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

第 34 章

那院子裏是個老農, 聽聲音擡頭,才發現門外是個姑娘,不遠處還站着個男子。

那男子正低着頭,似乎在細細整理衣裳的袍腳。

蘇秋雨道:“這位大哥, 我們今日上山祭拜, 不想車壞了, 不知大哥這裏可有車去城裏?”

四姑山是墳葬之時,常年各路人行色匆匆來去。

老農早習慣了這些過往行人的問詢, 只是頭次有人叫他大哥, 令他忍不住都抖了抖。

好一會兒也不說話, 只是豎起了五根手指。

這意思再明顯不過。

“五文?”

那老農翻了個白眼,将手中菜刀往菜板上一扔,瞪眼道:“五十文!”

五十文!這分明就是搶錢。

蘇秋雨捂住嘴驚呼道:“什麽!五十文!”

“怎麽?嫌多!”老頭上下一掃, 這兩人穿着也不像是窮酸樣, 當即不滿道:“嫌貴還坐什麽車, 我瞧你們四肢健全的很, 直接跑去算了。。”

“不不不, 大哥您人還怪好的,這麽遠的路居然只收五十文錢, 您怕不是普度衆生的神仙吧。”

趙玄亦理衣裳的手一頓,忍不住嘴角抽動。

這女子, 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果然非同一般。

連院內的老頭都被她驚地又抖了抖。

蘇秋雨也覺得自己一時有些誇張,忙咳了咳掩飾尴尬, 又道:“天色欲晚了, 我們兩人想要現在入城,大哥可否勞動您現在就出發?”

那老農哼哼了兩聲, 一時心中後悔是不是要少了,遂不滿地掀開眼皮道:“那沒問題,只是我這裏一向的老規矩,要先付了錢再上車。”

趙玄亦一聽,兩人身上分文沒有,還是等黑雲回來吧。

蘇秋雨卻不想等。

當即将懷裏趙玄亦的玉佩扯了出來。

她毫不尴尬地轉頭與他道:“這是你的玉佩。”

趙玄亦微瞥了一眼,卻未曾說話。

自尋了院外的一塊石頭,随意一掃,撩開衣擺坐了下去。

白色的氅衣鋪散開來,雖然落了點泥漬,卻不影響這一身的雍容氣派。

蘇秋雨主動湊上前道:“這可要說清楚了,這我可不是偷的!我原是好心想留個信物給你家人瞧見,好來尋你的。。”

“嗯。”他應了一聲。

蘇秋雨也不管他信或不信,當即道:“如今我們既沒錢,只能拿它抵償車費了。”

趙玄亦卻有了神色,脫口道:“不可。”

這東西是他貼身戴着的,雖然都是侍者挑選了來,他一向不曾在意,可到底是宮中禁物,若是傳到外頭,一則他的行蹤勢必要暴露,他還有事要做,不想驚動其他人,二則這老者只怕要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煩。

遂道:“龍虎衛就在山上,若是發現了這東西出現在此處,只怕我們要麻煩。”

蘇秋雨道:“不是我們,是你。”

“。。”

“再說了,這一路的雪,我們的腳印還不夠明顯?你怎麽不怕他們晚些時候尋跡找來?”

這雪天麻煩之處,便是遍地的腳印。

兩人再怎麽注意,也隐藏不了。

若是龍虎衛連這樣的痕跡都尋不到人,那也實在是枉擔了虛名。

只是此次引開他們的是黑雲,是趙玄亦的坐騎,才讓他們追了這半天。

既不是來抓她的,蘇秋雨自然半點不擔心。

趙玄亦自也毫不擔心。

只是道:“瞧這天色,料想不久便又是一場大雪,倒時自是什麽痕跡也尋不到了。”

“什麽!還要下雪!光從山上下來這點路你就走了一個多時辰,你覺得下雪前我們能走回去?若不是瞧你為了救我受了傷,我一個人走也便走了。既不想拿玉抵,你拿錢出來也行。”

“我。。”

自是沒有的。

區區五十文而已,只是不想今日,居然被這區區五十文給為難住了。t

那老頭瞧見兩人唧唧歪歪,低低地不知在說什麽,不由吹眉瞪眼道:“你們夫婦兩個他娘的去別處現眼去!別在我這裏礙眼障腳的!”

