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掮屍

第47章 掮屍

多虧了簡生觀的祛火湯, 快到猶然的時候,拜厄斯嘴角的燎泡已經完全好了。

猶然的使節沒有撒謊, 他們确實在為恢複舊時絲路而努力。

簡生觀和拜厄斯在勘察猶然附近的路線時,看到了不少供過路商旅躲避風沙、稍作整備的小型驿站,但大多較為簡陋,而且沒有定期修繕,許多驿站在黃沙的侵蝕中坍塌掩埋,失去了原本的效用。

拜厄斯輕巧地躍下駱駝,來到這座塌了大半的驿站前,仔細查看了外圍防風石壁的堅固程度和裏面的陳設,說道:“還是可以暫住的, 遇到沙暴的時候, 多少能抵擋一下。”

簡生觀騎在駱駝上,繞着驿站走了兩圈, 搖了搖頭說:“可是驿站的作用不僅僅是躲避沙暴, 在平安無事的時候,也應該提供一個可靠的地方供人歇腳, 并且提供必要的補給。若是更完備的驿站, 甚至可以充當臨時的交易地點, 在到達主城之前, 就可以建立商隊彼此間的信任, 從而促成更多的生意往來。小王子殿下, 你見過勾昌的驿站嗎?”

拜厄斯道:“以前去過,那裏的驿站有很多是勾昌人自行搭建的,他們跟附近城池聯合起來, 給各個驿站提供水和糧食,還有勾昌特有的商品, 然後把商隊從自己的邊城吸引過來,再一路請進勾昌的王都中,就這樣硬生生改變了絲路的路線。”

簡生觀道:“為了争奪絲路,勾昌确實下了不少苦功。”

拜厄斯卻很不服:“自從勾昌使了各種下作手段,又是挑唆,又是搶人,私下開辟了所謂的新絲路,猶然的國力就大不如前。以前的猶然不是這樣的,我母親就是猶然人,她說那時候的猶然王都熱鬧非凡,跟曛漠的息烽城一樣繁華,大家過得也都很富足,不愁吃穿。

“可是幾年前母親帶我來猶然的時候,我只看見蕭條冷清的王都。商隊要麽被勾昌拉過去了,要麽僅在邊城短暫停留,駱駝和香料都賣不出去。眼看着這個國家日漸衰落,再不改變,恐怕很快就會被人遺忘,徹底淹沒在莫賀延碛的滾滾黃沙裏了。”

簡生觀問:“你覺得這是勾昌的錯?”

拜厄斯皺眉道:“難道不是嗎?他們的手段不正當,是在從別的國家搶東西!”

“你聽瑟娅王妃描述了猶然盛極轉衰的經歷,就覺得是勾昌搶走了原本屬于猶然的富貴榮華。可勾昌若不拼盡全力去争奪,它自己也早就被埋沒在滾滾黃沙裏了,怎麽不說是猶然最先搶了他們的活路呢?”簡生觀說,“猶然人滿心怨怼,不過是自己得到了又失去,從安樂富足變得一無所有,要更痛苦罷了。”

“可是絲路早就開辟好了,是稷夏、曛漠這樣的大國定下的,怎麽可以輕易更改呢?”

“從沒有人規定絲路必須要途經哪裏,像稷夏和曛漠這樣的國家,也根本不會在乎中間路過了哪些小國,反正只要路是通達的就行。派遣我過來勘察,也只是稷夏想要彰顯自己在絲路上的主導地位,誰更聽話,誰更有誠意,就給誰更多的機會。”

“難道猶然不夠有誠意嗎?年年都給稷夏和曛漠上貢,從未怠慢,還有他們的駱駝和香料,都是品質上佳的,為什麽不能繼續維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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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要問猶然人了。”簡生觀道,“勾昌之所以能說服周邊其他國家協助自己,是因為他們自己經歷過不甘與困苦,知道其他小國有多麽迫切地想分一杯羹,所以他們出讓了部分好處給別國,再讓自己成為最大的獲益方。而猶然呢?”

