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神醫
第37章 神醫
曛漠國息烽城。
這是廣袤的西域地界上最繁華的都城, 是諸國征伐時的止戰之地,亦是往來通商的貿易樞紐, 它的另一個名字叫“哈希塞拉”,意為明珠與寶石的故鄉。
曛漠與稷夏往來已久,對稷夏商賈來說,最難适應的便是此處的氣候,白天酷熱難耐,夜間寒冷刺骨,一日之內即可匆匆體驗春夏秋冬。若是財力雄厚的商號,在息烽城中建有自己的鋪面樓閣,那還算安穩舒适, 可若是根基淺薄的零散商販, 只能沿街擺攤販賣,在這樣的環境中從早守到晚, 就有些熬不住了。
于是這些新興商隊抱團想了個法子, 大夥兒各出少量銀錢,盤下了城南的兩條街面。
那裏原是平民聚集居住的地方, 不可用作商貿, 但商隊老板們打點了幾位曛漠貴族, 提出不侵占民居, 也不自建樓閣, 只要允許他們一早一晚沿街擺攤就行, 其餘時間他們自當撤出街面,絕不擾民滋事,每旬還會按時繳納租金與稅賦。
如此一來, 貴族得了好處,平民也可就近采買物品, 自然皆大歡喜。
于是息烽城坐擁了東南兩大商貿區。
東面做的是貴族生意,布莊茶坊,宣紙玉器,無不華美精致,價格高昂,曛漠的王公子弟向來對此趨之若鹜。南面做的是平民生意,只有早市和晚市,貨物的品質不高,但講究一個新奇便宜,也是頗有趣味的地方。
更有意思的是,兩處街面雖風格迥異,卻也并不是壁壘分明,完全水火不容。
商人重利,只要有利可圖,便可結成聯盟。所以在息烽城的東南角,形成了一塊特殊的地域,這裏魚龍混雜,有積壓難售的名貴器物可以賤價撿漏,當然也不乏以次充好的仿冒制品,專坑有錢沒眼光的冤大頭。
清晨,城南逐漸熱鬧起來,再過一會兒,早市就要開張了。
一個穿着稷夏服飾的老人來到東南角,尋了處不起眼的角落,支了個簡易的地攤,破布幌子上書“神醫看診”。
他須發皆白,穿着右衽的山灰色褒衣大袖,乍看像是個仙風道骨的老道士,所做又是懸壺濟世的善舉,按理說該是受人敬仰信任的。但不知為何,他渾身散發出一種生人勿進、與我何幹的氣勢,加上自诩“神醫”的招牌,看着越發像個江湖騙子。
有路過的人細看他面容,也不是想象中那般慈眉善目。除了長發和胡須白得顯眼,感覺似乎上了年紀,臉上手上都細滑光潔,沒有皺紋也沒有暗斑,劍眉星目中反倒透出凜冽之感。這樣一個充滿矛盾之人,實在很難招攬到願意找他看診的病患。
其實這已是他擺攤看診的第七天了,迄今為止,只有一個摔傷膝蓋的小孩和一個神志不清的醉鬼光顧過他的攤子,都談不上什麽疑難雜症,就是個清理包紮和開醒酒方子的活兒,治好了也沒傳出去什麽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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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還是堅持不懈地來這兒擺攤,閑着沒事就撐着腦袋打盹發呆,看那模樣,掙不掙錢也沒什麽關系。
直到今天,終于有人認出了他。
那是個年逾五旬的稷夏行商,自己有着精湛的木工手藝,便做了些靈活精巧的機關玩具帶來曛漠販賣,順道接一些貴族的建造活計,賺來的銀錢再換些香料和琉璃器皿帶回稷夏,轉手就能賣出翻幾番的價格。
而他曾經在老家的一場瘟疫中見過這位大夫。
當時他母親已染病西去,妻兒紛紛倒下,他自己也發起了高燒,只能拖着病體四處求醫。鎮上的醫館全都關了門,眼看全家救治無望,村裏忽然傳出有神醫濟世。他抱着最後一線希望求助,見到了此人,也挽救了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沒記錯的話,也是這位大夫看過他的木工手藝後說,屈居一隅可惜了,若有志向,不妨去外頭闖蕩一番,他這才想辦法搭上西行的商隊,做上了如今的生意。現下全家衣食無憂,過上了頗為富足的日子,可說皆是拜此人所賜。
他鄉遇恩人,行商脫口而出:“這不是簡神醫嗎?”
