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橫林
第二章 橫林
剛撸起袖子,身後閃出來個小影兒,小孩兒光腳跑了出來,比他先一步彎下腰,兩只手合攏,将地上的水往水槽裏舀。
“你要幫忙啊,”季君一笑,“那你幫我舉着花灑頭就成,不過你待會兒光腳出去可不成,踩一地水,季鶴要發火咯。”
小孩兒跟随季君笑,又露出牙齒。
被他們念叨的季鶴正在門口,挺了挺脖頸,轉身回到卧室,将懷裏的涼席推回牆角,坐回板凳上,撚了一支新毛筆,沾墨寫着。
季君捯饬得很快,他知道季鶴根本信不過自己,不管怎麽樣都是要自己再打掃幾遍的,便餘出時間給他。
叩門叫過季鶴後,季君重新把小孩兒抱回去,藤椅下橫躺一個夏涼席,差點兒把他絆倒。
他鋪開,躺下去才問,“你要睡哪個呀,涼席好…涼席寬敞……”
說罷,便響起了鼾聲,季君兀自睡着了。
晨起,季鶴一向是最早的,先溫壺茶,再繞着書櫃巡視三圈,确保沒有落灰和被陽光曬焦的狀況,就抽一本留着自己看。
要是上學,他就煮個茶葉蛋,現在暑假,他會省去早餐,櫃臺前鋪好毛邊紙和鎮尺,直接開門營業。
書店向來不是會擠滿顧客的快消店,尤其是早上到上午這段時間,幾乎是沒人打擾的。季鶴往常最喜歡用這段時間練字,一寫就定身,直到午飯。
但今天他的計劃顯然不能如期施行,因為季君還沒有起床,在涼席上睡得仰面朝天。躺椅上還有一個麻煩的小孩兒擋地方。
季鶴等到心煩,季君才遲醒了,他一醒,那小孩兒立刻睜開了大眼,烏黑的眼珠盯着季君打轉,壓根兒不敢瞧別的地方一眼。
季君迷糊着把他抱下來,給季鶴騰了練書法的地兒。
季鶴将裁減成條狀的字帖鋪在一旁,随意挽了發,剛拿起筆,看見一大一小拉着手出門去,又重新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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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十分鐘,季君又回來了,手裏提着一袋兒冒熱氣的炸油條和薄皮包子,還有兩塑料袋豆腐腦兒。
身後那小孩兒依舊在。
季鶴餘光瞧着,沒擡頭,他自是從來沒相信過季君的執行力,不相信他會大早上把人帶去丢了。
季君抽了幾張紙墊在棋桌上,拿兩個寬口碗來,豆腐腦兒往裏一放,推給小孩兒一碗。然後象征性地問了季鶴一嘴,“你吃不?”
季鶴從來就不吃油大的,默聲忽略了提問,毛筆略重,劃掉最新一個字。
書店迎來的第一位不是顧客,是肚子腆得比季君還大的黃秋風。
他也拎了個大包,鑽過門簾,先沖櫃臺前的季鶴打了聲招呼,然後熟練盤腿入座棋桌,和季君碰碰胳膊。
他打眼瞧着站在旁邊吸溜豆腐腦的小孩兒,“喲,洗幹淨了這麽俊,單眼皮眼睛還能這麽大,不像你豆豆眼。”
“去一邊兒。”季君丢了個包子到黃秋苗手裏。
“怎麽着?留下不,”黃秋風在附近小區的婦女兒童協會上班,福利不錯,早餐七八種,他肯定吃飽才來的,卻也沒拒絕,兩三口咬完包子,鼓着腮幫子嗚嗚囔囔地問,“能跟小鶴做個伴。”
季君就愁這點兒,煩惱地嚼油條。
黃秋風着急了,“欸,你昨個怎麽說的,這我都給那幾個娘兒們說了,你可知道她們的嘴啊。這不,捐的鞋都讓我帶過來了。擔心手續不是,你放心,有我在,這個後門怕走不下去?你要給上戶口,我跟毛局下個棋的事兒。”
季君嘬嘬嘴,“那人的棋可臭。”
“人家是局長,”黃秋苗低聲笑,“別說棋了,就是臭的腳也有人捧。”
季君跟着笑,掀開黃秋風帶來的包瞧瞧,七八雙涼鞋加兩對深口棉鞋,他知道,跟黃秋風共事的那幾個女人,嘴碎但心腸是很好的。
“娴嫂走了幾年了,你又天天不着家,小鶴才埋怨你吧,你給他身邊兒留個人,”黃秋風伸手拍旁邊小孩兒的後背,不小心把人手裏的包子打掉了,“說句不中聽的,哪天你嘎巴一抽腿,這小孩兒還能給小鶴幫襯,當個保姆。”
季君用手指尖拎起桌角的半個包子重新塞回小孩兒手裏,小孩兒巴巴眨了眨眼睛,将肉包的滋味和保姆的字眼囫囵吞下。
黃秋風見人不應,心裏着急。
孤兒院地方偏,原來也是勉強湊起來的,靠着政府給的救濟維持,可現在東邊那片接林的田地正被開發商相中了,幾經周旋,指标自然是落到他們頭上了。
牽址也是個麻煩事,索性帶着剩下的小孩兒到縣裏合并去,那裏領養率比市裏還高,就是條件差些。
像他這樣的小孩兒,黃秋風掀着眼皮仔細瞅,模樣也是這樣好,可就是腦子有點兒毛病,資料上寫得不明不白,只知道是發燒燒的,以後具體怎麽樣還得看情況。
實話說,好夫婦憑什麽領養只會傻笑的人兒,黃秋風認為自己是不忍心,所以找了比自己更不忍心的季君。
“唉,不會說話,”季君憐憫地又塞給他一根大油條,轉眼一笑,“不過能吃就行。”
黃秋風一聽就知道妥了,藏不住歡喜,“打算起什麽名兒?”