拜厄斯看了看面前的驿站,想明白了:“明知自己無力承擔這麽多驿站的搭建和修繕,卻寧願荒廢也不願放出一些與別國合作,猶然把絲路攥得太緊了。”

簡生觀道:“看來那位猶然王,還是沒能看開點啊。”

“所以你屬意勾昌那條新絲路嗎?”拜厄斯有些氣餒,站在他的立場上,選哪條路都行,但他知道母親私心上是想讓稷夏重新給猶然正名的。

“才剛剛走到這裏,哪能這麽快就下定論?”簡生觀道,“我們此行說是勘察線路,其實是在勘察人心和國情。還早着呢,先進猶然王都看看吧。”

***

他們距離猶然王都只剩半天路程,在行進途中,遇上了一群穿着破衣爛衫,兩兩擡着一個大黑布兜的人。那黑布兜裏散發出陣陣惡臭,染得那些人身上也十分難聞。

拜厄斯見狀,高坐在駱駝上怒斥:“肮髒卑賤的掮屍者!見到貴族還不回避!你們弄髒了我們要走的路,弄髒了四周的氣味,是想挨鞭子嗎!”

說話間,他的護衛已然沖了上去,抽出鞭子驅趕那些掮屍者。

簡生觀聽沙依格德提過掮屍者、清污者這樣的奴隸,他在息烽城擺攤時曾見過清污者,但掮屍者還是第一次見。他看着拜厄斯這副高傲嫌棄的模樣,暗道曛漠這種階級歧視的風俗實在深入人心,這孩子跟他哥哥一樣,是真的覺得這些人不潔,沒有資格出現在自己面前。

被烈日炙烤過的風中,依然有散不盡的惡臭味,簡生觀嗅了嗅,不禁皺起t了眉頭。

他喊道:“等一下!”

驅趕掮屍者的護衛停了下來,看向這邊。

拜厄斯問:“怎麽了?要是還覺得難聞,我們可以繞道過去,離他們更遠一些。”

簡生觀踩着腳蹬費勁地爬下駱駝,朝着那群掮屍者走去。

“喂!”拜厄斯怕他出事,連忙躍下駱駝跟了過去,“簡大人你做什麽?不要對這些人有無謂的同情,他們都是該受懲罰的罪人……”

“你們是掮屍者?”簡生觀指了指黑布兜,對他們說,“把屍體放下來,給我看看。”

拜厄斯拽住他道:“這種不潔的東西,有什麽好看的!”

簡生觀拉開他的手,示意掮屍者們攤開黑布兜。那些人神情麻木,也不敢說話,只按照他的吩咐去做,将五個黑布兜全部攤開,讓死狀可怖的屍體暴露出來。

更濃烈的惡臭撲面而來。

拜厄斯和護衛全都捂住了鼻子,屏住氣息,生怕多沾染一分髒污。若不是簡生觀還在這裏,他們早就把這群人趕走了。

簡生觀蹲下|身,先是仔細端詳了五具屍體的表征,而後從大袖中掏出一副銀絲手套,戴上後才去翻看屍體的眼睑、脖頸、唇舌,還有皮膚上破潰的膿包。

拜厄斯不願注視屍體和掮屍者,便好奇地望着簡生觀的袖子,好奇裏面到底裝了多少稀奇古怪的東西。

***

過了一會兒,簡生觀對拜厄斯道:“殿下說得沒錯,這些人确實不潔。”

拜厄斯差點翻個白眼:“這還用驗證嗎?他們本就是肮髒卑賤的……”

不等他說完,簡生觀道:“在我看來,不潔的不是屍體本身,而是害死這些人的東西。殿下,你年歲小,身體弱,退後三丈,免得也染上疫病。”

“疫病?”

拜厄斯知道疫病的可怕,在他六歲的時候,曛漠曾爆發過一場疫病,那次死了很多人,王都全城戒嚴,只有掮屍者挨家挨戶搬運屍體。母親禁止他走出宮門,但他趴在窗口,聽見了連綿不絕的號哭,聞到了難以言喻的氣味。

聽說是疫病,護衛連忙要把拜厄斯拉走,拜厄斯卻不肯了,詢問掮屍者:“你們是從猶然王都出來的?”

掮屍者們讷讷點頭。

拜厄斯又問:“王都裏像這樣的屍體很多嗎?”

他們又點了點頭。

簡生觀見他執意不遠離,也沒有強求,想到城中只會更加嚴重,根本避無可避,他又從大袖中掏出一方三角布袋,裏面縫着鼓鼓囊囊的炭粉和藥草,給拜厄斯遮在臉上。

拜厄斯不解:“這是什麽?”