這一句将兩人一驚,剎那分了開來。

趙玄亦氣得冷哼一聲道:“當真是胡言亂語!”

蘇秋雨道:“果然夠老眼昏花。”

說着她卻轉了笑臉,将那玉伸出去要遞給老農,嬌聲道:“今日瞧大哥您實在是心善,您瞧瞧這玉佩,千金難買,當世罕有,今日與您有緣,便将這玉給了您,抵了車費就是。”

那老農啪地吐了口痰,扔了菜刀走上前來,拿起那玉眯眼打量了一番,而後一把扔了道:“什麽千金難買!我他娘的可不懂什麽玉不玉的,誰知道是不是騙小孩的玩意!我只要銅板五十文,一文不能少。”

“你!”趙玄亦冷了臉,那可是他貼身之物!

說是千金難買,并不為過。

便是賞了朝中大員,也是要設香案供奉的。

蘇秋雨接了玉,滿面為難道:“這麽好的玉您都不要!您說要銅板五十文,可我們身上實在沒有銅板。”

“沒有銅板還坐甚。。”

“銅板沒有,不知銀子可行麽?”蘇秋雨小聲問詢道。

老農的聲音戛然而止。

好一會反應過來,當即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道:“那自然成了!他娘。。我說銀子能不成嗎。”

原來今日來的是兩個不懂世事的富家子。

這些富家子,素來愛些什麽玉啊髓的,哪裏知道這世上最有用的還是真金白銀銅板啊!

蘇秋雨從懷裏掏出一只藕荷色的荷包,晃了晃。

裏頭果然傳出當當的銀子響聲。

“我這裏有兩錠官銀,一錠五兩。”

什麽!五兩!

老頭早聽到了那動人的銀子聲,驚地臉色都變了變,陪着笑臉道:“這麽大的銀子,我。。我也找不開啊。”

蘇秋雨笑道:“這也不難。此番入京,只怕天色已晚,您也不必急着回來,便在京裏尋家客棧住上一晚,那住店費用也算我的!”

“這樣算來。。”蘇秋雨皺了眉思索片刻,轉臉嬌聲問一旁的男子,“相公,我未曾在外住過,五兩夠住了吧?”

相公?!

趙玄亦一時臉黑如炭,怒意噴湧而出!

他自然知道蘇秋雨是什麽心思。

只是憑他怎可能拉下臉面,去跟她一起騙一個老眼昏花的老農?

更可恨的是,他知道這女子便是如此,為了達到目的,可以和所有人巧笑嫣然,甚至如今居然開口随意叫別人“相公”!

她先前與自己的種種,笑也好,怒也罷,到底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

瞧着她此刻滿面笑意,刻意對着那老農也好,對着自己露出嬌笑假扮夫婦也好,趙玄亦只感到如鲠在喉。

連空氣都愈發冷了幾分。

只為了五十文,就能讓她這般嗎?

之前在宮裏那樣的地方,不知又是什麽模樣。

趙玄亦此刻突然生出沖動想要拉着她。

速速離開此地。

不管之前如何,從此以後,莫要再做這些事了。

若是只圖錢財,我雖不能給你金山銀山,但保你一輩子衣食無憂,确是綽綽有餘的。

就像如今,若只是想要輛車進京,這又算什麽難事?他去尋來就是。

何必要這般模樣。

心中所想,手中便下意識地拉扯上了人。

蘇秋雨被他扯住了衣袖,不明所以地轉過頭來。

“跟我走!”耳畔傳來沉悶的聲音。

“幹什麽?”

他一時力氣大的吓人,蘇秋雨竟被他拉得連連後退。

忍不住叫道:“喂喂,你做什麽啊!”

趙玄亦恍若未聞,只顧拉着她要離開此地。

哪知那老頭卻突然打開籬笆門,行動如飛,一把攔在了兩人前頭。

“談好了價錢,怎麽能反悔!”他滿臉的皺紋團在一處,怒斥道。

別看他老眼昏花,方才他可是聽的真真的,這無知的婦人要給他五兩銀子住客店呢!

便是住上金屋銀屋,那也花不着五兩啊!剩下的錢豈不都是他的!

他知道這些有錢人,手指縫裏漏出一點,就夠他們吃喝上好些日子的。

可是這男的明顯不樂意了,要拉着他婦人趕緊走。

這到嘴的鴨子豈能看着飛了!

