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故門

第15章 故門

回到小院,江故打了一盆水,擺上磨刀石,兀自磨着那把庫房裏摸來的刀。

怕曹肆誡嫌冷,他還燃起了屋裏的炭盆。自從上回大半夜把盧金啓從床上拖過來之後,他們這兒再也沒缺過銀絲炭。

片烤鴨的疑惑先放一放,曹肆誡坐在他旁邊,仔細看了看那把刀:“瞧這刀身的鍛造痕跡,還有開刃方式……是早期的那批貨?”

他說的早期,是盧家接手凜塵堡之前,他爹娘健在時督造的那批。

江故道:“你能看出來?”

“嗯,盧家造廢了的那些不算,雖說現在鑄造出的兵甲在工藝上已經跟先前差不多了,但細微之處還是有區別的。新工匠的鍛造手法和習慣,多少跟我們之前的工匠不大一樣。”

“你眼光是挺毒的。”

“熟能生巧嘛,我從小看得多了,自然能分辨出來。”曹肆誡說,“倒是你,你是随手拿的一柄,還是特意挑揀的?”

“我要的就是最早那批樣品,從裏面挑了個最順眼的。”

“我看他們都沒好好做标注,全都一股腦兒堆在一起,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隔着蒙眼布,江故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出來的。因為鍛造時間有先後,粒子狀态不一樣,還有些雜質的同位素不同。”

曹肆誡聽不太懂:“什麽栗子?什麽同不同的?”

“不用在意,其實跟你的觀察方法差不多,就是從細微之處鑒別。”

“好吧。”見識過這人的瞳孔,曹肆誡對他這些奇奇怪怪的話也都習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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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嚓,嘩——嚓,嘩——嚓……

江故邊磨刀邊問:“回來之後,你跟薛儀好好聊過嗎?”

薛儀總管着凜塵堡的賬目,相當于掌握着這裏的財權命脈,無論盧家想做什麽,首先繞不開的就是薛儀這裏。

曹肆誡道:“剛回來我就去找過他了,凜塵堡的賬目都被鎖在聚鋒樓裏,如今都燒成灰了,要想理清楚上上下下的開銷緊張,只能去找薛先生。

“薛先生是我爹最信任的下屬,管賬極為細致,雖然沒親眼見過,但我猜他那裏至少有堡中近三年的賬冊備份,還有以往的壞賬爛賬,也都有所記錄。

“可惜……”

“可惜,盧望均早就逼迫他移交了手裏留存的所有賬目,早些年的賬他們或許不關心,近兩年的肯定要讓他理算清楚。”江故接過話茬。

“薛先生被盧家軟禁了,我去找他幾次,都被人攔了下來。”曹肆誡無奈道,“那日出殡,還是我回來後第一次跟他說上話,之後也沒有機會再詳談。”

江故說:“放心,盧望均暫時不會動他。要想在凜塵堡站穩腳跟,他還需要繼續利用薛儀一段時日,直到他自己的心腹可以完全取而代之。”

曹肆誡忙問:“取而代之之後呢?他會怎麽對待薛先生?”

“如果平穩過渡,那便像那些老師傅一樣,開掉完事。如果有賬目出了什麽岔子,比如這次軍器監來驗收,發現用工用料浪費,有虛報賬目之嫌,那麽薛儀就會被盧家推出去,去做那個得罪官家的替死鬼。”

“不行!決不能讓他們得逞!”曹肆誡很清楚,薛儀是他收複凜塵堡的最大助力,沒了他,自己千頭萬緒根本理不過來!

“嗯,所以我們既要守住凜塵堡的利益,不能讓盧家在驗收和交易中出大岔子,又要讓他們在軍器監面前失了顏面,從而給你制造機會。”

曹肆誡皺了皺眉:“你說得對。”

江故往刀身上澆水:“我記得你說自己要送給盧家一份大禮,想好送什麽了麽?”

曹肆誡恍然。

原來江故是在點撥他。

他先前滿腔憤怒,一心要讓盧家在軍器監面前出纰漏獲罪,例如把t這批貨變成殘次品,讓他們驗收時拿不出手,如今想來,這種念頭簡直盲目至極!

倘若真這麽做了,不僅會害了薛儀這樣忠于凜塵堡的老夥計們,更是毀了數代經營積攢下來的好口碑。到頭來他接手的凜塵堡,只會越發滿目瘡痍,這簡直太得不償失了。

醒悟過來,曹肆誡沉聲道:“我知道了,這份大禮,我一定會把握分寸的。”

***

江故沒再說什麽,接着洗刀磨刀,嘩嚓嘩嚓。

曹肆誡忽然說:“哎對了,我可不可以請多羅閣幫忙?喂,貴客,之前那些問題我都不問了,你去幫我問下閣主,怎麽才能讓軍器監精準降罪于盧家,而不會牽連到凜塵堡?他們都能在兵部給你虛設一個名頭職位,區區走後門,應該也很簡單吧?”

江故:“……我覺得你有點得寸進尺,這個忙他不會幫的。”

“是嗎?”曹肆誡本就是開玩笑的,他心中對江故感激,只是想借機調侃一下他,“你怎麽知道他不會幫?人家神仙一樣的人物,你以為跟你似的一天到晚不務正業?”

