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刺客
第49章 刺客
盡管聖教以庇佑信徒之名開放了前庭, 提供烈陽輝印和光明聖水的賜福,還可以在此用足夠的泰倫特換取神藥, 但撒罕的疫病仍未得到控制。
獲得神藥的代價太過高昂,王公貴族出得起,巨富商賈出得起,平民和奴隸卻只能放棄。哪怕傾家蕩産換來兩三顆神藥緩解病痛t,對于全家染病的現狀而言,也只是杯水車薪。于是這些人就只能更加虔誠地求助于聖教,甘願為教院任意驅使,供奉牛羊與糧食,祈盼大金烏神能夠救贖自己, 讓家人也免受苦厄。
可誰會把他們的生死放在心上呢?
病死的人每天都在增加, 莫珠城中的掮屍者都已不夠用了,常常能在街巷的角落裏看到無人問津的屍體, 蠅蟲圍繞着飛舞, 散發出陣陣惡臭。城外的寂靜之塔也都堆屍成山,禿鹫和野獸一時來不及吃完, 血腥腐爛之氣經久不散。
撒罕的王都和兩座副城都已淪陷, 再這麽下去, 就離亡國不遠了。
病重的人被困死在這裏, 健全的人全在往外逃。局勢一旦失控, 撒罕的貴族們也将撤離此處, 攜帶所有家當投奔其他城池或國家,總歸都比這麽一座被神明放棄的死城要好。但這樣一來,便會把疫病散播到更多地方去。
沙依格德走在髒污的街巷裏, 看着周圍絕望無助的人們,只覺得那些事不關己的貴族和教徒比他還要瘋。
那些人, 執掌着這個國家的命脈,坐擁着數不盡的財富,卻自私吝啬至此。真以為自己要高人一等嗎?真以為大金烏神會賜予他們更多的祝福和庇佑嗎?真以為他們能從這樣的災難中全身而退嗎?
太可笑了。
不得不承認,他自己曾經也是這些人中的一份子。生來就是王子,十二歲即被立為儲君,若不是一朝淪落,成了個命不久矣的瘋子,飽受冷眼和攻讦,不得不想辦法自保,恐怕他也會以看待蝼蟻的目光看待這些人。
沙依格德琢磨着,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摒棄這種傲慢的?
好像是從簡老頭騎到自己身上之後……
算了,不想再回憶那個畫面。
遠遠看見天空中有只黑翅鳶在盤旋,沙依格德背靠隐蔽街巷的牆壁,吹響口哨。
跟屁啾降落下來,歇在他的手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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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下信箋,沙依格德迅速讀完上面的內容,額角微微抽搐。
師父讓他調查疫病源頭,還有聖教所謂的神藥,看來他果然留在猶然看診了,也不知那副身子骨撐不撐得住?
他本就擔心疫病蔓延至曛漠,到達撒罕的當天就開始着手布局,這兩件事倒是難不倒他,不過師父後面那兩句話卻着實令他犯難。
師父知道他有翻盤的野心,多半也知道他掩藏的能力,或許也知道他曾在聖教受過屈辱。但他與尼赫邁亞之間的事情太過隐秘,就連聖教中人都知之甚少,想來師父也無從了解。而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也正是他最不想展露于人前的……
等等,師父最在意的竟是誰做大誰做小嗎?
按照拜師的先後順序,尼赫邁亞理應是他大師父,不過——
沙依格德暗自斟酌,事已至此,或許他也該同尼赫邁亞做個了斷了。反正他的瘋癫人盡皆知,不如瘋得更徹底些,讓他這位大師父也領教一下。
于是他随手找來一條破布和一根碳棍,寫下回信:
疫病之事已着手調查,等我消息。
我與尼赫邁亞恩怨太多,一時難以贅述,此次與他交鋒,亦不知勝負如何。
但我承諾于你,必将摘去他師父的頭銜,逐出我的師門。
保你做大。
***
跟屁啾飛抵猶然時,簡生觀正在擺攤看診,百忙之中一伸手,抓雞崽般揪住它,取下了它腳上綁着的破布,匆匆看了一眼,略感滿意。
這回黑翅鳶都沒來得及找到啄他的機會,也就沒有被拔毛懲戒,大概覺得大庭廣衆之下十分丢臉,撒開破布就飛跑了。
拜厄斯在一旁目睹了全程。
他愣愣地問:“這只鳥……是我哥哥的?”
