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君心

第64章 君心

沙依格德從未想過在稷夏境內會有對簡生觀不利的人。

他知道師父是多羅閣的人, 這一路上也聽兼五一多次提起過多羅閣的事務,但始終不清楚這地方究竟是做什麽的。在他的印象中, 多羅閣應該是個與世無争、彙集了許多能人異士的清靜門派,如今看來,怎麽好像招惹了錯綜複雜的紛争,結下了不為人知的恩怨?

得知簡生觀治好他就要分道揚镳的計劃後,沙依格德明确表示反對。

在積吾休整的這兩天,他一有機會就去說服簡生觀:“師父,你陪我排除萬難走出莫賀延碛,我怎麽能在這種時候置你于不顧?難道在你心裏,我就是這麽狼心狗肺不知感恩的徒弟嗎?不管怎樣, 我會一直跟你同行, 保護你到秣汝城!”

簡生觀道:“多羅閣的事情與你無關,你何必上趕着趟這渾水?再者說, 針對多羅閣的勢力是你萬萬不能得罪的, 就算留在我身邊你也幫不上什麽忙,還不如做好你自己的事, 興許到時候還能暗中策應一下。”

沙依格德不解:“到底是什麽人, 讓我們門派如此忌憚?”既然拜了師, 他便順理成章地把自己算作多羅閣的一份子。

簡生觀不願正面回答:“在那人沒有正式動手之前, 我們都不能表現出防備。”

師父這邊問不出來, 沙依格德又去找阿浮:“你知道多羅閣嗎?”

阿浮搖頭:“我往來稷夏五年多, 沒聽說過這樣一個門派啊。”

“你算是半個稷夏人了,連你都不知道?”

“我雖然有一半稷夏血統,可從小長在克林國, 還被當作質子送來送去,對稷夏反而了解不多。不過能出得了簡先生這樣的神醫, 想必定是個深藏不露的地方,從簡神醫的行事作風來看,可能你們門派的人都比較低調吧?”

“唔,也有道理。”沙依格德擔憂道,“阿浮,你說像我這般樣貌出衆身份尊貴的異域王子加入,會不會太惹眼了?不會被同門排擠吧?”

“我覺得你想太多了。”

話雖如此,沙依格德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像簡生觀這樣的人,既能作為神醫包治百病,解決時疫手到擒來,又能作為使者被派出去勘察絲路,說明這多羅閣有着通天的本事。這樣一個地方,怎麽會如此默默無聞?

除非有人使用雷霆手段将其壓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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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正坐在驿站大堂裏邊吃飯邊琢磨,就見兼五一掀簾進來,急匆匆地朝着簡生觀的房間走去。沙依格德與阿浮對視一眼,在兼五一關上門之後,丢下酒菜錢就蹑手蹑腳地跟了上去,一人留在門口貼着門,一人進了隔壁自己的房間靠着牆,無比默契地側耳竊聽。

房內,兼五一道:“簡先生,閣主下令,讓我速速接你……”

簡生觀擡手止住她的話頭:“讓他們進來聽吧。”

門口的阿浮與牆角的沙依格德:“……”

随後兼五一把兩人帶進了簡生觀的房間。

簡生觀示意:“都坐吧,以後能坐着安穩喝茶的機會很少了。”氣氛不由變得凝重起來,待三人全部落座,他繼續說,“既然對方已經開始行動,也就沒必要再遮遮掩掩了。我徒弟怎麽說也算是多羅閣的弟子,至于他這位摯友……生性愛管閑事湊熱鬧,不讓他偷聽還不如要了他的命。”

阿浮尴尬地笑了兩聲:“簡先生懂我。”

沙依格德忍不住問:“對方到底是什麽人?有什麽行動了?”

兼五一說:“聖上還是對多羅閣發難了,已經下令查抄稷夏境內所有多羅小驿,抓捕在外的掌簽,想來不日就要封鎖清瓊山,拿閣主問罪!”

阿浮愣住:“聖上?稷夏的皇帝嗎?”

沙依格德難以置信:“皇帝不是對多羅閣頗為信重嗎?否則也不會派多羅閣的人前往西域勘察絲路吧?”

簡生觀平靜道:“君心難測,這樣的圍剿,我們已經遇到過太多次了。”

***

一盞茶後,沙依格德終于理清了其中的利害關系。

稷夏現今的皇帝野心勃勃,殺伐果斷,登基時經歷了皇位奪權,之後又開啓了平叛之戰。各地藩王被他削了實權,朝中文臣武将鮮血淋漓地換過一輪,民間起義也都被徹底鎮壓,斷斷續續整頓了十年,這才讓稷夏重歸安寧。

在這其中,多羅閣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它是皇帝未曾公之于衆的樞密院。

多羅閣憑借自身遍布各地的駐點,成為這位帝王的手眼。事實證明,但凡是閣主給出的情報或建議,從未出過差錯。閣主說要殺誰,只管殺了就好,哪怕先斬後查,也能查出足以威脅江山帝位的證據。閣主說要如何作戰,軍令下達之處,王師所向披靡。

皇帝每回登臨清瓊山,隔着那一層墨色深沉的簾幕,從那溫潤平和的話語中聽來的每一個字,都決定着他的下一道聖谕指向何方。

相比于身邊的忠臣良将,皇帝确實對多羅閣更加信重,但與此同時,他的內心深處也生出一種畏懼。這畏懼日複一日地煎熬着他、拷問着他。

什麽樣的人,可以運籌帷幄之中,掌握天下生殺之權?

