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羽毛

第46章 羽毛

似乎這樣的儀式真有些難以名狀的效用, 行過拜師禮後,沙依格德總覺得自己與簡生觀的關系更緊密了些, 可真要說跟之前有什麽不同,卻又說不上來。

簡生觀那句承諾,他沒有追問是什麽意思,也沒有去求證這人是t否真的知曉他的過往,他只是突然意識到,有人是站在他這邊的,有人願意為他出頭,為他争口氣。能擁有一個這樣的師父,夫複何求呢?

接下來就是熱熱鬧鬧的踐行宴。

簡生觀喜靜, 不想應酬那麽多人, 就沒去外頭的宴席上入座,只以稷夏使者的身份露個臉, 敬了大家一杯酒, 便回到小廳裏用膳。

不一會兒,沙依格德也進來了, 給自己倒了杯果漿, 加了冰塊, 慢慢啜飲。

簡生觀故意道:“不喝酒了?”

沙依格德頓了下, 仿佛想起了不堪回首的過往, 給自己找了個借口:“不喝了, 我有瘋病在身,喝多了會發瘋。”

簡生觀理解地點點頭:“去出使的路上也別喝了,為師不在你身邊的時候, 多注意一些。”

沙依格德驀然感動,低頭撕面餅抹乳酪, 佯裝敷衍地說:“哦。”

“曛漠的豪奢與真是令人嘆服。”簡生觀感嘆,“精致美味的食物,琳藍滿目的寶石,源源不斷的宴會,即便我對這些不甚在意,也不得不說,離開前多少有點不舍。”

“你有什麽好不舍的,此番去勘察絲路,沿途必然都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和拜厄斯,上趕着給你們獻殷勤。”沙依格德酸溜溜的說,“而我呢?無人在意的王儲,中毒患病,帶着價值連城的寶石奔赴異國他鄉,前路艱險,指不定等着我的是什麽呢。”

“嗯,知道你是個小可憐,為師不會丢下你不管的,大可不必畏懼任何人、任何手段。”

“什麽小可憐,我……咳,就你這老胳膊老腿的,多走點路都費勁吧,是能幫我阻擊暗殺呢,還是能幫我解決叛亂?”沙依格德嘲道,“說是要給我解毒治病,到現在也沒付諸行動呢,就教了我一個什麽吐納心法,是指望我神功大成之後自行逼出毒素嗎?”

“稷夏武林稱這個心法為伏羲衍天功,它在我們多羅閣武學典籍中目前排名第十一。若是真的練成了,自行逼毒當然是可以的。不過以你的條件,要練到七重以上,至少需要十五年,想必是來不及了。”

“這不是廢話嗎!我就只有不到半年好活了,所以學這個到底有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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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跟你說過了,一來可以跟你所習練的外門功法相得益彰,二來可以暫時壓制住你體內的蜥毒和赤羽草藥效,延長發作間隔,保你不會徹底瘋癫。”

“……行吧。”确實挺有用的,近來沙依格德早晚都按照這心法調息一遍,已很少會突然心口絞痛、氣血翻湧了,睡眠也安穩許多。

“伏羲衍天功可疏通你的筋脈,等疏通得差不多了,我再來給你解毒,事半功倍。”

“簡老……師父你說實話,到底打算怎麽替我解毒?”

“透析洗髓。”簡生觀道,“說了你也不懂,等着就是了。”

雖然是從未聽聞的醫術,但見他确有成算,沙依格德稍稍安心。

***

不日就要分道揚镳,沙依格德道:“這一路你我雖然順路,卻不是同時出發,所經國家也不盡相同,恐怕很難互相照應吧。”

方才簡生觀說不會丢下他不管,他只當是老頭信口安慰,與其讓他照應自己,其實沙依格德更希望能竭力照應着他一些。

就算勘察絲路是個美差,可莫賀延碛不管你是什麽身份什麽目的,這片茫茫沙漠要是發起狠來,對誰都一視同仁。簡生觀是稷夏人,恐怕很難适應這裏的氣候,他能全須全尾地來到曛漠,沙依格德都覺得是奇跡了。

而且,不是所有國家都像曛漠這般安定富足的,絲路這塊肥肉有那麽多人眼巴巴地盯着,有人滿意就有人吃虧,保不準會惹出什麽事來。想到這裏,沙依格德不免擔心,自己師父和自己幼弟,這一老一小能應付得來嗎?