簡生觀把破布遞給他:“是不是覺得你哥哥跟別人口中的不大一樣?”
拜厄斯看着破布上的字跡,忍不住念道:“摘去師父頭銜……逐出師門……保你做大?”他點點頭,“嗯,是跟別人口中的不大一樣,我哥哥比傳言中還要瘋啊。”
簡生觀:“我不是這個意思……算了。”
拜厄斯收好破布,想了想說:“我知道,我哥哥不像他們說的那樣軟弱無能,他生了病,被我母親打壓,但從來沒有放棄,他在籌謀很多事情。”
簡生觀給病人的患處敷上藥膏,“嗯”了一聲。
拜厄斯嘆了口氣:“他很厲害,也很不容易。你們師徒這樣互通有無,所以我這次出任務,是被你們算計了嗎?”
簡生觀指了指一眼望不到頭的病患隊伍說:“從眼下的情況來看,我們都被人算計了。”
拜厄斯沉默。
這兩天他們收治了将近兩百多名患者,發現這些人的症狀基本相同:剛開始肌膚奇癢無比,随着抓撓生瘡流膿,由一小片潰爛,逐漸布滿全身。最初幾天精神極度亢奮,會表現出坐立難安、易怒躁狂,而後突然變得萎靡不振,到後來渾身骨痛難忍,卻又無力動彈,只能在痛苦和絕望中死去。
如果不做任何幹預,整個病程大約會持續大半個月。
如果能想辦法換取聖教的神藥,就可以很快緩解不适,持續服用甚至可以恢複如初,但如果中斷服用,又會加劇疫病的反噬。
這樣的情況,與沙依格德的病症有許多相似之處,但又不完全吻合。
相似之處在于,都會有從極度亢奮到萎靡不振的過程,服用對應的藥物可以在表面上緩解症狀。不同之處在于,沙依格德已然煎熬了六七年,而這些人發病後只能存活不到二十天,而且沙依格德沒有肌膚破潰的症狀。
這些跡象拜厄斯看不出來,但簡生觀已經有了一些揣測。
他懷疑這種疫病也與青腹隐瘤蜥有關,而聖教提供的藥丸中含有赤羽草的成分。
然而稷夏并沒有相關病案做參考,目前他所收集到的信息也很有限,治療沙依格德的方案是另辟蹊徑,無法普及到這麽多人身上,因此只能給病患對症開藥,暫時延緩病情發作,後續藥方的調整,還要看疫病的源頭到底是什麽。
曛漠王族的護衛回來,找拜厄斯說了幾句話。
拜厄斯告訴簡生觀:“城外的寂靜之塔都按照你的要求安排了焚燒屍體的人手,另外派人去了撒罕,讓他們也這樣做……聽說那邊的疫病比這裏要嚴重得多,不知道還能不能挺住。”
簡生觀道:“唇亡齒寒,撒罕要是倒了,緊跟着遭殃的就是猶然和曛漠,或許勾昌也不能幸免。到時候別說開拓絲路了,整個西域恐怕都要萬劫不複。”
拜厄斯抿了抿唇,摘下遮掩口鼻的面罩,稚嫩的臉上現出決然:“簡大人,讓我染病吧。”
送走了面前的患者,簡生觀停下手來看他:“什麽?”
拜厄斯說:“曛漠的小王子不慎染上疫病,聖教不會坐視不理的,我可以供奉足夠的泰倫特,找他們換取神藥,到時你就可以查清楚那些藥丸是怎麽做的了。就算你醫術不精,查不出來也沒關系,只要我買的夠多,就可以分給這些病人,好歹能多保他們幾天命。”
望着這個養尊處優的小王子,簡生觀嘆道:“不愧是兄弟,你瘋起來跟你哥也差不多。”
拜厄斯:“……”
***
簡生觀沒有同意拜厄斯的請求。
拜厄斯據理力争:“我已經十二歲了,會為自己的言行負責,就算真出了什麽事,也與你無關。與其你在這裏等候哥哥的消息,對這種病症無從下手,還不如讓我患病,去找聖教換些神藥回來,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簡生觀道:“我們在這裏擺攤看診三天了,你看聖教有什麽反應嗎?我們做的事情是在斷他們的供奉,相當于跟他們作對,你覺得他們會給你那麽多神藥嗎?”
