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神明
第50章 神明
借着夜色掩藏, 刺客翻進了撒罕的驿館,蒼翠的雙目掃視一圈, 确認沒有引起他人注意,便回到卧房,摘下面罩,換下衣裳,檢查從伊頓家帶回來的物品。
沙依格德讓護衛輪番看守卧獅晴眼,特意削減了自己身邊的人手,這樣更方便他獨自行事,這會兒出使隊伍裏的人都以為他還在熟睡中。
他從亞爾曼那裏偷來的是個琉璃瓶,裏面裝的是索伊德教配置的神藥, 全部倒出來數了一下, 只有五顆。
撒罕的疫病爆發得比猶然要早,神藥的管控也更加嚴格。平民病患要想得到神藥, 都只能去聖教前庭供奉跪拜, 當場換取當場服用。如果是貴族需要神藥,聖教則會派遣教徒前往貴族家中送藥, 哪怕對方供奉得再多, 每次也只提供恰好數量的藥丸。
聖教對此的解釋是, 神藥所需的藥材十分珍貴, 煉制過程也極為複雜, 只能限量供應, 因此很少有在外面流通的藥丸。
當然,從聖教硬搶神藥也不是不可以,或者上門去找貴族索要也行, 但這樣就屬于明目張膽的挑釁,勢必引起聖教的注意, 尼赫邁亞也很可能以此來要挾他。而他現在的處境堪憂,若是不想招惹更多的麻煩,沙依格德只能另辟蹊徑。
亞爾曼是尼赫邁亞的忠實爪牙,作為頗有名望的貴族,又是撒罕內定的下任主教,目前就是由他來統管神藥分發。據沙依格德所了解,此人利用職權牟取了許多額外的利益,原本五十泰倫特一顆的藥丸,在他的操作下能翻上幾番,或者用以換取各種珍奇寶物、美人,還有他最喜歡的香料。
所以,他的身邊最可能留有富餘的神藥,也是最好鑽空子的地方。
沙依格德就此得手。
疫病的源頭還沒有查出來,他想盡快把神藥給簡生觀送去,好讓他通過藥效反向推測一下是什麽致人生病。
從撒罕的現狀來看,看似痊愈的貴族們仍在長期服用神藥,這讓他覺得這藥本身也有存在問題。而猶然的疫病剛傳播不久,在聖教的把控下,簡生觀要想拿到神藥方子恐怕也很艱難,由他來協助,最為穩妥。
把五顆藥丸放回琉璃瓶,沙依格德放松下來,端起桌案上的果漿喝了幾口,接下來只要等跟屁啾回來……
袖口輕振,沙依格德甩出一根棘刺,穿透屋內的紗簾,直奔暗處而去。
棘刺堪堪停在距離窗棂三寸之處。
尼赫邁亞從陰影中走出,指間把玩着那根鋒利的棘刺,儒雅地笑道:“許久不見,武技精進了不少啊。內力雖淺,卻與你的吐息招式十分契合,是那位新師父教你的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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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依格德防備地說:“長老深夜造訪,有什麽事嗎?”
尼赫邁亞:“你的武技是我教的,如何潛入、如何殺人,都是我教的,如今有了新的師父,就只肯叫我一聲長老嗎?”
沙依格德冷哼道:“拜師是個重要的儀式,衆所周知,我對簡生觀行過拜師禮,可不記得自己向長老你行過禮啊。再者說,用于刺殺的武技,是我想學的麽?你欺騙我,逼迫我,利用我鏟除異己,差點讓我萬劫不複——到了這個份上,你我之間有什麽師徒情分可言?”
尼赫邁亞微微颔首,遺憾地說:“果然,孩子長大了,就會變得不聽話。
“怪我這些年太忙了,對你疏于管教。
“不過沒關系,眼下正好得空,我便讓殿下好好回憶一下定好的規矩。
“該如何尊師重道,該如何奉命行事……相信殿下會想起來的。”
這些話如咒語般灌入沙依格德耳中,忽而震耳欲聾,忽而又缥缈難辨,與此同時,他眼前的景象也變得模糊起來,尼赫邁亞那身紅色的教袍仿佛化作深不見底的血池,向他洶湧而來,要将他緩緩浸沒。
他看了眼桌案上的果漿,搖了搖頭:“不,不在果漿裏……你什麽時候……”強撐着最後一點意志,他思考自己是何時中的招,“那不是安息香……亞爾曼的房裏點的……你知道我會去,那是……纏瞑……”
尼赫邁亞愉悅地說:“我最珍貴的寶石啊,你總是自投羅網。”
***
“沙依格德王子,陛下送你來我這裏,就是讓我教導你規矩的。”
“過來,到我這裏來,我會照顧你,給你信仰和希望,撫平你的一切傷痛。”
沙依格德擡起頭,望向面前高大的男人。
烈陽輝印映襯在這位長老的身後,那儒雅和藹的樣貌讓他忐忑的心情漸漸平複。
母後死了,他自己也輾轉病了大半年,羸弱不堪。父王無暇照顧年幼的他,便将他送來索伊德教院培養管束,讓最負盛名的尼赫邁亞長老親自教導他。
“我的話就是大金烏神的旨意,若有違背,就要遭受懲罰。”
“脫下外袍,我将對你施以鞭刑。這是贖罪,□□上的苦痛,會給你帶來精神上的解脫。”
沙依格德信任他,崇拜他,将尼赫邁亞的每句話銘記于心。
他知道,自己受罰,一定是t做錯了事,一定還沒有達成師父的期望。他必須更加努力,讓師父滿意才行。
“你終有一天會成為曛漠的王儲,可你太軟弱了,一個雙手沒有浸透過鮮血的人,如何能肩負起一個國家!”