趙玄亦道:“老大爺,我們不賃了,告辭。”

說着就要往回走。

老頭氣急敗壞,當即就插腰攔住他道:“你們兩個一通胡攪蠻纏,浪費了老子這麽長的時間,連雞都沒來得及喂,都快餓瘦了,居然還他娘的說走就走?!當老子好欺負呢!”

趙玄亦何曾被人這樣罵過,一時面色青白交加,卻不好發作。

老頭又罵道:“再說馬上下雪了,你們不賃我的車,難道要在荒郊野外過一宿?你一個大男人,長得人模狗樣,卻連個車錢也舍不得出,竟要讓你娘兒們跟着你露宿野外吃苦受累!真是好狠的心!”

“這山裏野狼多的很,你娘兒們細皮嫩肉的,不夠那狼一口吞了!難不成你還想就此另娶一個了事?”

這一通輸出,饒是趙玄亦再好的涵養,也是氣得渾身發抖,唇色煞白。

他甚至感到眼前陣陣發暈,虧他還同情他不能叫他上了這女子的當。

此刻只想要将這老頭就地踢死了事。

哪知他還沒從氣瘋裏回過神來,卻聽身側的女子早已笑的渾身亂顫,直不起腰來。

她邊笑邊抹眼淚道:“大哥,您果然好見識啊!”

說着又對趙玄亦道:“大哥說的不錯,難不成你真盼着我被野狼吃了,好另娶一個美嬌娘。”

趙玄亦一把甩了她的衣裳。

可惜他身體受傷不淺,又被氣的渾身疼的厲害。

果然他将這宮人攆出宮外來一點沒冤枉了她!

蘇秋雨瞧不清他的神色,只是感覺到他呼吸聲粗重,明顯氣得不輕。

她卻愈發玩心大起,只是轉頭去哄那老頭道:“大哥您別生氣,他只是有些內急,臉皮子薄不好意思開口,拉着我要趕緊去尋個地兒方便呢。”

“唉,那你怎麽還傻站着幹嘛!”

老頭轉了臉笑呵呵地,招呼趙玄亦就往旁邊一個泥坑處走。

口中道:“你內急還不早點說,這有什麽害臊的!吃喝拉撒誰還沒有了!都是男人我還沒見過什麽樣嗎。。。”

實在是越說越離譜,何況還當着一個女子的面!

趙玄亦絕望地閉了閉眼睛,黑着臉道:“不必了。”

蘇秋雨想見他臉色一定難看極了,忙補充道:“想必又給憋回去了。”

那老頭松了手道:“那也成!待會路上你要尿,就招呼一聲,找個路邊解決了!”

這般粗魯的話,趙玄亦卻似乎未曾聽到,也毫無反應,臉色卻突然冷得如雪。

連整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蘇秋雨原以為這公子哥要被氣的暈過去,哪知他突然安靜下來,轉眸看她。

饒是她瞧不清,也感覺他的目光如有實質,穿透了兩人之間短短的距離。

在她的身上,不,在她的周邊,徘徊來去。

蘇秋雨被他瞧的渾身發毛,忍不住道:“你。。你瞧什麽?”

趙玄亦一愣,冷了臉站到一旁。

捂住了嘴低低咳嗽起來。

随着咳嗽的震動,懷裏的帕子一時都燙了起來。

這樣頑劣的女子,令他憶起這帕子的主人。

那是個異常頑劣的姑娘。

他那時央告好久,才得了機會下了江南。

去尋訪隐世的鴻儒,唐琴鶴。

那是個秋暮微雨的黃昏,在唐家門口,他被冷落在了門外,無人應答。

身後突然傳來啪嗒啪嗒的聲音,随之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你趕緊走吧,等不着人給你開門的,我們家可不見外客。而且馬上就要用飯時間了,你難道還想上門蹭飯?”

他那時循聲轉過頭來。

卻見一個小姑娘穿着套粉綠色的衣衫,剛從外面冒雨跑回來,連傘也未撐。

滿頭毛發上落了薄薄的雨珠,衣衫也濕漉漉的,手裏倒是抓了只碧綠的蝈蝈籠子,緊緊地護在懷裏,生怕淋了雨。

便是這一轉頭,哪知那小姑娘倒吸了口氣,手中的蝈蝈籠子都滾落在地。

“你,你怎麽長得這麽好看!”

