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怦怦/撞破
怦怦/撞破
第二十七章·獨發
韓佩琳的韓小館遭遇了開店以來最大的一場危機。
從葉向安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後, 葉書音非常沒良心地首先想到,美術課暫時保住了。
但随之而來的就是擔憂。
這種情況以前不是沒有過,找不到廚師, 服務員偷奸耍滑,食材抽檢結果被惡意弄成不合格……那陣子家裏氣氛十分緊張, 連她都替韓佩琳着急上火。這個店開起來很不容易,葉書音想在某些地方替韓佩琳做些能讓她少操些心, 但韓佩琳卻說沒必要,讓她先管好自己。
好在多少困難都讓韓佩琳和葉向安咬着牙硬扛下來了, 葉書音本以為這次也不例外,但葉向安說這次不一樣——
最寶貴的客源被搶走了。沒有客源, 一家店就等同于關門。
同一條街上新開了家融合菜餐廳, 是連鎖店,在外市挺出名, 離韓小館只有不到六百米, 兩家店僅看外觀,韓小館壓根沒有可比性,而且價格也很親民。
相比于吃了好幾年的溫嶺菜,同等價位且裝潢更高檔的融合菜自然更有吸引力, 韓小館五天的利潤才不到三百塊, 接下來還要支撐店裏好幾個員工的工資和亂七八糟的其他支出,這些一下就把韓佩琳拖住了。
如果不買房不裝修還好,家裏的存款足夠店裏支撐一陣子, 但買房時韓佩琳硬要把存款全都挪出來, 一刻也等不得, 以至于到了現在這種捉襟見肘的地步,不知道韓佩琳這次會怎麽解決。
高中住宿的時候葉書音不怎麽回家, 所以不知道家裏吵起架來多厲害。
過往十幾年葉向安和韓佩琳雖然偶有些小摩擦,但或許是因為她在,葉向安不想讓年幼的她看到大人們糟心的模樣,也就一直打着馬虎眼兒哄過去了,她也眼觀鼻鼻觀心地學着裝聾作啞,用自認為最溫和的方式逃過挨罵,幸運的是她的童年在大人們的保護下過得無憂無慮,然而在她十七歲開始走讀,即将變成法律意義上成年人的這個時刻才知道,原來他們真正吵起來是這種架勢。
每晚一進家門,迎接她的只有韓佩琳的“你要是能往上爬一爬,那咱們家的負擔就不會像現在一樣重了”、“人家怎麽都嫁得那麽好,老公上進又能掙錢,就你窩囊在這裏半輩子”,要不就是“我為了這個家起早貪黑,給你生兒育女,到現在,我連一天福也沒享過,你還整天糊弄我”,而葉向安沉默地抽着煙,一支接一支,沒了平日樂呵呵的笑臉。
葉書音不敢說話,每次都是心裏一邊打鼓,一邊目光筆直,小心翼翼放輕腳步躲進卧室。
然而這令人窒息的氣氛還是沒能讓她躲過去,周五晚上照舊去畫室,她必須換了衣服背上畫具再走,剛打開房間門,正在發洩不滿的韓佩琳話頭一轉,對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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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你退學費退了嗎?就那麽喜歡那破美術,什麽前途也沒有還硬要去學,你想像我們一樣以後找不到工作為錢發愁是嗎?”
“現在家裏養着你,你不知道柴米油鹽當家難,等長大了過上窮日子,你會為今天的選擇而後悔的!”
葉書音攥緊背帶。
窮日子,這個詞對她來說遙遠卻又近在眼前。她似乎并不缺乏物質上的滿足,很多時候她想要的東西,韓佩琳都會答應得很爽快大方,因為她沒提過過分的要求,吃穿用度向來不攀比,平常想買的無非就是幾十塊的小說和其他小玩意,這讓韓佩琳覺得無可厚非。
只是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想要的從來都不是那幾十一百塊的物質。
不是她不計較吃穿用度,而是根本就沒機會,漸漸的也就一點也不在意了。從小到大她的衣服鞋子,生活用品,全是韓佩琳一手操辦的。她本人省錢省了幾十年,當然不知道什麽是名牌什麽是耐克阿迪,家裏所有人渾身上下的行頭都是在夜市地攤上淘來的高性價比實惠貨。
就在上個月,葉書音才擁有人生中第一雙帶對勾的耐克,t韓佩琳買的,說花了不少錢。她從沒想到自己會擁有那樣一雙鞋。
很漂亮的馬卡龍配色,鞋型很好看,學校裏很多女生都在穿,但葉書音覺得腳上的白球鞋也很好看,平價又結實,羨慕的念頭眨眼就飛走了。
穿上新鞋那天早上,葉書音把那雙白球鞋刷幹淨晾幹,整整齊齊串好鞋帶放到櫃裏,腳上的新戰靴确實很舒服,鞋底軟又輕,走起路來都感覺腳下生風。她想她或許很久都不會穿那雙白球鞋了。
好的鞋子會帶着你去往幸福的地方,葉書音覺得這句話流傳這麽頻繁很有道理,只是還有句話被說得也挺多,叫做新鞋不踩不吉利。
剛剛穿了沒一上午的鞋在體育課被前桌女生踩了一腳,白淨的鞋面立馬有了黑印。
葉書音心裏一抖,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麽反應,女生立馬轉過頭,低頭掃了眼她的鞋,眼中染上驚嘆,“哎,咱倆的鞋一樣啊,這鞋挺難買的。”
聞言葉書音也低頭,她們兩個穿着一模一樣的鞋,再擡起頭時,女生臉上的抱歉和驚嘆全然不見,反而帶着輕蔑的笑:“沒事兒吧,反正新鞋不踩不吉利。”
葉書音的新鮮勁兒還沒過去,沒空搭理她,對于那種無端嘲諷的語氣也只覺得無關痛癢,破天荒的沒反駁,走到空地拿紙巾擦了又擦,黑印漸漸淺淡,但始終留有痕跡。
等她直起腰,把變灰的紙巾團成一團丢進垃圾桶時,發現同樣也在上體育課的譚迎川倚着欄杆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輕嗤,好像怒其不争,“什麽新鞋不踩不吉利,你不會怼回去讓她給你道歉?平時跟我牙尖嘴利的勁兒哪去了葉書音?”