季君在紙上蹭蹭油亮的手指,“既然是在橋洞撿到的,那就姓喬吧……不會說話,性子又木木的,名就叫——林。”
黃秋風點頭稱贊,“好名字。”
季君沉思片刻,壓低聲音說,“單字孤單,我想,湊個雙。便叫橫林,喬橫林。”
櫃臺前練字的季鶴忽然錯筆,毛筆尖兒開叉,不再聚鋒。他仰頭瞪着季君背對他的身形,撩下筆,扭頭回了卧室。
正對他坐的黃秋風盡數收進眼底,他點頭頓首,“要是這孩子命裏缺木,名字起得就更相宜了。老季,你也該學學算命。”
他說着,在季君困惑的目光下起身,收走櫃臺前那幾張季鶴的筆跡。
季君和剛被賜名的喬橫林一起引頸張望,最後季君一把拽走他手裏的毛邊紙,黃秋風不快,他就嘟囔着,“我兒子寫的。”
黃秋風哭笑不得,“對,是你兒子。趙佶的《千字文》,小小年紀,字居然練得這樣好。”
季君得意挑高眉毛,過會兒又緩緩壓回原位,摩挲着剛剛幹涸的墨跡,輕聲道:“可惜了。”
黃秋風說,“瘦金易俗,可他寫得不俗。”
季君搖搖頭,“習字書法,左不過是從幾大家,風格偏好而已,哪來的俗不俗呢。何況,我不怕季鶴俗,我怕他不會藏鋒。”
“年紀還小,長大會好的。”黃秋風敷衍一句。
季君斜睨一眼,“你不懂。”
“你最懂!”
黃秋風陰陽怪氣,把地上的包塞到季君懷裏,順便推了一把還在吸溜豆腐腦的喬橫林,“快喊聲爹,他必教會你什麽是守拙之道。”
季君摟過喬橫林的瘦小身板,對憤然出走的黃秋風開懷大笑。
“爹。”
喬橫林冷不丁喊了句,尾音沙啞,眼睛卻有神得厲害,他不懂黃秋風的話是什麽意思,但他似乎被教過喊爸和爹。
其實應該先叫媽,但只有長頭發的才能叫媽,季鶴是長頭發。
喬橫林努努嘴,極快地沖被書櫃藏起來的屋子瞥了一眼,然後怯弱地低頭,他錯了喊人的順序,院長說不能錯。
原來是院長教的,喬橫林突然想起來。
“你會說話,”季君喊叫,“我還當你是傻子呢!季鶴,季鶴!他會說話,你來看……你想來看嗎?”
這樣的大嗓門,嚎得門外過路人都聽到了,季鶴卻沒出聲,不給半點兒回應,好似漠不關心。
季君很會給自己圓場,不住嘟囔着:“季鶴的好奇心肯定被黃狗吃了。你會說話就得上學,你多大?黃秋風說比季鶴還大一歲,怎麽還沒他個高。季鶴上幾年級來着?你想不想跟他一塊兒。”
喬橫林似懂非懂,只在提到季鶴的名字時輕輕點頭。
季君見他有反應,伸手将喬橫林的略微內扣的肩掰直,鄭重地囑咐:“以後你就在這裏住,但不要叫我爹,爸也不行。你看季鶴就從來不叫。這個家,他當家,你要聽他的話,懂了沒?”
季鶴從離他們最近的書櫃繞出來,瞥出一縷似有似無的目光。
季君立即起身,跺了跺發麻的腳,一把将身量輕巧的喬橫林推過去,谄媚地笑:“季鶴你看,我們養他,他吃得也不——”
話到嘴邊,季君手指的塑料袋裏已經沒剩半個包子,在他跟黃秋風談話時,這小子就全吃光了。
季君轉口,“他不挑食。”
季鶴沒在意季君說什麽,盯着滿嘴油光的喬橫林,嫌惡地和他拉開距離。
喬橫林明白他的表情,膽怯地向季君投出求助的眼神,沒想到比他高上一整個頭的季鶴伸手拽緊他的領口。
他脖子像被繩子箍住似的喘不過氣,猛一踉跄,季鶴毫不費力地拖着他朝浴室方向走。
季君不敢阻攔,重新蹲下身将棋盤上的食物殘渣掃進垃圾桶裏。
水龍頭一擡,水流很快蓄滿洗手池,季鶴松開喬橫林的衣領,抽出手帕将手指浸到的水珠擦幹,指揮道:“洗幹淨。”
喬橫林畏縮地想要逃跑,季鶴立即将人拽回,将雜草一樣的腦袋迅速摁進水池,停留片刻再撈上來。
喬橫林嗆了水,滿臉通紅地咳嗽,大顆飽滿的淚珠從冰涼的臉頰上掉落,許是掙紮得太猛,胸口也被水濕透了,窄小的胸膛在近乎透明的短袖裏一起一伏。
季鶴沒想到他反應這麽大,怔了一會兒,然後別開臉,“自己洗,臉和手。”
喬橫林使勁兒點點頭,咕咚一聲将兩只手塞進只剩淺淺一層水的洗手池裏,水面浸泡不住他的手背,他便用力往下摁。
季鶴伸手,将水龍頭打開,水流很小,緩慢地蔓延到喬橫林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