他這邊憂心忡忡,簡生觀卻早就想好了:“我與拜厄斯先出發,直接去猶然,你的出使隊伍整備好之後,先落腳撒罕,其間可以用的你黑翅鳶傳信。”

沙依格德驚訝道:“你怎麽知道我有只黑翅鳶?”

他從沒在簡生觀面前召回過那只猛禽。

簡生觀道:“那天我坐在廊庭裏吃羊肉串,它先在天上盤旋了十幾圈,然後俯沖下來跟我搶,我沒給,拔了它兩根羽毛權當教訓。”

“你拔了跟屁啾兩根毛,還指望它肯幫你傳信嗎!”

“它叫跟屁啾?”

“不是我起的名!”沙依格德無奈道,“哎,看它心情吧,實在不行多給它喂點生骨肉哄哄……跟屁啾很記仇的,也很兇殘,你別再惹它了!”

說罷,沙依格德吹了聲婉轉的口哨,就聽一聲鳶唳,猛禽從敞開的窗口滑翔進來。

沙依格德提前綁了護臂,好讓黑翅鳶栖息,誰知那鳶徑直沖向簡生觀,撲閃着翅膀就要去啄他的頭。

“跟屁啾!住嘴!”沙依格德吓得大喊。

“沒事。”也不知簡生觀是怎麽躲閃怎麽出手的,瞬息之後,他的指尖又銜着一根羽毛,而那黑翅鳶已經被他拎着雙翅收服,他和藹地說,“撲騰一下拔你一根毛,還鬧嗎?”

跟屁啾立刻安靜下來。

沙依格德:“……”

簡生觀把它放到沙依格德的護臂上,滿意道:“就它來傳信吧,這不是挺聽話的。”

沙依格德竟從一只鳥的眼中看到了屈辱,只能摸摸它的頭,安撫道:“別跟這老頭計較,回頭給你吃十串羊肉好不好?”

簡生觀說:“別擔心,我們師徒二人不會分開太久,我去猶然勘察,你去撒罕落腳,之後可以在勾昌會合。”

沙依格德颔首:“勾昌見。”

三日後,簡生觀與拜厄斯率先出發,他們朝着東北方向行進,取道猶然。

又過了五日,沙依格德從王宮寶庫中取來卧獅晴眼,裝入特制的防沙金匣,層層鎖好,帶領着二十餘人的出使駝隊,向東直行,在莫賀延碛中途徑的第一個國家,就是撒罕。

***

沙漠的夜晚空曠而寒冷,繁星滿天,籠蓋四野。

簡生觀一行人在沙坡的背風面紮營。

仆從生火做飯,護衛輪流巡崗,帳篷搭得是否結實,補給是否充足,拜厄斯全都親自過問檢查,雖然只有十二歲,但他顯然盡力做了準備,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

一路上,拜厄斯始終不敢松懈。

這是他作為小王子第一次執行正式任務,既興奮又緊張,生怕自己行差踏錯,落了別人口實,丢了王族臉面,惹得父王和母親不高興。故而這天他稚嫩的臉蛋總是繃着,囑咐仆從把簡生觀照顧得無微不至,自己卻謹慎地沒去搭話,只經常不近不遠地觀察。

父王給他的任務只是陪同稷夏使者勘察思路,可母親給他的任務要複雜得多。

母親說,要抓住所有機會與稷夏使者拉近關系,要從他口中套出沙依格德的籌謀,要摸清途徑國家的交好意向,還要樹立他這個曛漠小王子的。

太難了……他怔怔想着,怎麽才能完成所有的事情呢?

沉重的壓力讓他上了火,嘴角都起了燎泡。

腦袋裏正混亂着,拜厄斯忽然看見簡生觀從不遠處的沙坡上下來,手裏拿着一團看不清楚的東西,晃悠着走了過來。

這人沒有進自己的帳篷,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拜厄斯如臨大敵,頓時坐直了身體。

簡生觀在他的篝火對面坐下,兀自整理起手裏那團黑黝黝的東西,仔細看去,原來是許多糾纏在一起的草根。

簡生觀把草根擇好,在篝火上吊了鍋子煮水,把草根丢進去煮着,又從自己的大袖中摸出兩個藥囊,挑了點不知名的粉末和草藥,放進去一起煮。

拜厄斯忍不住問:“你在做什麽?”