等他入了門,才發現這傳說中德高望重的唐老師,大概是按相貌在挑徒弟。

原本的十四個弟子,各個龍章鳳姿,儀貌不凡。

而他入門,成了十五,排序最末,這個小姑娘便時常要來捉弄他。

宮裏規矩嚴明,他自出生起,一切行坐舉止皆有規矩。

按照自小的規矩,每日裏必要亥時息卯時起,可她總是故意拖拉着他,說是要請教他功課,卻不一時就天南海北地胡扯,令他早上再起不來床。

他原每道菜t只淺嘗幾口,可她偏要往他碗裏夾一堆的菜,還口口聲聲叫他不得浪費糧食。

在他端端正正寫字時,她總要湊上前來,給他講最新的話本,逗得他憋笑憋得渾身發抖,字也寫的歪歪斜斜。

不過半年時光,那姑娘竟讓他前十來年的所有努力規矩瞬間瓦解。

人說從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不循規矩之事也大體如此。

不久他就學會了在蘇悅樓一邊聽書的時候,一邊翹着腳嗑瓜子。

也學會了卷起褲管,去水塘裏摸魚。

還學會了跟着她買蝈蝈鬥蟋蟀。

只是這小姑娘,平日裏一堆壞主意,可一旦背起書來,卻總丢三落四,如喪考妣。

他們只需通讀一遍就能背誦的內容,她就算背上三天三夜也還是颠來倒去。

連唐老師都吹胡子瞪眼,不相信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怎麽可能生出個不聰明的孩子。

他覺得自己的女兒一定是晚慧或者大智若愚,只需認真引導,總能發掘出不世之才。

因此親自設壇祭告,也将她正式行了拜師之禮,收歸門下,成了最小的師妹。

只是不過三天,老師就被氣病了過去。

躺在床上吩咐底下的衆位師兄們輪流教她。

一個月後所有人都去勸慰老師道,小師妹率性可愛,如玉質璞,不必非得背書學些經史子集醫藥地理的。

這反倒委屈了她。

其實衆師兄這一個月,私下裏無不頭大如鬥,愁眉苦臉。

老師也終于認清了自己的女兒大概真的屬于不聰明的類型。

不過聰不聰明又有什麽關系。

有衆師兄護着她,總叫她一輩子無憂無慮下去的。

只是他們全都食言了。

梅林深處,寒風起,梅香沁鼻。

“喂,喂!”

蘇秋雨瞧見身旁的人毫無動靜,忍不住叫了好幾聲。

還是一旁的老頭眯着眼湊上前連連道:“哎呀!你這相公是不是有什麽隐疾,這臉色怎麽慘白慘白的,額頭都冒汗了!”

蘇秋雨一聽不好,這人昨夜就發了一場燒,今日又摔了傷勢加重,只怕再拖下去要遭!

當即與老頭道:“大哥你快去牽車來!我們要趕緊入城去看大夫!耽誤不得了!”

那老頭忙道:“唉,好好,你稍候,我去牽了立馬就來,你們在這等着!”

說着一瘸一拐地直奔後院去了。

瞧那腿腳,倒是比年輕人還快。

蘇秋雨方又叫道:“喂!喂!白團子公子!”

趙玄亦從呆愣裏回過神來,昏沉的眼睛慢慢定了焦。

瞧見面前的女子,一臉疑惑地看着自己。

他心中一堵。

自己為何總會将這女子聯想到她?

小師妹雖然頑劣,可卻率真淳樸,心思單純。哪裏像這女子,心思狡詐,在宮中攀炎附勢,長袖善舞。

她何能比得上小師妹的萬一?

自己當真是昏聩了。

蘇秋雨見他動了動,便道:“你做什麽一聲不吭?”

趙玄亦低低嗯了一聲,卻态度都冷淡了許多。

轉了話題道:“老人家呢?”

“去取車了?你沒見他,方才行得如腳底生了風火輪一般。”

趙玄亦只是木着臉,聞言道:“你那荷包裏,也只是幾顆石子吧?”

蘇秋雨道:“你怎知道?”

趙玄亦想起在宮中時,便曾聽王忠信回報,這宮人随身帶着幾顆石子,說是石子碰撞發出的聲音就像銀子一樣,這樣随時聽幾聲銀子響心裏也開心。

果真是財迷心竅的。

如今在笑別人,她自己又好到哪裏去!

