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雲端
第36章 雲端
狂風吹來的雪粒劃在臉上, 宛如刀割般刺痛。
可那顆心髒迸發出強光的瞬間,曹肆誡什麽都感覺不到了。仿佛寒風平息, 冰雪消融,又仿佛光陰靜止,萬籁俱寂。
他終究沒能阻止得了申屠涼。
蛋形裝置解鎖,給巨型祝融魂發射的彈丸注能,裹挾着那股強大的、未知的力量,奔襲向既定的終點。那裏是凜塵堡的冶煉窯,那裏有礦工們辛苦運來的新礦,有經年不熄的冶煉爐,有用于鑄造第二批軍備的精鐵, 還有那個人。
不可能的吧?
曹肆誡心想, 就算被這顆祝融魂擊中,他也不會有事的吧。
他強悍得不像個凡人, 無碑境都不是他的對手, 區區火炮,躲開就是了, 能把他怎麽樣呢?
冶煉窯可能要重建了。
但是那個人不會死的, 他不可能死的。
曹肆誡艱難地從雪坑中爬出來, 徒手扒着坍塌下來的山體岩石, 想要再往上攀一些, 攀到足夠高的地方, 看看那邊如何了。
斷峰是被江故震碎過的,本就七零八落,僅僅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方才注能的彈丸發射出去時, 有一股無形的沖擊力,将峰頂所有的東西蕩開, 狠狠抛向了遠處。作為中心點的祭臺首當其沖,曹肆誡看到申屠涼比他先一步跌落崖下,但兩人被沖開的方向不同,所以他也不知申屠涼眼下身在何處。
曹肆誡摔得頭破血流,鮮血糊住了他的眼睛,又被凍得凝固,十分難受,如同在他眼前蒙了塊绛色的紗,看什麽都帶着一層暗紅。
他努力攀爬到一處平臺,極目遠眺,恨自己沒有那般三重瞳的眼睛,能穿透所有阻礙,看到想看到的人。
看不見。
光芒消失的地方,什麽都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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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無意間看見了申屠涼,就在距離六丈遠的碎石堆中,被壓在巨型祝融魂炮口下方。
***
曹肆誡揉了下眼,在地上挑揀了一塊尖銳嶙峋的石頭,蹒跚着走向那裏。他在心裏盤算着,這人太危險了,比廖振卡還要難對付,着實留不得,一定要去确認他的狀況。要是死了,就在他周圍找找蛋形心髒,帶回去給江故安上,要是沒死,先問他蛋形心髒怎麽樣了,再用石頭照着他腦門敲幾下。
如此想好,他走到申屠涼面前。
這人還沒死,但曹肆誡看t了會兒,垂下手,丢掉了石頭。
他脫力地坐在旁邊,對申屠涼說:“你要死了,我沒見過這樣的死法,是不是很痛苦?”
面前的人正在訊速地枯萎腐壞,從指尖到軀幹,再到頭面、腿腳,表皮潰爛脫落,筋脈如同被烤幹了一般,寸寸斷裂,紫黑色的血汩汩滲出,與他的紅衣一起,鋪滿了大片雪地。
明明看不到任何傷害他的外力,整個人卻在肉眼可見地消融。
申屠涼仰面看着天空,喃喃道:“疼啊……果然不是我能控制的力量,為什麽呢……我本該是……最适合承襲師祖衣缽的人啊……”
曹肆誡啐道:“做什麽春秋大夢呢,你做我師侄都不夠格。”
他瞥了眼這人的手心,大致猜到了是怎麽回事。
在斷峰頂,他最後射出的那一箭,原本是瞄準申屠涼手腕的,想讓他松開蛋形裝置,但北風呼嘯,吹偏了他那支箭,箭簇竟是卡在了那顆蛋上下兩端的縫隙之間,讓它無法阖上。而申屠涼緊抓着蛋形裝置不肯放,于是在注能之後,被大量洩露而出的無形之物灌體,落得如今的下場。
申屠涼已然意識模糊,他的骨肉消解,心髒暴露在外跳動,越跳越緩。
為了減輕痛苦,他絮絮叨叨說:“我不懂,我不甘心……大師伯和師父窮盡一生,未曾窺見所謂真理……他們迂腐、懦弱……只是墨守成規的廢物罷了……
“我不一樣,我恐懼、嫉妒、向往這樣的力量……我甚至……學會了利用它……
“可我見到他才知道……
“原來還差那麽遠,那麽遠……
“兩百年了,都是徒勞啊……”
曹肆誡潑他涼水:“說到底,你就是愚蠢。妄圖掌控不屬于自己的力量,我提醒過你,這是要付出代價的。”
“嗯,代價……”
“江故告訴我,如果強行啓動聚能攻擊模式,這裏面會有個什麽馬的線,看不見摸不着,卻能毀人于無形。”曹肆誡道,“你大師伯和師父也一定告誡過你,可惜你非要一意孤行。”
“是啊,伽馬射線,鬼知道是個什麽東西……”申屠涼自嘲,“無形之物,怎能抵擋住那種觸手可及的誘惑……難道你不好奇嗎?你不想……了解他嗎?”