簡生觀說:“你嘴角不痛嗎,給你煮點祛火湯喝。”

拜厄斯看着那鍋亂七八糟的東西,咧了咧嘴:“別弄了,我不想喝這麽奇怪的湯。”

簡生觀瞥他一眼:“我是神醫,你不聽我的,保準你明天疼得張不開嘴,等到了猶然也不見得好轉,只能頂着一張破潰的嘴去面見猶然國王。”

拜厄斯抿着唇不說話了。

簡生觀也不理他,繼續攪合着這鍋材料不明的祛火湯。

湯燒開了,咕嘟咕嘟冒着泡,帶出一股清香的氣味。

拜厄斯突然問:“你真是神醫?那你能治好我哥哥的病嗎?”

簡生觀湊近聞了聞藥湯的味道,又往裏加了一些草根:“你希望我治好他嗎?”

拜厄斯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也不知道。”他四下看看,見其他人都t離自己有一段距離,嘆了口氣說,“我知道哥哥的身體不好,這兩年他的瘋病越來越嚴重了,母親說,他可能活不過今年了。”

簡生觀問:“瑟娅王妃怎麽知道王儲殿下的病情如何?”

拜厄斯又沉默了。

嫌棄火不夠旺,簡生觀往火堆裏加了木炭,火勢慢慢竄了上來。

大概是因為第一次獨立在外,或者是因為面前的外邦老頭有種漠不關心的淡然,拜厄斯難得傾吐了心聲。

他說:“我不想讓哥哥生病,可他還是生病了。”

簡生觀撤下湯鍋,放在一旁晾着,問道:“你哥哥待你如何?”

拜厄斯回憶着說:“他對我挺好的,小時候帶我一起玩,送了我很多新奇的玩具,還經常給我講各種稀奇古怪的故事,什麽消失了百年的商隊突然再現啊,什麽風鳴丘有巨大沙怪吃人啊,很吓人的。後來他生病了,就不常來看我了,只偶爾送點吃的過來。我想,他應該是看在父王的面子上,不想鬧得太僵,才不得不對我好吧。”

簡生觀說:“當然是看在你們父王的面子上對你好的,你要是個與他無關的人,比如南市裏的平民,他為什麽要對你好?”

拜厄斯讷讷道:“可我們是王族,我跟他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我們肯定處不好的。”

簡生觀哦了一聲,手指碰了碰湯鍋外沿。

外頭太冷了,煮沸的藥湯很快就降了溫,已經可以入口了。

簡生觀把湯鍋遞給他:“喝。”

拜厄斯沒接:“母親不讓我吃別人給的東西。”

“為什麽?”

“怕有毒。”

“王儲殿下給你送去的乳酪酥餅你吃了嗎?”

“……沒有,被我母親扔了。”

“你覺得那些酥餅有毒嗎?”

“……”

“喝不喝?不喝我灌你了。”

拜厄斯默默接過湯鍋,喝了幾口,意外地感覺還不錯,清甜可口。

“喝了這湯,我嘴巴真的能好嗎?”

“喝不完的灌到水囊裏,明天接着喝,別浪費,到猶然的時候燎泡就能消下去了。”

“好。”

簡生觀暗自嘀咕,給小孩子喂藥就是麻煩,還得陪着聊這麽久的天。

***

另一邊,沙依格德在帳中徹夜未眠。

還有三日的路程就要達到撒罕,他知道那個人就在撒罕等着他,避無可避。為此,他已經煩躁得好幾天沒睡好了,嘴上都起了燎泡。

反正也睡不着,他召來跟屁啾,在他腿上綁了一張紙條,上面寫着:

心中郁郁,嘴上起泡,疼。

***

次日早晨,拜厄斯吃完早飯,想起來喝藥湯,卻找不到自己的水囊了。

他問遍了仆從和護衛,都說沒看到。

于是他只好去找簡生觀說:“我的水囊不見了,藥湯也沒了……”

簡生觀攪合着湯鍋說:“不見就不見了吧,正好我怕你不夠喝,給你重新煮了一鍋。”

拜厄斯看見他用一根羽毛束發,覺得很新奇:“這羽毛真漂亮。”

***

黑翅鳶日飛千裏,第二天傍晚就回來了,利爪抓着一個水囊。

沙依格德打開水囊聞了聞,又嘗了一口,欣喜道:“真好喝啊,這是師父給我熬的藥湯?”

跟屁啾複仇失敗,又痛失一根羽毛,氣鼓鼓地飛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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