“那聲音聽起來雖像,可銀子與石子我還是分辨得出的。方才他說要先付錢後送人,怎麽如今又願意了?”

“他又沒有零錢找我,哪裏有臉讓我現在就給五兩銀子給他。”

“屆時進了城,你沒錢付車費,該如何?”

蘇秋雨道:“這車主要是為你尋的,自然要你想辦法。你好大一個公子哥,難道還想賴了車費不成?”

“再說,我瞧你外頭這件衣裳就不錯,該值些錢。城裏當鋪多的很,你随意當一當,自然也就湊出錢來了。”

老頭生怕兩人等的不耐煩,一路連跑帶催促,将那車趕了過來。

只是瞧見那車,趙玄亦忍不住臉都黑了黑。

這是輛牛車不假。

只是那拉車的黃牛,只怕是與這老頭一起長大的吧。

老頭果然拍着那老黃牛的頭道:“嗨,老哥,別惦記着你那幾根草了,我們今夜住在外頭,好好享受一番。”

趙玄亦冷了臉,又瞧了瞧那黃牛拉的車。

果然只是個車,連棚頂都沒有。

而且不知這車上還拉了什麽,上面竟是堆了一堆東西。

老頭對傻站着的兩人道:“別愣着了,快上車吧!”

蘇秋雨跑上前去,雖然瞧不清,卻也見這板車亂七八糟堆了一堆東西,人坐的地方實在有限。

她轉頭問道:“您這車上裝了什麽?怎麽全都是東西?”

老頭順便帶了根煙幹,邊抽邊道:“這不是今夜就住在那裏,我想着明日一早還能在那賣點東西,沒瞧見這些都是紅薯麽!”

說着吞雲吐霧一番,對着四姑山努了努嘴,“這地方雖然瞧着陰森森的平日裏沒什麽人來,可這地啊,實在是他娘的肥的很!瞧我這紅薯,都比一般人家的長得大!”

。。。

瞧見兩人面色如霜打了一般,老頭當即道:“你們怕什麽!我這車寬的很,便是坐個四五個人也是坐得下的!”

寬的很?

這老頭大概對寬的很有什麽誤解。

老頭怕兩人反悔,又賣力道:“而且這車我都擦了好幾遍了,幹淨地很。”

幹淨。。

蘇秋雨用力擠了擠爬上車,身旁的紅薯咕嚕嚕滾來滾,将她填了填。

她伸手招呼旁邊的人道:“這車果然寬闊,坐我們兩人應該沒問題,快上來啊!”

太陽落在了山後頭,此處本就背陰。

如今天色又昏黃發黑,眼見天色真要下雪的模樣。

趙玄亦抽了抽嘴角,難以想象自己坐在這樣一個車上會是什麽模樣。

若是被認識的人瞧見,那成何體統!

瞧見他磨磨蹭蹭不肯上車。

那老頭一急,又跑到院外的草垛旁。

從雪堆底下抽出一堆幹草來。

那老牛見了幹草伸出舌頭來搶,被老頭讓它抽走了幾根,剩下的慢慢鋪在了車上道:“瞧!這樣鋪着好了吧!”

還能順便給老黃當口糧。

實在是想得周全。

趙玄亦慢騰騰挪上了車,擠在一堆紅薯,和那女子旁邊。

身下的稻草清脆悅耳。

老頭對着虛空甩了甩牛鞭,這輛老黃車便慢慢出發了。

這村子在梅林深處,他們兩人從山上斜坡下來,如今行在梅林裏,卻是又一番景象。

老黃牛走幾步就想要去啃枝頭的梅花,老頭也放縱着它,只是偶爾催促。

老牛細車,梅香相伴左右。

蘇秋雨卻雙腳在後面蕩來蕩去,抱着劍閉着眼歪着頭不再說話。

老黃牛舍不得這香甜的梅花,一心只順着梅林往外走。

一路上磕磕絆絆,走走停停,晃晃悠悠。

林子裏靜靜的,似乎有風在細細的吹,也似乎遠處有冬鳥的脆鳴。

這般不知走了多久。

突然傳來沖天的呼嚕聲,将車後半夢半醒的兩人都驚醒了過來。

趙玄亦打眼一瞧,這趕車的老頭果然睡着了,只任由老黃牛自尋入城的路。

原來這牛車已經出了梅林,行在入城的官道上了。

不遠處一大片陰影矗立在半空中,似乎将天遮擋了一大半。

那便是最繁華的京師。

蘇秋雨睜開眼睛,伸出手來,一片細微不可察的雪花落入了掌中。

只是這一路未動,渾身早就凍的冰涼。

她指着遠處黑乎乎的京師道:“我原以為就這老黃牛的速度,天黑前也未必能趕上呢!沒想到居然叫它給趕上了,你瞧,下雪了呢。”