“權力該讓人畏懼,讓人臣服,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仁慈是你成王之路上的絆腳石。”
在尼赫邁亞的訓練下,他成為了一個刺客,用棘刺殺人,也用權利殺人。
他為尼赫邁亞剪除了兩名畜牧執政官,因為他們反對聖教在薩斯城外圍建立教院,将努坦提巴河兩岸的草場私有化。
那年他才十歲,認為自己遵循的是大金烏神的旨意,在為更多的人造福。
也正是在那一年,克林國的商隊經由絲路來到了曛漠,他們用皮草和毛毯換得了許多寶石、香料,也送來了一個王族少年,作為兩國開拓商貿、政|治結盟的質子。
這個少年被送入了聖教,與沙依格德結伴。
盡管剛開始語言不通,但兩個少年還是很快成為了要好的朋友,沙依格德親切地稱呼他為“阿浮”。
阿浮的黑翅鳶孵化出一只小鳥,因為毛茸茸的幼鳥總是跟在他們身後蹦蹦跳跳,所以他給它起名“跟屁啾”。
跟屁啾學會飛翔的那天,他把它送給了沙依格德,告訴他多去外頭看看。教院的外面是曛漠國,曛漠國的外面是莫賀延碛,莫賀延碛之外,是更廣闊的天地。
阿浮說,尼赫邁亞教導他的很多事情并不正确,他說,比起建造教院的神殿與花園,努坦提巴河的草場更适合給大家放牧歡歌,休養生息。
阿浮反問他,你為什麽覺得尼赫邁亞長老說的都是對的呢?
“他們屈服的是你王儲的身份,只有我可以給你帶來真正的榮光。照我說的做,我親手打磨的寶石,你會煥發出最耀眼的光芒。”
“不要讓無關緊要的人左右你的思想,沙依格德,你怎麽越來越不聽話了!”
“克林國的質子要回去了,他不過是個粗俗的、無知的莽夫,一輩子也觸碰不到權利的核心,這樣的人注定會離開你,只有我能扶持你,永遠陪在你身邊……”
然而沙依格德所看到的世界似乎變得清晰起來,尼赫邁亞的話不再像神谕一般令他信服。
在與風鳴丘那邊的部族對抗時,他違背了尼赫邁亞屠殺殆盡的意願,轉而與他們談判,用糧食和牛羊交換,最終收服了那一片疆域,為他們建造了穩固的城池。
十二歲的他,因此坐上了王儲之位。
“那些人都是肮髒的、卑微的蝼蟻,他們不配受到眷顧,貴族也好,平民也罷,你是神意的行刑者,本就可以肆無忌憚地踐踏他們。”
“沙依格德,這是你第幾次違抗我的命令了?別怪我沒有提醒你,再這樣一意孤行,大金烏神定會抛棄你,放逐你,剝奪你所有的榮光!”
“你太讓我失望了,從今天起,我将收回賜予你的一切。”
“或許你剛剛降生的弟弟拜厄斯,才是真正值得我雕琢的寶石。”
噩夢在一陣刺痛中驚醒。
沙依格德睜開眼,發現自己被綁在暗無天日的地牢中,就像小時候“犯了錯”一樣,要面對所謂的“神罰”。
尼赫邁亞蘸取鞭子上的鮮血嗅聞,詢問他:“殿下還記得被我鞭笞的感覺嗎?”
一鞭,又一鞭……
沙依格德緊咬牙關,不願在他面前勢弱。
尼赫邁亞興奮地說:“高高在上的王儲,如同奴隸一般被我懲罰,慢慢地折磨,一點一點地摧毀……真是太懷念這樣的感覺了。”
中了迷香纏暝,沙依格德無力反抗,但他也沒有絲毫畏懼。
他不屑地說:“打得好啊,你有句話說的沒錯,□□上的苦痛,會給我帶來精神上的解脫……唔,挨過這場打,你我也算正式決裂了。”
那雙蒼翠眼眸閃爍着淩厲的光芒:“尼赫邁亞,你不再是我師父了。你這肮髒的、卑微的蝼蟻,不配與我師父相提并論。”
“你真是越來越天真了。”尼赫邁亞狂笑不止,儒雅的臉變得猙獰,“那稷夏老頭自身難保,你還指望他能來解救你嗎?”
“他一直在救我。”沙依格德說,“他比你口中的神明更值得信仰。”
***
跟屁啾在撒罕教院的外圍不停盤旋,它知道自己的主人就在這裏,卻無法靠近。
很快,它被尼赫邁亞發現了,幾名教徒朝它射箭,想将它打下來。黑翅鳶靈活地避開箭矢,飛到更高的空中。
又盤旋了一陣,它朝着猶然的方向飛去,那裏有它唯一能求助的人。
不過這一次,它在半路就遇上了那個讨厭鬼。
那人獨自行于沙漠之中,穿過屍橫遍野的寂靜之塔,穿過生靈塗炭的蒼茫世間。
銀白的頭發如神明一般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