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降臨
第52章 降臨
局勢出現了僵持。
簡生觀挾持着尼赫邁亞, 聖教的教徒都不敢輕舉妄動,但尼赫邁亞的四名手下也壓制着沙依格德, 讓他們這個圈子達到了微妙的平衡。
沙依格德還處在瘋癫中,與上回在曛漠的祭祀壇上不同,他這會兒是真的失去了理智。周圍的吵鬧、沾染的血腥和強硬的束縛令他狂躁不已,眼中滿是忿恨,已然不辨親疏。
簡生觀用棘刺抵着尼赫邁亞靠近,從紅色教袍後探出頭來:“徒弟,怎麽回事?”
分開不到半個月,他養得細嫩水滑的徒弟就變成了這副模樣,簡直是在拆他這個新任師父的臺, 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在沙依格德的認知中, 他卻是那個要杖斃自己的血池怪物身上新長出的腦袋。
受了刺激的沙依格德差點掙脫出來,蒼翠的眼眸兇惡地盯着他, 低聲嘶吼:“惡鬼……砍了你的頭……砍了……”
他力氣極大, 四個教徒扣着手腳,還被他拽得踉跄。
簡生觀把尼赫邁亞抵到一邊, 仔細看了看沙依格德, 皺眉道:“這次瘋得不輕啊, 你氣血不調, 受了外傷?”
發現那腦袋離開了怪物, 白發和樣貌還有些熟悉之感, 沙依格德面露疑惑,像是卡了殼,氣勢驟然弱了許多。
華美的衣袍在打鬥中被扯松, 簡生觀注意到他手臂和鎖骨處都有新鮮的鞭痕,轉頭問自己的人質:“尼赫邁亞長老, 你這是提前動用了私刑?私自囚禁鞭打曛漠王儲,聖教有這個權利嗎?這難道不是對王族的不敬?”
尼赫邁亞好整以暇地解釋:“王儲殿下再度被惡鬼纏身,聖教自然有管束驅邪之責,用蘸有聖水的鞭子施以刑罰,針對的是惡鬼而非王儲殿下本人,怎麽能說是對王族不敬?”
簡生觀冷冷道:“聖水有用的話,那把他泡在聖水裏就是了,再不行讓他多喝點聖水。鞭子打在王儲殿下的身上,皮開肉綻的是他,長老不妨告訴我,惡鬼受了什麽傷?”
尼赫邁亞:“這是威懾,你一個異教徒無權置喙!”
簡生觀直言不諱:“說到底,不過是你的癖好吧,堂堂聖教長老以鞭笞貴族為樂,傳出去可真是長威風。再說了,把人打成這樣,也沒見惡鬼被你驅除,烈陽輝印也被打碎了,還要當衆動用權杖處決,可見你們索伊德教對付惡鬼的招數實在不行,或者說,其實王儲殿下的癫狂之症——并不是因為被惡鬼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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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赫邁亞惱羞成怒:“胡言亂語!你對大金烏神的力量一無所知!如此诋毀聖教、觸怒神明,你也必會遭遇神罰!”
簡生觀不以為意:“是麽?那就讓你們的神明試試看吧,看能不能懲治得了我。”
說罷,他不再理會其他人,一手不忘抵着尼赫邁亞,一手伸向被制住的沙依格德,在無名指的第二指節輕叩兩下,随後拇指抹在他唇上。
***
渾渾噩噩的沙依格德張口就咬。
任由他咬破了自己的拇指,簡生觀不為所動,順勢用其餘手指幫他擦去了臉頰上的血跡。
沙依格德嘗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與血腥味截然不同,像是混合了特殊香料的水油,稠而不膩,入口即溶,好奇之下,他不由得吮了吮,咂咂嘴。
簡生觀面不改色地抽出手來,白皙修長的手指點在他的額頭上:“行了,別擔心,師父陪着你,惡鬼自會退散。”
沙依格德望着他,眼中的忿恨漸漸消去。
他劇烈地嗆咳,嘔出好幾口黑血,片刻後茫然地擡起頭,看向周圍的狼藉,自己手上溫熱的鮮血,還有那些視他為惡鬼的民衆,已大致猜到發生了什麽事。
他看向尼赫邁亞,冷笑道:“你以為把一切推到我身上,就能收拾好這些爛攤子了嗎?”
簡生觀問:“什麽爛攤子?”
沙依格德注意到他滲血的拇指,無措道:“師父,我剛剛……咬你了?”
簡生觀擺手:“沒事,這次瘋得厲害,給你下點猛藥。你剛剛說什麽爛攤子?”