這剩下的路,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而雪方細細地飄下來,也還未變大。

兩人不必變成兩只雪人入城了。

趙玄亦抱着臂,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不過昨日午後方出城,他卻覺得似乎離開了許久。

兩人一時都靜默下來。

京師愈發的近,連城門處的守衛都清晰可見。

路上的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大多是行色匆匆,要趕在雪落之前趕緊回家去。

趙玄亦瞧見城門處并未加嚴盤查,還如往日一般,可見他們還未将他失蹤的事鬧出來。

這樣很好,免得惹人倉皇,不知要鬧出什麽亂子來。

只是今夜他卻是要給王忠信一些消息才成,否則若還沒他的消息,他一定不敢再瞞下去。

他仔細思量了一番,卻見身旁的人一言不發。

不由問道:“你為何急着進城去?”

昨日t她被攆出宮來,那紫禁城是回不去了,她還急着進城做什麽?

他記得王忠信似乎說過,她是陝西人?

難道在此還有親友?

蘇秋雨卻不回答,而是道:“你方才在籬笆外頭急着拉我走,是不是覺得我很丢人?”

趙玄亦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什麽。

覺得她丢人嗎?

是的,那時候他确實這般認為。

為了區區五十文,可以撒嬌賣乖,費盡心思。

見他沉默,蘇秋雨卻笑了,她抓起一顆紅薯,在手中上下抛了抛。

“你大概想不到,有人會為了這點錢,耍盡心機。”

“你大概又會想,若不是今日這車夫是個老頭,若是換個年輕的,我大概又準備投懷送抱了。”

趙玄亦一愣道:“我并未如此想。”

心念電轉間卻突然反應過來,她原來認出了自己。

幾日前,在盛通綢緞莊,兩人方見過面。

只是那時候他戴着面具,兩人未曾見到真容。

那時候他說她見個男人就想要投懷送抱,嫌她髒,兩人還為此生了嫌隙。

蘇秋雨卻無所謂的笑道:“你說的沒錯,我就是這樣的人啊!”

“莫說今日為了五十文的車錢,我可以費盡心機,便是為了哪怕一文錢,我都可以投懷送抱,使盡手段。”

“你!”趙玄亦竟無言以對。

他想問她好好的為何這般不自愛,難道這世上的名利比自己更重要?

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蘇秋雨将那紅薯放下,抱緊了懷裏的劍鞘,聲音卻低低的,自言自語:“只可惜我一向愚鈍,實在是沒什麽高招,常常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你說什麽?”

蘇秋雨擡頭道:“我要活着,不光不能死,還要活得好好的。”

這樣輕柔的話語,聽在趙玄亦的耳朵裏,卻落地沉重,如遭重錘。

想要活是人的天性,這再正常不過。

蘇秋雨卻道:“只要能活,能活得好,做什麽都可以。”

趙玄亦道:“這世上有比活着更重要的東西。”

蘇秋雨的腿又蕩了蕩,半晌笑道:“你這樣的人是不會懂的。對我來說,我的使命是要好好活下去。我的命,我的身體,早不是我說了算。”

“可說來,有些事不做,我便活不下去。”

趙玄亦震得一時無法言語。

卻見蘇秋雨取過荷包來,晃了晃,裏頭兩顆小石子的敲擊聲平平砰砰,一時竟真的與銀子的聲音分不出來。

她微偏過頭來,看着他。

雙目顏色淺淡,卻緊緊瞧進了他的心裏,輕聲道:“所以你知道該如何報恩了嗎?”

“什麽?”

蘇秋雨微舉了手中的劍,挑了挑眉道:“這可是你的信物。什麽時候報答了我救你的恩情,什麽時候還你。”

還不等趙玄亦回答,她突然一步跳下牛車,晃了晃手中的荷包道:“先想辦法将車錢付了吧。”

好遠從風中傳來她的尾音:“再會!”