曹肆誡頓了頓,只說:“留點念想琢磨,也是好的。”
他也想多探問一些江故的事,可他又總是覺得,這樣一個人,是他永遠也無法了解透徹的。那人有太多的秘密,也會很快帶着秘密離開,不會在他的身邊長久駐足。既如此,又何必刨根問底,讓彼此在試探猜忌中蹉跎。
翻開這人手邊的雪堆,曹肆誡找到了旁落的箭矢,還有已然閉合的蛋形裝置。
那顆心髒安靜地躺在那裏,絲毫看不出方才釋放過那樣可怕的能量。
需要水……曹肆誡記得,它需要盡快放回水中。
申屠涼忽然笑了起來,殘破的胸腔起伏着:“哈哈,你們不會真的以為……他是疼惜你們,愛護你們,所以收你們為徒吧?”
“你什麽意思?”
“他是把你們當做養料啊,讓他變得更強大、更完美的養料。”申屠涼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是你們看不明白……”
“那又如何?”曹肆誡把江故的心髒收入懷中,“拜他為師,我自甘願。”
申屠涼撐着最後一口氣說:“去看看吧,我看不見了,你替我去看看……萬古湮滅,即便是他也無法存活……我果真……欺師滅祖了……”
曹肆誡起身,往冶煉窯的方向行去:“這麽想當他徒孫?那我就以你師叔的名義宣布,你被逐出師門了。”
喉間發出嗬嗬兩聲,申屠涼眼中失去了最後一點光。
他與他的恐懼、嫉妒、向往,全部消融于無形。
***
頂着風雪,曹肆誡先是快步走着,想快點确認江故平安無事。
他不相信申屠涼的話,什麽萬古湮滅,不過是個大一些的火炮彈丸,怎麽可能摧毀一個堪比無碑境的高手。
那麽亮的光球飛過去,他遠遠看到,就會躲開了不是嗎?
而且祝融魂擊中目标不是都會轟的一聲嗎?他仔細回想,摔下斷峰那會兒,雖然混亂不堪,但确實沒有聽到那個方向傳來爆響。
對了,還會有火光!
那可是冶煉窯,那麽多燃燒的爐子,要是被炸了,肯定會有漫天的火光,燒個三天三夜都是有可能的。
然而前方什麽都沒有,安靜得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
是不是就證明……
是不是……
曹肆誡越走越慢,只覺得視線越來越模糊,腿腳越來越沉重。
他看到礦山村的村民遠遠地圍在冶煉窯外側,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卻先是畏懼着什麽,無一人敢再往前多邁幾步。
遠處的淘沙河谷中,顯得十分蒼茫空曠,總覺得少了什麽。
曹肆誡讷讷想着,少了引水車,怎麽看不到那座高大的引水車?就算凍住了轉不動,也該矗立在哪裏啊。
怎麽沒有了……
他抱緊了懷裏的心髒,排開人群,艱難地往前走去。
幾名大師傅攔住他:“少主別去,前面……”
曹肆誡充耳不聞,任由風雪割在臉上,只加快步伐,如倦鳥投林,狂奔向那個人所在之地。
那是他在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之人。
冶煉窯消失了,連同臨近的淘沙河谷,全部消失了。
這裏成了一座白地。
沒有冶煉爐,沒有堆積成山的礦石,沒有山峰,沒有河谷,也沒有任何人。
所有痕跡像是被吞噬了,只剩下一塊窪地。
新落的雪鋪開薄薄一層,北風吹起,散如煙塵。
“在哪裏啊?”曹肆誡茫然地尋找着,“你躲去哪裏了啊?”
曹肆誡,随我來。
你是誰?
我是江故。
……
你到底知不知道怎麽安慰人啊?
我沒在安慰你啊,你悲傷痛苦,跟我有什麽關系?
……
你小時候我抱過你。
我小時候?什麽時候?
你剛出生那會兒吧。
“我回來了,申屠涼死了,我們要趕快修整,要給軍器監供應祝融魂和第二批軍備了……你快出來啊,我還有好多事要你幫忙……”
我的脈象很穩,不會輕易變化。
你趁我糊塗,唬我的吧?
不信你給我把把脈。
……
快了,我們能出去。
嗯。
……
做什麽呢?這茶是讓你拿來拜師的。
嗯?拜師?拜什麽師?
拜我為師。
“師父!師父!”曹肆誡無助地呼喊,“我要學伍陸劍法、叁叁掌法、貳捌捌拳,還有拾柒功,你都還沒教我!”
徒弟,我劈座山給你開開眼?
……
你的眼……你是神仙嗎?千眼觀音那樣的?
我不是神仙。它們有名字的,一顆叫主攝,帶熱成像的,一顆叫廣角,一顆叫微距。
……
那你修的是什麽道?
我向來只論因果,不通人情,硬要說的話,應是無情道。
無情道啊……
我這麽厲害,你怎麽還不喊我師父?
“師父!”煙塵眯了他的眼睛。
你是我的八厄之一……
八厄是什麽?
就是劫數。
……
給你一個祝融魂玩玩。
你說申屠涼那裏還有個真正難對付的兵器,是什麽?
