譚迎川并不介意誰的歌,好聽就行,接過來耳機塞進右耳裏,擰油門,電動車眨眼蹿出去,他在風聲中開口:“音質還挺好的啊。”
夜色如潑墨,車子穿過一條小巷道,古樸的牆面和飛檐撒上昏黃的燈影。溫嶺市就有這樣的特點,夜晚與白天是截然不同的景象,白日裏現代化的科技感到夜晚會被自然地蒙上一層古樸濾鏡,無需雕琢,就是一部講述小城古典歷史的電影。
而他們就穿梭在昏黃的電影裏,第一次和別人用同一副耳機,聽同一首歌。夜風洶湧地将衣服鼓起,頭發也在飛揚,斑駁的影子錯落有致打在他們的身上。
葉書音忽覺心靜,應聲,發覺一只耳朵聽着呼嘯的風聲,一只耳朵聽着歌,好像也很有感覺,另有一番風味。
耳機線不夠長,總是走着走着就掉下來,譚迎川分出手塞了兩次,還是總掉,葉書音怕他騎車分神,擡着手把耳機堵在他的耳朵上。
手就一直沒松開。
她盯着譚迎川被厚重冬季校服裹住的寬闊的肩線,咽了口唾沫,心口微蕩,揚聲說了句:“耳機總是掉,我給你扶一下。”
譚迎川沒聽清,聲音混雜着越來越大的風聲:“什麽?”
葉書音只能往前坐了坐,大腿內側還是貼住了他的,她一下僵住,不知道該不該動,幾秒後手腕壓着自己的大腿,上半身往前抻,下巴放在他肩膀附近,保持着合适的距離,在他沒戴耳機的那個耳朵旁,說:“我說你耳機總是掉,我給你扶一下,你好好騎車別摔了。”
聽清了,譚迎川點了下頭。
晚風變得輕柔。
他很努力讓自己把所有注意力放在前路上,冬天天黑得早,這是他第一次帶人騎車,得小心些。
但行駛過程中時不時會觸碰到他耳朵的指尖,和被風吹拂剮蹭到側臉的細軟頭發真的難以忽略,帶來的癢意細微,餘韻卻悠長,百轉千回在四肢百骸游走。
譚迎川心頭跟着發癢,攥緊了車把手,心率像是此刻飙升的時速,很無厘頭。
她的指尖被風吹得很涼,但是他的耳朵很熱,不用看,肯定也很紅,好像是長久吹過冷風之後因為冷熱刺激而産生的正常生理性發熱反應。
譚迎川沒有讓她把手揣進口袋,因為她并不是一直在撫摸他的耳廓,而是若即若離,這反倒讓他更覺得亢奮緊張,還因為他感覺到她柔軟的指腹觸碰到了他滾燙的耳廓,所以她的手指也在緩緩變熱,他們相同的體溫開始交融,又讓他漸漸感受不到耳朵上傳來的異樣了。
耳機中的音樂結束,自動播放到下一首,譚迎川再度察覺到微弱溫暖的氣息拂過他的耳畔,連帶着她從鼻腔中輕輕哼出的《天黑黑》。
她很喜歡這首歌,從輕哼變成了輕唱。
“我愛上讓我奮不顧身的一個人”
“我以為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
“然而橫沖直撞/被誤解被騙”
“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後/總有殘缺”
譚迎川頸側青筋疊起,他喉結滑動,突地調侃般出聲:“跑調了吧。”
“沒跑!”葉書音氣鼓鼓,很煩被打斷,譚迎川猜她又變成了小河豚,“我唱歌從來不跑調,還有,正聽到高|潮呢,好煞風景哎你譚迎川!”
耳邊引人作亂的呼吸和聲音一起消失了,譚迎川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喉嚨幹且澀,嘴角在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彎起淺淡的弧度。
十二月初冬的寒風不是耳朵受到冷熱刺激的始作俑者。
她的手指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