趙玄亦欲要攔住她,可卻瞧見她已經跑遠。

很快消失在城門洞裏。

細小的雪花飄落下來。

他一時心中說不出的怪異難受,最終只餘一聲嘆息。

入了城,天色便已入暮。

許多人家還沒來得及點燈,街道上行人稀少,反倒是來往馬車變多了。

這京師中留下來的,大多也不必像她一般,淋着雪,沒有歸宿。

她在宮中呆了五年多,卻極少在這京中行走,與她而言,卻是格外新奇。

裹了布的劍鞘敲擊在石板地上,丁丁脆脆的。

旁邊的人無不好奇地從店鋪裏夠頭看出來。

只看到一個少女,手中摸着根拐杖樣的東西,在地上随意敲着,聲音很大,走得很是迅速。

旁邊客店樓上有一靠窗的位置,裏頭一個客人正在憑欄賞雪,瞧見她的模樣,搖了搖頭嘆息道:“可惜了,瞧着正是大好年華的女子,竟是個盲人。”

說完卻見底下的少女微微仰起頭,朝這個方向看來。

一張臉白得似雪,眉目如籠着寒煙,看不真切。

發上衣裳上都落了淺淺的一層雪。

那客人不想竟叫這姑娘聽見了,忙不疊起身,酒水拂在袖上也顧不得擦。

只是對着樓下的姑娘作揖道:“在下方才言語有失,實在是冒犯姑娘了,在這給姑娘陪罪。”

說着竟真的在樓上窗邊,深深做了一揖下去。

蘇秋雨看不清,隔着雪只瞧見似乎是個極年輕的男子。

她也不回禮,冷冷看了一眼,便自顧走了。

窗內的男子臉色血紅,一時自愧連連。

旁邊有陪酒的公子道:“廣陽王殿下,您就是對這些人太過寬容了些,分明是那盲女不知禮數。”

那被稱為廣陽王的少年道:“方才确實是我言語不周,冒犯了人家,人家不怪罪我已很是難得,怎能反說人家不知禮數?”

那陪酒的公子讪笑着,忙也起身陪禮。

廣陽王卻急急地出去了。

蘇秋雨木木地行了幾步,突然聽到身後傳來方才那少年的聲音。

“姑娘,能否請稍留步。”

蘇秋雨手中的劍一頓,停下來,轉身看去。

那少年見她停下,忙急急走上前來。

借着隔壁店鋪的一點燈火,廣陽王才瞧清面前的女子。

穿着厚厚的衣裳,膚色如雪,雙眸淺淡,連唇色都比尋常女子淡了許多,瞧起來溫溫弱弱。

手中握着一根不知什麽東西拐杖,用一塊布緊緊的裹着。

方才敲着路面的,便是這個東西。

廣陽王心中一跳,忍不住道:“姑娘瞧着好生面熟,我們可是在哪裏見過?”

蘇秋雨聽聞也是一驚。

她入京五六年,一直呆在浣衣坊,近來才轉去了廣儲司,她一向寂寂無聞,所見不過司內幾人。

何以他張口便說面熟?

她在回憶裏幾番搜索,卻并未找到關于此人的半點線索。

遂不由冷笑道:“這位公子一向都是與旁的女子這般搭讪的嗎?”

廣陽王一愣,面色一瞬間血紅,忙斂衽行禮,快要揖到地上了:“是在下言語孟浪了,姑娘萬勿往心裏去。”

蘇秋雨道:“你有事?”

廣陽王忙将手中抓着的傘遞了上前道:“雪下了大,瞧見姑娘冒雪孤身獨行,特意送傘給姑娘。”

蘇秋雨卻不去接。

廣陽王忙道:“姑娘莫怕,在下姓趙名子言,并非惡人。”

蘇秋雨點了點頭笑道:“今日夜深雪重,趙公子好意與我送傘,他日若再逢此,公子可還能照拂?”

趙子言不想她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不由一愣。

蘇秋雨道:“既不能,得一時之傘,遮了風雪又能如何?”