皇帝逐漸意識到,不是他利用多羅閣成就了自己的霸業與盛世,而是多羅閣一步一步将他締造成符合它要求的千古帝王。

那位素昧謀面的閣主,是一個無所不能的曠世奇才,也是一個無欲無求的苦行聖人。

皇帝無數次詢問他有何所求,閣主都說不必費心獎賞,只要讓多羅閣長久地偏安一隅即可,他只求觀世,不求入世。皇帝不怕欲念滔天的人,不怕有人與他争權奪利,不怕有人索取榮華富貴,不怕有人逼他付出高昂的代價,只怕有人什麽都不要。

什麽都不要的人,他看不透,也握不住。

終于有一天,皇帝再也無法容忍卧榻之旁有這樣一個令他畏懼的存在。

自己不能擁有,自然也不會讓與旁人。為了防止多羅閣主逃出稷夏,效力于他國別主,這位帝王決定将其連根拔起,徹徹底底地毀了它。

他忖度着,多虧了多羅閣早先的低調處事,反正這地方的威能在稷夏尚且不為人知,就算覆滅,也不會有多少人在意。

世人再也不會知曉,他的王權是從何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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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依格德仍有不解之處:“既然皇帝早有意向鏟除多羅閣,為何還要派我師父出使西域,委以勘察絲路、聯絡諸國的重任?”

兼五一道:“殿下想錯了,不是聖上要派簡先生出使,而是閣主察覺危險之後,趁着還未與聖上完全決裂,谏言讓簡先生出使。

“聖上覺得此事無足輕重,便依從閣主下了旨意。即便如此,禮部也沒有将此次派遣使者一事提前告知西域諸國,只在文牒上簡述了一下。因而簡先生只能輕裝獨行,一路也無人接洽,想來吃了不少苦頭。

“可見聖上根本不在意結果如何,畢竟要覆滅整個多羅閣,自然也不會放過簡先生。”

阿浮皺眉道:“我還是不明白,多羅閣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為什麽閣主還要多此一舉,讓簡先生去……啊,難道是為了另辟蹊徑,讓簡先生逃過一劫?那簡先生萬不該回到稷夏呀,否則豈不是辜負了閣主的一片苦心?”

兼五一道:“閣主行事自有因果,我等不會擅自揣測。”

“既然如此,那師父你別入關了。”沙依格德忙道,“我即刻安排護衛送你去曛漠,等我回來,往後由我來奉養你就是。”

“行了,別瞎猜了。”簡生觀解釋,“禮部只給了文牒,沒有大張旗鼓地宣揚我使者的身份,不是聖上存心刁難,而是我本來就需要便宜行事,閣主特地懇請聖上讓我一切從簡。因為我此行的目的不在于絲路,也不在于茍且偷生,從一開始,我就是來找沙依格德的。”

“找、找我?”沙依格德蒙了。

“隐瞞使者身份讓我省去了一切繁文缛節,才能用最短的時間穿越莫賀延碛見到你。之後不過是打着勘察絲路的名頭,将你平安護送入關,再為你治病。”

“為什麽是我?”沙依格德下意識地問。

“因為你是閣主的八厄之一。”簡生觀回答,“只有你能解多羅閣的死局。”

“怎麽解?”

“我不知曉,恐怕閣主本身也不知曉吧。”簡生觀說。

沙依格德半晌才回過神來:“也就是說,閣主早就料想到了與皇帝的反目,他算到了眼下所發生的一切因果,在閣主的籌謀中,我是拯救多羅閣的關鍵?只是我具體會怎麽做,他無法提前預知?”

簡生觀說:“對,我好不容易保下你的命,不想功虧一篑。所以入關後我若遇險,不要管我,你先逃命要緊。”

“不行,我做不到!”

“我不會跟你争辯能否做到的問題,”簡生觀神色淡然,仿佛談論的不是自己的生死,“我要你記住,只要你還在,我就有活路。”

“師父……”

簡生觀轉向兼五一:“時間緊迫,我們要盡快離開積吾。雖然情勢于我們不利,但只有回到稷夏我才能把他的病治好,也只有在稷夏境內,我們才能得到閣主的庇護。”

兼五一領命:“是,我這就安排,明日一早準備入關。”

盡管阿浮聽不太懂這些糾葛,但他知道自己摯友的危難尚未度過,于是仗義相助:“我還是多陪你走一段吧,至少等你把病治好再說。”

沙依格德錘了一下他的肩:“好兄弟!”

***

然而他們還是慢了一步。

當夜,一群黑衣殺手潛入驿站,顯然是沖着他們而來。

幸好他們早有準備,在對方行刺時機敏反應——阿浮和兼五一率領護衛攔阻殺手,沙依格德保護簡生觀,帶他從事先謀劃好的後路撤離。

铿锵之聲回蕩在積吾的夜幕之中。

師徒倆一路奔逃,來到備用的藏身地點躲好,等待着黎明到來,邊關城門開啓。

這裏是一處普通民居,是兼五一自己偷摸在積吾置下的房産,她很喜歡積吾的生活,打算在這裏成家立業。這次是迫不得已借用給他們,明日他們将稍作僞裝,跟随阿浮的商隊進入稷夏邊關,最大限度地不惹人注意。

兩人坐在院中樹下,簡生觀仰頭看天上的星辰。

沙依格德側耳聽着牆外的動靜,雙刺緊握于手中,猶在警戒。

回憶着方才那群殺手的招式和行事風格,他喃喃自語:“是瑟娅的最後一搏?不,這不是瑟娅的手筆。”

簡生觀道:“嗯,這是稷夏那邊的路數。”

星穹低垂,他幽幽嘆息:不知道江故那邊怎麽樣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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