“那他們也不可能放着我不管吧?曛漠王族可不是好惹的。”
“你一定可以從他們手中得到神藥,但他們絕不會讓你把神藥帶出來給我,可能還會借機扣下你,讓我失去一個助力。之所以他們現在還沒有出手針對我們,一是因為顧忌你我的身份,二是篤定我還無法真正妨礙到他們。最重要的是,聖教提供的神藥是否能徹底治愈這種疫病,還沒有定論,這時候讓你去冒險,就是把你往火坑裏推,不值得。”
“你是說,他們賣給貴族的神藥,也是t騙人的東西?”
“我不确定。”簡生觀說,“總之別再想染病換藥這種事了,真想幫我的忙,可以去找那些買過神藥的貴族,從他們那裏入手。”
“好吧……”拜厄斯反省了一下,“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之後簡生觀又忙于看診,拜厄斯則想辦法暗中聯絡了一名猶然貴族,打算繞過聖教,從他那裏搞到一瓶神藥。
他們約好傍晚交易,然而拜厄斯這一去,卻沒能按時回到驿館。
兩名護衛被殺,所謂的貴族人去樓空,而曛漠的小王子,就在那陰暗的街巷中失去了蹤跡。
白發在黑夜中閃爍着微弱的光亮。
簡生觀垂眸看着護衛的屍體,以指蘸取石牆上未幹的血痕,放在鼻尖聞了聞,随即擡手招來了黑翅鳶。
***
深夜,一名黑紗覆面的刺客潛入了撒罕貴族伊頓的宅邸。
伊頓大臣的次子亞爾曼·伊頓是索伊德教的資深教徒,有望接任撒罕的主教職位,這讓伊頓家族與聖教的利益密不可分。同時,他也是薩琳娜·西奧多抛棄曛漠王儲沙依格德後選擇的未來夫婿,兩大家族互惠互利,可說是天作之合。
刺客身形矯健,有了體內上乘心法的加持,更是輕盈自如,幾乎毫無阻礙地避開了宅邸中的守衛,潛入了亞爾曼的房間。
他在桌案上翻找片刻,沒找到想要的東西,把所有櫃子都翻了個遍,還是一無所獲,只能铤而走險,去亞爾曼的床榻上碰碰運氣。
黑胖的亞爾曼正在熟睡,蜷曲茂盛的絡腮胡中傳出粗犷的鼾聲。
在他床榻裏側有一方木龛,上面放着琉璃香爐,裏面袅袅散出安息香的氣味。刺客猜測,那木龛是用來存放香料和重要物件的,自己想找的東西,也很可能就在那裏。
刺客蹑手蹑腳地越過亞爾曼,試圖開啓木龛。
木龛上裝着金鎖,雖然他手中的棘刺削鐵如泥,但若運勁強拆,還是會發出聲響,怕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于是刺客決定在亞爾曼身上摸索一番,找找金鎖的鑰匙,按照常理推測,這種東西多半是挂在頸中。
刺客翻開他的絲綢衣領,小心地拎出一根大金鏈子,果然看見了一枚鑰匙。正當他好不容易從鏈子上取下鑰匙的時候,亞爾曼因為憋氣,忽然“哼哼”兩聲,吓得他手一松,鑰匙掉進了那黑黢黢又彎彎繞的絡腮胡裏。
刺客:“……”
光線昏暗,他只能忍着惡心,湊近了扒拉開亞爾曼的胡子,在裏面翻找那枚小小的鑰匙。
找到了!
刺客激動地擇出鑰匙,卻沒注意上頭纏了一根胡子。
只聽亞爾曼嗷地一聲驚坐而起,捂着下巴怒喝:“什麽人!”
這下刺客再顧不得什麽鑰匙,一腳将這黑胖大漢踢下了床,手腕靈巧旋轉,用棘刺輕松削開了木龛,從一堆壯|陽助興的香料中迅速辨認出自己想要的東西,拿了就跑。
然而亞爾曼也不是等閑之輩,當即出手阻攔。
他力氣極大,拳頭直沖着刺客面門而來。然而那刺客絲毫不懼,一架一擋,錯步避開攻擊,雙手棘刺同時出招,故意放過頸部要害,只在亞爾曼身上淺淺劃拉兩下,帶出兩道血痕,吓得他大聲呼救,便收手逃離。
宅邸中的守衛沖了過來,但刺客速度實在太快,幾個起落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