說着也不等對方回答,自古拄着劍走了。

趙子言愣愣地瞧着她的背影,說不出話來。

身後的侍從忙撐了傘走上前來道:“殿下,外頭雪寒,您快回去吧。”

蘇秋雨沿着禦道行了許久,終于在一家鋪子前停下了腳步。

這鋪子門居然已經關了,只兩盞燈籠挂着,在雪夜裏透出朦胧的光。

照着門頭上“盛通綢緞莊”幾個字晃晃悠悠。

她不确定裏頭是否還有人,試探性地敲了敲門。

不過響了兩聲,那門便嘎吱一聲開了。

站在裏頭的人并無驚訝之色,正是宋掌櫃。

不待她開口,宋掌櫃已經帶着他的招牌笑臉招呼道:“原來是蘇姑娘,外頭天寒雪深,快請進來說話吧。”

老黃牛在城門口嗷嗚一聲嘶叫。

将打着呼嚕的趕車老頭一下子驚醒過來。

他睜眼一看,發現了城門口守衛的侍衛的一張大臉。

不由一驚,從牛車上跳下來,連連點頭行禮道:“各位官爺。”

守城的侍衛并未過多盤查,便放了牛車進了城。

甫一進城,老頭沖後頭叫道:“姑娘,在哪将你們放下來啊?”

“我今夜住在哪個客店?要不還是老頭子我自己選一個?”

說完卻沒聽到姑娘回答,老頭忙伸頭夠過來,卻只瞧見那男子一身白衣,端坐在車身上,頭低着。

天色已經昏暗,他連面目都瞧不清。

老頭心頭一驚道:“什麽!你家娘們哪裏去了!”

趙玄亦嘴角微抽道:“她有些急事,自去方便了。”

老頭卻于地叫住老黃牛,停了下來。

他可記得真真的,這家的錢都在那娘們手裏!

他們該不是想要賴賬,逃跑吧!

老頭心中悔恨,怎麽着也該先收了車錢再行趕路。

趙玄亦道:“老人家不必着急,你且送我去章遇胡同,到那裏自會與您結款。”

老頭沒發,只得照的他說的,趕着牛車往那章遇胡同去。

這胡同越走越偏僻,天也越發的黑,雪下的大了起來。

饒是老頭年紀大了,也要心中發怵,心裏犯起了嘀咕,怕遇上t了歹人。

可他一沒錢二沒色,歹人尋他的麻煩做什麽。

好在終于在那男子一聲令下,這牛車停在了一顆大棗樹旁。

棗樹旁有一扇門,緊緊閉着。

門上連個燈籠也沒有。

不光這門上沒燈籠,整條胡同都黑漆漆的,一點聲響都沒有。

若不是趁着雪色一點光亮,只怕就要伸手不見五指了。

這地上怎麽瞧也不像是有人住着,老頭吓得渾身發抖,顫顫巍巍地道:“這。。這位公子,老頭子我。。我孤苦一人,什麽也沒有。”

趙玄亦從車下下來,身型微微晃了晃。

他對老頭道:“去敲門。”

老頭子吓得不敢不聽,當即對着那門當當拍了幾聲。

門真的支呀一聲從裏頭開了。

一個中年人擰着盞燈籠從裏頭走出來,也不說話,直跨出門來一掃。

瞧見站在牛車旁的白衣男子,明顯一驚,忙走上前來道:“公子。”

趙玄亦道:“去取五兩銀子與這趕車的老人家。”

那中年人忙低頭應聲道:“是。”自己卻不去,只是攙扶起趙玄亦往裏走,一邊吩咐從門後跟出來的小厮。

那老頭聽說真有五兩銀子拿,一時又喜又怕。

直到真的五兩銀子握在了手中,還如做夢一般。

趙玄亦又道:“你速派人去城裏尋個人。”

那中年人一驚,瞧見公子着急的模樣,忙道:“公子要尋誰?”

趙玄亦将蘇秋雨的模樣約略描述了一番,這樣一個盲女行在街上,總歸是引人注目的,想要尋到她該不難。

她身上分文沒有,也不像是有親眷在城中的模樣。

這樣大的雪,誰知會在哪裏過夜。

比如昨夜便只尋了個雪洞躲着。

瞧她手法,倒是熟練的很,難保不是以前常風餐露宿練出來的。

趙玄亦又道:“你們莫要吓着她,若是她已有妥帖住處,便不必驚動她,若是沒有便請過來,若她實在不肯跟你們來,便拿點銀子給她也就罷了。”

聽了一堆“若是”,中年人不敢輕視,忙應是。

趙玄亦又吩咐道:“可先去盛通綢緞莊看看,人是不是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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