沙依格德哼道:“他們說我被惡鬼纏身,殊不知整個撒罕教院的內部早就被黑暗之神吞噬了,那些龌龊之事,早該公之于衆,暴曬于烈陽之下!”
此時尼赫邁亞仍舊勝券在握:“一個瘋子的話,還有人會信嗎?”
簡生觀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他放開尼赫邁亞,把棘刺還給沙依格德,“你醒了吧?還能動嗎?把我教你的心法運行一周天,然後帶我去塔樓,能做到嗎?”
尼赫邁亞料定這師徒二人逃不出去,勸道:“不要再做無畏的掙紮了。”
沙依格德暗自運氣,雙手棘刺迅捷出招,擋開了那四個押着自己的教徒,拉上簡生觀奔向塔樓:“沖進去嗎?去哪裏?”
簡生觀道:“誰說我要進去了?我要你帶我去塔樓頂端,那邊敞亮。”
沙依格德二話不說,謹遵師命:“上樓頂?好。”
幾個起落間,就見曛漠的王儲殿下摟着他的白發師父飛身躍上塔樓,在所有人的仰望中站到了教院的最高處。
***
到了樓頂,見沙依格德站都站不穩了,簡生觀關懷道:“你坐着歇會兒吧,剩下事的交給師父就行了。”
沙依格德卻很擔憂:“你要做什麽?”
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老頭,自保尚且困難,還想從下面數百個教徒和民衆的圍堵下救出他這個滿身污名的“惡鬼”嗎?
簡生觀感應了一下風向,整理着自己的頭發和衣衫說:“你是不是忘了,為師不僅是勘察絲路的使者,還是個神醫……”
“神醫怎麽了?你能治好所有人嗎?”
“治不好,這疫病我還不知道是怎麽引起的,一時半刻還想不出辦法。不過既然你說撒罕的教院裏有問題,那就先把他們的爛攤子掀出來看看。”
“怎麽掀?”
“自古醫毒不分家,你那個前任師父雖說也是個中高手,但跟我比起來,還是小巫見大巫了。我今天就讓他明白,為什麽會被我這個後來者上位。”
“……”
說話間,簡生觀的白色長發無風自動,衣衫袍腳也飄揚起來,大袖中灌滿了風,如同鼓脹的布袋,在他身側獵獵作響。
他雙手交抵,捏出一個法訣般的手勢,微微閉上眼睛。
臨近正午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灑在他身上,白發如雪,白衣如雲,相比起先前尼赫邁亞刻意安排的出場,更似神明降世,霎時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莫珠城中的百姓紛紛聚攏到教院四周。
今早的動亂已經傳了出去,人們聽說曛漠的王儲又一次被惡鬼纏身,甚至瘋癫之下殺害了聖教的教徒,尼赫邁亞長老為了防止大金烏神再次降下神罰,決定不惜一切代價,親手處決王儲殿下身上的惡鬼。
如果這樣能平息神明的怒火,讓他們不用再受疫病之苦,大家自然是不會反對的,但要處決一名鄰國王族,平民心中仍是不安膽寒,生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現如今,教院中再度發生意想不到的狀況。
他們看見塔樓上立着一名白發白衣的陌生人,像是被烈陽與清風托舉在半空,有着悲憫世人的面相眉眼。
這人的身周缭繞着一層輕霧,如上好的香料點起的線香,如煙如幕,随着那陣綿綿不絕的風四散開去,繞過層層塔樓,繞過意圖登樓抓他的教衆,繞過群情激奮的民衆,繞過眉頭緊鎖的長老……似乎是把教院中的所有人裹在了一個夢境中。
教院外,人們敬畏地瞻仰着這個高高在上的不速之客,在那莊嚴神聖的氛圍下,甚至有人跪拜下來,口稱“大金烏神”。
而後,所有被輕霧籠罩的人全都失去了力氣,委頓在地。
他們保持着清醒,卻無法行動,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人繼續施為。他們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心中很是恐慌,有些教衆喃喃自語:“這是神威嗎?神明要懲罰我們嗎?”
沙依格德距離簡生觀最近,他也無法幸免。
輕霧從他身邊漫開時,他便感覺身體變得像羽毛一般輕飄且無法控制,只能頹然靠坐在塔樓上,靜靜地看着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師父。
到底是什麽人啊,他想,不會真的是神吧?
***
就在他發呆時,突然一只大肉坨栽到他懷裏,定睛一看,竟然是跟屁啾。
跟屁啾虛弱地鳴叫:“啾啾……”
它怕主人出事,一直繞着教t院飛,看到這個白毛老頭到了高處,就想湊近了看看熱鬧,沒想到翅膀突然失了氣力,就這麽栽了。
簡生觀抽空瞥了他倆一眼:“沒事,迷藥罷了,不傷身的。”
見教院中的所有人都被放倒,他緩緩收回了渾身氣霧,那陣溫柔的風也不見了。
沙依格德問道:“你能呼風喚雨?”