說完他自己卻犯起了嘀咕,那場瘟疫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簡神醫就長這副模樣,如今還長這副模樣,像是絲毫沒有變過,這得是多少高齡了?
不過想想也不奇怪,或許神醫自有延年益壽之法,這等善人,當然是活得越久越好。
這行商在息烽城是老面孔了,人脈廣,信譽好,他這麽一喊,旁人便找他打聽起了這位大夫的來歷。聽完他的講述,衆人紛紛反省自己誤會了這位老人家,不過是眼神兇了點,看着不大和氣,就錯把神醫當成了騙子。
如此,簡生觀的攤子前終于有人來看診了。
他淡淡瞥了未離去的行商一眼,保持着高深莫測的神情,什麽都沒說。
***
一名女子坐在了攤子前,紅紗覆面,身上也披着厚厚的紗巾,兩手忍不住在胳膊和脖t頸上抓撓,用曛漠話急問:“神醫,你快幫我看看怎麽回事吧。”
那行商怕簡生觀聽不懂,正要給他翻譯,卻見他以一口流利的曛漠話回複:“紗巾揭開我看看,手腕放這兒,我搭個脈。”
行商詫異:“簡神醫,您會說胡語?”
簡生觀又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走吧,不要打擾我給人看病。”
看他的确不需要自己幫忙,行商便安心離開,臨走前從貨箱裏取出一個木質機關盒,放到他手邊:“解悶的小玩具,不成敬意,多謝您當年救命之恩。”
簡生觀“嗯”了一聲,專心看診。
女子身上生着大片大片的白團和紅疹,奇癢難耐,好幾處都被她撓破了,流出微黃的膿水。她去瞧了兩位曛漠大夫了,開了藥方外敷內服,還放了血,折騰了好幾天,依舊毫無起色,眼見着再不好轉,怕是要破相了。
簡生觀問:“症狀持續幾日了?”
女子道:“八天了。”
簡生觀皺眉沉吟:“唔……來得太遲了。”
女子如遭雷擊,當即落下淚來:“什麽?治、治不好了嗎?我還這麽年輕,不想死啊嗚嗚嗚,更不想死得這麽難看嗚嗚嗚嗚……”
簡生觀道:“太遲了,本來可以不用那麽麻煩的,只要把引發風團疹子的東西隔絕開就行,現在必須閉門三日不見風,泡藥浴,還有最關鍵的一點……”
“我不想……嗯?啊?”女子愣住了,“什麽?”
“你近來吃過什麽以前沒吃過的,碰過什麽以前沒碰過的?”
“我、我我……我想想……”女子努力回憶了下,“好像也沒什麽,吃的都是平常吃的那些,就是阿格泰送了我一盒稷夏的香粉,那味道真是太好聞了,說是一個叫江南的地方,水裏開的花做成的……”
“嗯,把它扔了,以後都別碰了。”簡生觀寫了個方子遞給她,“都是息烽城能買到的藥,放浴桶裏泡澡,三天就好。”
“這……這就行了?”
“你還想怎麽樣?”
“那個,神醫,我可以不扔嗎?好歹是阿格泰送我的禮物,我想留着可以嗎?就放在盒子裏,我保證以後都不用了。”女子詢問。
“不行。”簡生觀道,“只要放在家裏,就會有氣味逸散,不想死就扔了。”
“好、好吧……”
“你的情郎要是問起,就說難道比起最本真的你,稷夏江南的花香更令人着迷嗎?”簡生觀面無表情地說,“這樣他就沒空管那盒香粉去哪了,懂了嗎?”
“懂了!我懂了!”女子拿上藥方,歡天喜地說,“多謝!不愧是神醫!”