葉書音稍怔,自己也不知道勁頭哪兒去了,能感覺到她不是故意踩鞋的,但後來不道歉卻是故意的,都高中生了,挺幼稚的。
她盯着譚迎川腳上那雙同樣好看的昂貴籃球鞋,更不明白那個女生為什麽要笑,踩了別人的新鞋一腳,有那麽高興嗎?
那時不明白的事在隔天課間就有了結果。
“假的。我昨天低頭一看就看出來了。”
“現在假鞋也做得那麽真嗎,不仔細看真看不出來。”
“不過假的就是假的咯,怎麽也不能變成真的。”
“她從來也沒穿過什麽帶牌子的鞋,居然還穿了雙假的來。”
“鬧笑話了,一雙鞋幾千塊,怎麽能跟假的一模一樣,以為別人看不出來?”
葉書音站在拐角,再不能往前走一步。
十幾歲的年紀很難不受外界影響,別人背地裏的評價和沒有原因的輕蔑是摧毀自尊心的利器,無論是出自好意還是惡意,一經出口都像針紮進肌理一樣難受。
四位數的鞋,葉書音聽到都吃了一驚,她知道四位數不可能從韓佩琳的腰包中掏出來,藏在心底最深處,從未暴露過的情緒被掀動,她并不是個敏感自卑的人,很少有什麽東西能讓她覺得無地自容,這是第一次,她穿着那雙珍貴的鞋,覺得如墜冰窖,身處深淵。但凡是別人低頭的目光都會被她無限放大,歪曲,先入為主地認為他們在用異樣的眼光看腳上那雙鞋。
葉書音非常讨厭那樣的自己,那是她人生中最糟糕難熬的一天,殘餘的自尊讓她挺直腰板,照常跟同學玩鬧,又平靜地上完課,直到回家。
腳上的鞋子早已被擦得幹幹淨淨,葉書音問韓佩琳:“媽,這鞋你花了多少錢?”
“快一百多,還挺貴,我跟人搞了半天價。”
差價将近十倍,葉書音脫下來,整齊放進鞋盒,韓佩琳見狀,問她:“怎麽不穿啊,小嗎?小還能換。”
“這雙鞋是假的。”
“假的怎麽了,穿着舒服就行。”
葉書音猛地擡起頭,很不可置信,“你知道是假的?”
“真的那麽貴,咱們怎麽可能買得起,假的不也跟真的一樣嗎都是這個标,你別說不就行了,也沒人問這個吧。”
葉書音有一瞬間居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對于韓佩琳的言論并不感到生氣,只是覺得可笑,“假的就是假的,別人不問,不代表別人不知道。”
“好心好意給你買,我還落了個不是了?”韓佩琳不樂意了,“覺得穿假的丢人啊,你小小年紀別的不學,學什麽虛榮。”
精神上的貧窮遠比物質上的貧窮要可怕。
她的貧窮遠不止這些,還有一直用到高中的老人機,很長一段時間裏葉書音都沒有加上班裏同學的Q|Q,因為老人機沒那個功能,在別人問她要Q|Q時,她也只會說不好意思我沒有手機,也沒有電腦,這句話換來的是同學的不理解。他們永遠不會理解什麽叫做手機和電腦會耽誤學習,因為這是韓佩琳最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
韓佩琳似乎不知道什麽叫做自尊,也不知道這對于一個正處青春期女孩子來說,多麽重要。一部手機一雙鞋确實沒什麽,管它真還是假,能接個電話能穿着舒服就行,只是葉書音不想讓自己時時刻刻關注別人的目光有沒有放到這雙鞋上。
她早就過上了韓佩琳口中的窮日子,可絕不能讓自己一輩子都這樣得過且過。
這個時刻,葉書音照舊踐行長久實施的法則,沒管韓佩琳此刻多麽生氣,也顧不得畏懼,背着畫具徑直走出去,韓佩琳攔住她:“還要去上?我讓你退錢你聽見了嗎!家裏現在這樣養得起你學美術?”