準确地說,不是兵器,是我的心髒。
……
還敢教訓我?你是師父還是我是師父!
上我這兒逞威風來了?是不是老糊塗了,真要被你氣死!
……
等等!什麽叫我得到那顆心髒要好好保管?
只是以防萬一。
“師父。”曹肆誡跪坐在地,手中捧着那顆心髒,淚水滴落。
師父。
***
曹肆誡先把心髒養在了水缸裏,待到第一座冶煉爐砌好,想用它親手燒了個琉璃甕,盛滿了水,把那顆心髒移了進去。
他喜歡隔着甕看它起伏呼吸,像是養了一個活物。
整理江故遺物的時候,曹肆誡發現他什麽都沒有,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空蕩的房間裏,只有榻邊還剩兩塊自己送的蒙眼布,他不大喜歡這兩塊,最喜歡的那一塊,也跟着他一起湮滅了。
若不是自己還記得,這人就像沒有來過一般。
所以,他只留下了我這個不成器的徒弟啊。
對了,還有武功秘籍。
曹肆誡找出他留給自己的黃銅鑰匙,打開了他床底下的匣子,裏面是江故為他精心挑選的武功秘籍。
有他問過的伍陸劍法、叁叁掌法、貳捌捌拳,還有類似魔教雲想天外t功的拾柒功,但江故寫了紙條,讓他先練好《廿一刀法》,這是最适合他的。
這都是默寫出來的?
不愧是我師父,當真什麽都會啊。
曹肆誡翻了翻秘籍,對甕裏的心髒笑道:“好吧,謹遵師命,我這個故門首徒……就先練練刀吧。不過這名字真不響亮,我給它重新起個名,你不介意吧?”
屋檐上的碎雪被輕風吹落,溫柔地融化在他的心上。
你為我開天辟地,也令我心上蒙塵。
“就叫蒙塵刀吧。”
***
明日便是江故的頭七,剛剛開年,凜塵堡又要發喪。
這次沒有棺椁送葬,沒有親友祭拜,只有一座小小的靈堂,牌位上書“先師江故之靈位”,堂上供着那顆安然自若的蛋形心髒。
曹肆誡孤身一人為他守靈。
夜已深了,跪坐在案前修改圖紙的曹肆誡驀然停筆,拿起身邊的橫刀。
未等他回身拔刀,卻見一名黑衣人快如殘影,旋身躍入靈堂,看也不看他一眼,直奔着堂上那只琉璃甕而去。
曹肆誡哪肯放他過去,當即飛身阻擋。
兩人淩空交手數招,越打越火大,彼此都下手極狠,一人杖擊胸腹,一人刀劈脖頸,結果因為身法相近,堪堪一碰,雙方的兵器都脫了手。
而後又開始近身肉搏,如市井打架般,揪衣領、擂肚子、撞膝蓋。
曹肆誡煩了,罵道:“你誰啊!膽敢擅闖我師父靈堂!”
來人也氣憤叫嚣:“關你什麽事!這是我們閣主的心髒,自然要讓我帶回閣裏!就算你是閣主的親傳弟子也不能霸占!”
曹肆誡反應過來:“你是多羅閣的人?你是……甘棠君?”
甘棠眼睛都紅了:“若不是為了你,閣主何至于此!”
曹肆誡冷哼:“怪我嗎?你們怎麽不早點來?他的手受了傷,等你們等得好苦!”
“清瓊山距離此地千裏之遙,我晝夜不眠也趕不上!”甘棠當場問罪,“你還有臉說我?閣主的手是誰傷的!”
“我……”
“這是什麽清苦貧寒之地,閣主在這裏,連塊的稱心的蒙眼布都用不上。”
“誰說的?我給他做的他就很喜歡!”
“不可能!閣主肯定用不慣,只是忍着不說罷了!”
兩人你來我往地吵了半晌,都吵累了,坐在蒲團上喘氣。
曹肆誡稍稍冷靜下來,問他:“你到底來做什麽的?”
甘棠沒好氣道:“我來帶閣主的心髒回去。”
“他已然死了,又何必再打擾他。”曹肆誡不滿,“回去多羅閣,惹得天下倉皇,反而不得安生,不如就供在我這裏穩妥。”
“休要咒我們閣主!”甘棠怒斥,“不把閣主的心髒帶回去,怎麽讓他從雲夢澤……”
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甘棠急忙打住。
曹肆誡卻已發現了破綻:“雲夢澤?什麽雲夢澤?”
甘棠伸手去搶琉璃甕:“肉身消弭,魂魄自然是入了碧落雲端,輪回去了,我只是想讓閣主落葉歸根,多羅閣才是他的家!”
曹肆誡心念電轉,本想與他争奪的手驀然收回。
他回想起來,江故多次說過,他們殺不死他,哪怕這是他的八厄,也一樣無法徹底殺死他,若是真有轉機……
甘棠如願搶到心髒,當即毫不留戀地離去,臨走前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一腳踹翻了那塊“先師江故之靈位”。
曹肆誡眸光驟亮。
莫非……師父還沒死?
-第一卷-開天箭光勿蒙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