他覺得,近來江故在他面前越來越有當師父的樣子了。

引導他勘破,指點他行事,亦師亦友。

江故磨得差不多了,最後給刀身潮了水,就這麽擱着。

曹肆誡提醒:“哎你做什麽呢,不能這麽放,要擦幹!會生鏽的!”

江故說:“我就是要讓它生鏽。”

“要它生鏽?那你還磨半天?”

“因為我要它生鏽的同時,還保持鋒利。”

曹肆誡:“……你閑的嗎?”

江故:“是啊,我不是一天到晚不務正業麽?”

***

明日便是軍器監來人驗收的時候。

跟十寸雨說的一樣,此次甲坊署和弩坊署各自派來了兩名驗收的官員,負責檢查凜塵堡鑄造的第一批軍械。如果驗收通過,朝廷錢款陸續到位,之後的單子也會繼續讓他們來做,有此功勞,盧望均便可如願以償地坐鎮凜塵堡。

“但這裏面門道很多。”十寸雨往銅鍋裏放了幾塊羊肉,望着咕嘟冒泡的湯水說,“甲坊署與弩坊署素來不和,碰面說話都是陰陽怪氣的……你們懂我意思麽?”

“所以我們能在這上面鑽空子?”曹肆誡添了些姜片和蔥,“盧望均那邊怎麽說?”

“我跟他們說了同樣的話。”十寸雨道,“要想兩邊都讨好,是決計不可能的,我看盧金啓今日去給甲坊署那兩位接風了,還去了輕曲館,點了頭牌的姑娘。”

“那弩坊署的人該怎麽巴結?給他們送銀兩?我現在沒有錢。”曹肆誡說。

“小小年紀,怎麽這麽世故。”江故往爐子裏加炭,反正他這裏銀絲炭多得用不完,拿來煮羊肉鍋最是合宜。

“我世故?他們可是把人帶去了輕曲館!我都沒去過輕曲館!”

“下次帶你去見識一下?”

“哎?真的嗎?”

江故說:“既然盧家已經有了動作,我們反倒省事多了。這時候再去刻意迎合,反而落了下乘。甲坊署走了與民同樂這條路,弩坊署這裏,勢必要做出不願與之同流合污的姿态,我們一動不如一靜。”

香氣四溢,十寸雨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塊羊肉:“确實如此,與其在旁門左道上動腦筋,還不如多在正事上下功夫。”

曹肆誡:“正事……”

啪,江故打掉了十寸雨筷子上的肉。

他說:“裏頭沒熟。”

“熟了吧?”十寸雨不甘心。

“他能透視,看見肉的最中間,聽他的沒錯。”曹肆誡附和。

十寸雨悻悻:“哦哦,那再等等。”

說時遲那時快,十寸雨剛剛收回手,就見左右兩便忽然出招,速度之快已産生了殘影,兩雙筷子在銅鍋裏來回一劃拉,就将所有的羊肉繳獲到自己碗中,蘸上醬汁就往嘴裏送。

十寸雨急道:“慢着慢着!今天這頓不是你們請我嗎!給我留點!”

三人吃得熱火朝天,江故和十寸雨還溫了些酒喝,曹肆誡也想喝,被江故阻了,說本門弟子未及冠不可飲酒。

曹肆誡只能多喝了些羊肉湯:“本門?什麽門?你要收我為徒,倒是告訴我你是什麽門派啊!十掌簽你知道他是什麽門派嗎?”

十寸雨有些暈乎了,拍拍胖墩墩的肚子,笑呵呵道:“不知,我也不敢問。”

江故:“故門,我是故門的掌門。”

曹肆誡抓狂:“你現起的名!當我看不出來嗎?”

江故自斟自飲:“你就是我故門的首徒。”

十寸雨笑得肚子痛。

屋裏實在悶熱,曹肆誡去開窗透氣,外頭的寒風吹進來,他和十寸雨頭上都冒了白煙。兩人互看覺得有趣,嘻嘻哈哈笑了一陣。

反觀江故,卻是什麽變化也沒有,他不熱,也不冷,也沒有冒煙。

曹肆誡抱怨:“你怎麽一點鮮活氣都沒有。”

江故漫不經心地說:“我要是冒煙,就真的出大問題了。”

十寸雨吃飽喝足就告辭了,曹肆誡也準備回自己屋裏睡覺,江故拉住他問:“明天怎麽應對,你想好了?”

曹肆誡點頭:“嗯,想好了,以我之矛,攻彼之盾。盧金啓這小子老想壓我一頭,明日我就給他這個機會。”

江故走到炭盆邊,從榻下取出那柄摸來磨過的刀,遞給曹肆誡。

這刀浸過水,又脫了鞘,在連續燒了幾天的炭盆邊擱置,已生了許多斑駁鏽跡。

曹肆誡不解:“怎麽?”

江故:“你用這個做矛。”

曹肆誡抗議道:“都鏽成這樣了!你坑我呢!”

江故一甩袖,給刀套上鞘,随即趕他出門。

曹肆誡捧着把鏽刀出去,嚷嚷着:“你早知道我要如何做?可它鏽了啊!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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