簡生觀:“戴好,可以防止你得病。”

“你自己不戴嗎?”

“我不用。”

簡生觀繼續問掮屍者:“你們要把這些屍體送到哪兒去?”

其中一個高瘦的青年有氣無力地回答:“送到寂靜之塔,天葬……”

簡生觀點頭表示知道了,拉過這人的手臂,輕輕按了按皮膚上的鼓包:“痛嗎?”

那人麻木地說:“剛開始痛,現在不痛了……”

簡生觀又掰開他的嘴,查看他的舌頭。

那人吓了一跳,本能地躲避:“大人,我們都已經染了病,沒幾天好活了……還是離我們遠一些吧。”

“怎麽不去治病?”簡生觀問。

“治不好的,不會給我們治病的……”那人回答,“我們是……被大金烏神放棄的罪人,聖教的藥……是不會賜予我們的。”

“你的意思是,王都裏的聖教有藥,但是不給你們醫治?”

“我們……沒有能力供奉大金烏神……”

簡生觀道:“你們照常運送屍體去寂靜之塔,運完之後回到王都找我,我是神醫,會在你們住處的附近擺攤。”

掮屍者的眼中驟然亮起光芒:“神、神醫?大人你……你真的可以治好我們?”

簡生觀淡然地說:“既然聖教有藥可以醫治,我自然也能找到辦法醫治。”

那群掮屍者擡着黑布兜走後,簡生觀對拜厄斯說:“殿下,派你的兩名護衛前往寂靜之塔,把那裏堆積的屍體全部焚燒掉。”

拜厄斯說:“按照猶然的習俗,天葬是對他們逝者最大的救贖。”

簡生觀懶得解釋:“聽我的,火葬才是。”

不久,他們到達了猶然王都。

與拜厄斯所描述的一樣,這裏處處透露着蕭條頹敗的氣息,只有少數貴族的宅邸還能依稀瞧見往日的輝煌。

簡生觀踏入城門,對拜厄斯說:“算算時日,你哥哥也差不多要到撒罕了吧。”

拜厄斯颔首:“嗯,哥哥師父在那裏等他。”

“師父?”簡生觀疑惑,“他師父不是我嗎?”

“他的另一個師父。”拜厄斯說,“比拜你要早很多年,是他在聖教裏的師父。按照入門順序來說的話,那位是大師父,你是小師父。”

“……”簡生觀面無表情道,“我不喜歡做小。”

“???”

***

與此同時,沙依格德率領出使隊伍進入撒罕王都,被聖教的教徒迎進了這裏的教院,見到了他的“大師父”。

尼赫邁亞身披紅色教袍,儒雅的臉上帶着溫和笑意:“沙依格德,我最珍貴的寶石,你終于來了。”

沙依格德強自鎮定,質問他道:“尼赫邁亞長老,外頭那些慘不忍睹的病患都是怎麽回事?撒罕的王都什麽時候成了人間煉獄!”

尼赫邁亞不以為意:“那些人對聖教不敬,都是被大金烏神懲罰的罪人,死不足惜。”

“他們犯了什麽罪,要用痛苦和性命來贖給仁慈的大金烏神?”沙依格德冷笑,“不敬聖教?怎麽不敬聖教了?比我更不敬聖教嗎!”

“所以,你也是罪人。”尼赫邁亞将烈陽權杖抵在他的下颌,“那些人管不住你,縱容你闖了那麽多禍……沙依格德,你早該回到我的身邊贖罪了。”

深藏心底的恐懼一層層翻湧上來,沙依格德握緊了拳,深深吸氣:“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你忘了嗎?我已經瘋了。”

尼赫邁亞道:“我聽說有個稷夏的神醫在醫治你的瘋病?不知有沒有進展了?”

沙依格德蹙眉:“你提他做什麽?”

“聽說你拜他為師,行了隆重的拜師禮?”

“尼赫邁亞……”

“他現在跟拜厄斯去了猶然,勘察絲路?”

“你到底想做什麽!”

尼赫邁亞笑說:“那正好了,前陣子撒罕的疫病散播到了猶然王都,有他這個神醫在,想來能治好不少人吧?只不知他一個年邁的老頭子,能不能抗住如此兇猛的疫病呢?”

沙依格德震怒:“疫病散播到了猶然?!”

他的師父,他的弟弟,都在那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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