之後簡生觀在曛漠名聲大噪,傳言這位神醫不僅治病,還能治心。
而且他不僅會說曛漠話,西域各部族的語言他全都精通,看病患一陣見血,開方子藥到病除,那股生人勿進、與我何幹的氣勢,更增添了他世外高人的聲望。
有人崇敬地問他:“您一把年紀了,從稷夏國遠道而來,穿越了蒼茫荒涼的莫賀延碛,途徑積吾、猶然、勾昌、撒罕,終于來到曛漠的息烽城,就是為了治病救人,普度衆生嗎?”
簡生觀回答:“不是,我是為了收徒。”
“收徒?簡神醫若想收徒,肯定有許多人排着隊拜師吧?”
“我只收我想收的徒弟。”
“您想收的徒弟是誰?找到他了嗎?”
“快了。”簡生觀說,“他是個将死之人。”
***
數日後,豔陽高照,哪怕是早市,都熱得讓人發暈。
一個病人坐到簡生觀攤前,揉着額角說:“聽說你是神醫,幫我看看吧,我的頭好暈,我的眼前真真發黑,又有好多閃耀的星星。”
簡生觀翻了他的眼皮,看了舌苔,把了脈,說道:“暑熱入體,需要清熱降火,開個藥方給你,回去按時喝藥,回家休息靜養。”
病人卻道:“不,不行,我不能在家休養,聖教開壇祭祀七日,這才第三日,我怎能窩在家中,不去受戒聽訓?這萬萬不可荒廢啊!”
簡生觀頓了頓:“你是烈陽教的教徒?”
病人怒道:“是索伊德教!你們這些什麽都不懂的外邦人,不要篡改聖教名諱!”
“哦,那就只喝藥,休不休息随便你。”簡生觀繼續開方子。
“慢着,”病人懷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異教徒?我不喝異教徒給的藥。”
簡生觀看着他:“你是不是想死?”
病人嗫嚅:“我不想死……只要我誠心供奉,大金烏神定會賜我福澤……”
簡生觀停筆,對他說:“行,那就這樣,你去受戒聽訓的時候,就坐在祭壇的西側,額頭和背後各貼幾片切開的蘆荟。祭壇每日會賜予信徒消災解厄的天旭草,你拿到天旭草之後,不要佩戴在身上,回家泡水灌下六大碗,等開壇結束,你就好了。”
病人勉強滿意,付了診金:“嗯,這樣還不錯,我試試吧。”
之後的病人來自積吾,不是烈陽教的教徒,好奇問道:“這是什麽療法?真的能起效嗎?”
簡生觀道:“每日開壇都在上午,他坐在祭壇西側,有高臺遮擋,就曬不到陽光;蘆荟本就清熱解暑,貼個幾片降溫補水,撐不住了還能嚼兩口;至于天旭草,裏面有些鹽分,讓他泡泡水,多喝點,沒壞處。”
“原來如此,堅持到開壇結束,他就能好了。”
“不一定。”簡生觀坦言,“能不能挺得過,就看他自己了。挺過去了,就是他的誠心打動了大金烏神,賜福與他;沒挺過去,就是大金烏神嫌他誠心不足,降下神罰。橫豎與我沒有關系,反正他不肯讓我醫治。”
“……”
正說着,城東那邊傳來一陣歡呼騷動。
簡生觀悠然地收了攤,對後面排隊的人道:“太熱了,今日不看診了,回去吧。”
衆人散去,那邊的騷動也越來越近。
只見一座華麗轎辇行進而來,戰象開道,前簇後擁,幾乎占據了大半條街,繡金的帷幔層層疊疊,遮蔽了毒辣的陽光,也遮蔽了辇上主人的面容。
只能看見他身披靛藍绫羅,胸懷半敞,露出小麥色的肌膚。
半曲着一條腿,手臂搭在膝上,半臂金镯随着轎辇前進輕輕晃動,連帶着三枚指環上的寶石,紅如鴿血,綠似松映,藍若晴天,共同閃爍着璀璨的光芒。
仆從跪在一邊,給他奉上加了冰塊的果漿。
極致的豪奢,襯着那個慵懶的人影,緩緩路過簡生觀的面前。
他等的徒弟,終于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