簡生觀回答:“不能,只是啓動了鼓風和香薰功能。”
“??”
“接下來是擴音功能。”
于是他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撒罕王都:“索伊德教倒行逆施,自诩神明代執,卻妄自曲解神意,禍亂世間。神明垂憐衆生,特來指引大家脫離苦海。”
此話一出,教院外的所有民衆盡皆匍匐,涕淚縱橫地叩謝“大金烏神”,只覺得苦痛就要散去,希望就要來臨。
而索伊德的教衆則心驚膽戰,他們自知做了什麽,唯恐自己真的觸怒神顏,要遭報應了。尼赫邁亞萬萬沒有料到這稷夏老頭有如此神通,不禁盤算起了後路。
至于沙依格德,他被巨大的聲音震得耳鳴,竭力把跟屁啾攏在懷裏護着。
簡生觀繼續對城中百姓說:“疫病肆虐,教院中備有神藥,你們可選出九名可信之人,前往教院搜羅神藥及其藥方。”
“真的嗎?真的可以嗎?”
“我們可以進聖教取藥了?不用供奉足額的泰倫特了?”
“肯定不需要供奉了,那是神明的恩賜啊!”
“快!我女兒痛了三天了,怕是要撐不下去了,快讓我進教院取藥!”
“大家冷靜點,不要争搶!神明讓我們選出九人進入教院,定是怕我們争搶之下再惹禍端,我們要謹遵神谕啊!”
外頭吵吵嚷嚷了一會兒,終于選出了九個可信之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家不敢直視簡生觀的容顏,只垂着頭畢恭畢敬地走進了教院。
簡生觀道:“去吧,把神藥分給大家,藥方抄錄流傳。”
九人跪拜磕頭:“是。”
簡生觀又道:“把整個教院翻找搜索一遍,不要放過任何角落。若發現有什麽蹊跷的事物,也都找出來給我過目。撒罕的疫病蔓延并非神明屬意,我倒要看看是怎麽回事。”
九人領命:“是。”
教衆有心阻止,奈何渾身無力,只能任由他們闖入教院。
***
不久,那九人出來了。
他們翻遍了整個教院,找出了所有的神藥,在簡生觀的授意下,把藥方高聲誦讀出來,并抄錄多份,帶了出去。
與此同時,他們還在教院地底發現一個特殊的房間,裏面飼養了許多劇毒的青腹隐瘤蜥,還有一箱箱不知是什麽的黑色圓球。
最後,他們拖出了三名一息尚存的平民,還有十幾具屍體。
拖出來的人和屍體都是疫病的感染者,身上的肌膚已開始腐爛,出乎意料的是,屍體中竟然有一半都是索伊德的教徒,是撒罕教院中的人。
簡生觀詢問:“怎麽回事?”
那九人面面相觑,他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只能揀自己知道的說。
一個大叔仔細看了看拖出來的人,說道:“奧古、孚日樂、阿格納?這……這不是前兩天失蹤的人嗎?”
黑壯的撒罕女人說道:“真是孚日樂!前幾天我聽孚日樂說,他要來聖教求取神藥,給他母親治病,之後他就失蹤了,他母親也已經病故了……”
大叔說:“所以他們是被聖教抓起來關押的?為什麽?”
簡生觀心下了然:“因為聖教在拿他們試藥。還有那些已經死去的病患,也都是被聖教抓來試藥的,看來都沒有成功,甚至加速了他們的死亡。”
外面圍觀的民衆議論紛紛。
“抓活人試藥?太殘忍了!”
“神藥就是這麽來的嗎?”
“等等,不對啊,不是已經有治病的神藥了嗎?為什麽還要抓人試藥?”
“他們試的是什麽藥?”
“為什麽聖教要飼養這麽多青腹隐瘤蜥?這東西是劇毒啊!”
“那些黑色的圓球是什麽?”
“聖教自己有神藥,為什麽還死了那麽多教徒?”
簡生觀道:“不急,等我下來看看。”
衆人慌忙跪拜,亂七八糟地喊着:“神明大人!”“恭迎神使!”
他們緊張地等候着白發神明衣袂翩翩、沐浴着聖光,從高空緩緩降臨。然而等了許久都沒有動靜,有人忍不住悄悄擡頭,看向塔樓。
只見簡生觀慢悠悠地出了塔樓大門。
他是走樓梯下來的。
依舊癱在樓頂的沙依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