耳邊極輕地發出布料拉扯的聲響,右肩一輕,速寫畫板的背帶被拽斷了,砸到地上,連帶着裏面的畫筆紙張散了滿地,光潔的地板沾上淺淡的油彩。
相安無事才沒幾天,又開始了,葉書音煩躁疲累到無可複加,也實在懶得吵,吵又吵不出什麽好結果,還不如閉上嘴省省力氣,但她不知道自己對抗的方式從根上就是錯的,無聲的忽視再加上雜亂的地板,每一樣都加劇着韓佩琳的惱火。
葉書音擰動門把手,韓佩琳的聲音在身後嘶吼,大門推開,她直視前方,臉色忽而慘白。
家人的歇斯底裏,屋子裏的狼藉……
譚迎川反手關上家門,很快地從她滿身低壓中撇過雙眼,無意撞破別人的難堪。
那雙鞋他應該也早就看了出來。家住對門,上下學走一樣的路線,整日擡頭不見低頭見,怎麽可能看不出來。
葉書音內心只剩絕望的無力和悲鳴,從前都是她撞見譚迎川的不堪,現在全都反過來了,在她最不願讓他看到這些的時候,安逸的遮羞布就這樣扯開。
她垂下眼睑,沒注意到身後的韓佩琳也息了聲,匆忙走出門按了好幾下電梯。
當身處逆境當中,對周遭一切好像都會變得格外靈敏,風吹草動都能變成自己的束縛,葉書音緊繃着背脊,察覺到譚迎川在靠近。
她往右挪了一步,拉開了和他的距離,很輕很輕地說:“別和我說話。”
生疏冷淡,還夾雜着不可名狀的語氣,空氣都變得靜悄悄。
譚迎川沒說話。
電梯到了,譚迎川站進去按住開門鍵,平靜地攫住她的臉頰,等着她進來。
葉書音頓感意外,緊了緊拳走進去,極力忽略讓自己如芒在背的目光。狹小的空間裏環抱住她的不是電梯下墜的失重感,而是被人撞破的羞恥。
她知道心裏有火不應該朝他撒出去,情緒上頭時什麽都沒考慮到,隔絕了所有嘈雜的聲音才慢慢冷靜下來,沒有人平白無故挨一句白眼會覺得高興,道歉嗎?可她卻又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念頭,就這樣吧。
“去畫室?”
安靜被打破,葉書音從變換跳動的數字中收回目光,像鏡子一樣光滑的電梯內壁可以看得到每個人的表情,她從中看着譚迎川略模糊的臉,一直都是那麽意氣風發,“嗯。”
“一起,我也去。”
葉書音搖頭,“你先走,我得拐個彎先買一點新畫具。”
看得出她在逃避,譚迎川懶散靠着電梯,不知道他又為什麽讓她對他避之不及,第幾次了?
“我的在畫室,先借我的,不然你時間來不及。”
剛要拒絕,譚迎川直起身子,站到她身邊,衣料摩擦的聲音窸窸窣窣,聽得清晰分明,“以後我用不到了,扔了可惜,那一套還挺貴呢。”
“那算我買你的。”白用算什麽。
譚迎川t扯唇,散漫笑着,“也行,什麽時候給錢?給一半兒就行。”
葉書音一拍口袋,錢包沒拿,上樓拿錢還不如直接把自己的畫具拿下來,“回頭再給你行嗎。”反正看都看到了,她也不再遮掩,直白地告訴他:“你也看見了,我現在不能上去。”
這句話落地,兩個人都沒再張口。
電梯到一樓,穿堂風撲面而來,葉書音這才想起她連電動車鑰匙都沒帶,身上空空如也,這下不上去也得上去,要不直接走過去算了。
譚迎川看着她的動作,忽然喊她:“葉書音。”
她回神,發現他正注視着自己。
“躲有用嗎?你還能躲一輩子?”
葉書音倏地屏住呼吸,隔着即将關上的電梯門,忘記要避開他的注視,眼睫顫動。
沒有人告訴她沉默以對是錯的,從前這樣做或許有用,但現在不同。
譚迎川阻擋住閉合的門,拉着手腕把她拉出來,掌心握住,捏了捏,僅僅只有極其短暫的幾秒鐘,留在她腕骨上的溫度卻熾熱,心髒一同跟着發麻。
低頭看她的目光也凜凜的,葉書音頭一回覺得這麽難招架,細看才發覺永遠都有種勁頭在裏面。
葉書音垂眸,手腕上那只手骨節修長有力,但力道卻是輕柔的,她聽見他說:“受了委屈不第一時間說出來,在這兒自己生悶氣沒用。想要的東西是靠嘴說的,不是靠嘴硬硬出來的,你覺得一聲不吭就能贏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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