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聽話

第三章 聽話

水面泛出油沫的亮光,季鶴忍着眉頭說,“算了。”

喬橫林如獲大赦,兩只濃黑的眉毛興奮得跳了跳,他的雙手同時抽回來,在衣服上快速蹭幹。

沒等季鶴阻止,喬橫林拉走他手裏的手帕,身量很快矮了大半截。

季鶴來不及訝異,喬橫林已經跪了下去,腰背伏得低低的,緊攥手帕的雙手在季鶴左側腳踝上輕擦,吸走褲腳上那幾滴小到近乎看不見的水珠。

季鶴往後退,喬橫林立刻膝行貼他,專注做完這件事,才把後腦勺仰高,灼灼亮堂的眼珠難以克制地顫動,似乎等待季鶴說些或做些什麽。

季鶴貼在腿側的手指尖微蜷,眉心依舊蹙着,似乎将下唇內側咬了咬,然後才伸手抓住喬橫林的肩膀,用力把人托起。

“不要這樣做,”季鶴低聲說,将喬橫林的雙手攤平放在洗手液的泵頭下,“像這樣按下去,先搓手心,再搓手背,最後是指縫,如果指甲有灰,就多洗幾遍。”

喬橫林很聽話,點頭後一步不差地模仿季鶴的動作。

季鶴個子高,在班級裏也位于發育前列,每逢升旗排隊,他總能看見各種各樣的腦袋,圓的方的,但統統跟眼前這個腦袋不一樣。

喬橫林的頭頂有個旋,發根繞着他打轉,搓洗用力時,頭發會一搭一搭地跳,季鶴能在跳動的空隙裏看見他的耳朵。

耳蝸很深,結有暗紅色的血痂,右耳的耳屏上有一個小小凸起,像個小豆豆。

季鶴出神時,喬橫林絲毫沒有卸力地搓洗雙手,手指肚很快膨脹生褶,直到他聽見一聲咳嗽,才試探着停下動作,仰頭張望。

“你會說話,為什麽不說?”季鶴突然想起來,指了指他的嘴巴。

喬橫林眼睛瞪大,不厚不薄的嘴唇緊張地抿緊,僵了幾秒鐘,嘴巴張成橢圓形,只發出了兩聲聽不清楚的氣音。

剛才吃的豆腐腦把他的嗓子眼黏住了,喬橫林顯得着急,重新抿住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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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季鶴說,“費勁。”

季君說把他當小狗養,季鶴想小狗會不會說話也不打緊,他帶喬橫林到卧室,讓他貼着門把下身脫精光,然後給他拿了件新褲子。

喬橫林歪七八扭着把褲子套到肚臍上,但他實在太瘦,松緊帶對他毫無約束力,一秒就滑了下來,全靠較寬的胯在撐。

但他仍然高興,明明是靜靜地注視季鶴,可季鶴總覺得他身上有異于常人的活躍,他不喜歡這種火熱的氛圍。

季鶴刻意忽視,又去練字,精神聚集到筆尖,便覺得情緒舒展。

從他能握。筆開始,便日不間斷地練到如今,筆力竟遠超許多習得幾年的書法愛好者。

約莫半個時辰,季鶴想續些茶水,回頭一看,喬橫林竟沒走,撲在門板上打瞌睡。

“睡這麽久還會困。”季鶴不滿,扭回身子換了張毛邊紙。

喬橫林醒的時候,日頭已經到中午,他的身子早就滑到地上去了,醒了才突覺惶恐,四處找些什麽。

幸好季鶴就在他轉個身的視線之內,喬橫林看見他的背影。

半根沒有毛尖的細毛筆在頭發上繞了幾圈,盤了個松散的發髻,還有沒被箍住的發絲沉靜地貼在季鶴的腰上,透過門縫的光一撲,光澤跟着亮起來,像粼粼的小河一樣漂亮。

季鶴手腕酸乏,手裏的筆一掉,拇指和食指止不住打顫,他只得停了。

褐黃的紙上突然印了個黑乎乎的影子,喬橫林翹着腳跟,頭從季鶴的頭肩的空隙裏埋下,盯着最上面那幾個被墨染髒的大字。

“季……鶴……”

他猶猶豫豫地出聲,嗓子并不清亮,像黏了痰,但這兩個字卻叫得很清晰。

季鶴微怔,從旁邊碼了一厚沓的紙裏随便抽了一張,指了個除鶴以外的其它字,“這個念什麽?”

喬橫林不低頭了,這回篤定地叫了一聲,“季鶴。”

季鶴失望地松下眼皮,先往旁邊側了半步,躲開幾乎貼在他肩膀旁邊的喬橫林,再将抽出的那張毛邊紙按照原來的順序塞回去。

中午季君冒着大太陽從外面飯館帶了飯回來,兩份香腸炒米,一份清湯面。

喬橫林學着季君的模樣将塑料袋的邊兒卷了卷,鼻尖兒挨着飯扒着。

季鶴将喝湯用的勺子插進那份被拱得不像樣的米粒裏,喬橫林似乎留意到了他的不悅,看了季君一眼,然後抓住勺柄,小口小口往嘴裏送飯。

“他不識字。”

季君一愣,沒想到季鶴會這樣說,而後才滿不在乎地應了一聲。

季鶴松掉筷子,端正地坐着,盯着季君開口:“你該教他認字。”

季君察覺季鶴的語氣後連忙答應,“回頭,回頭。”

季鶴深呼吸,徹底放下筷子,收攏還剩下半碗面的塑料袋。季君連忙阻攔,“先別扔,留着我吃。”

季鶴瞪了他一眼,起身離開,坐到櫃臺裏翻書。他最讨厭季君這樣子,愛管閑事又會偷着躲閑,總給家裏惹來麻煩。

季君吃得正香,哪裏會關注季鶴的心思,只留意到跟他同桌吃飯的喬橫林,吃了一整份炒米後,盯着那半碗剩下的面不撒眼。

“肚皮會不會撐爆啊。”季君忍痛,勉強把面推到他面前。

喬橫林抓起碗上的筷子,将面拖到碗沿,正想大口吞下,又側身朝櫃臺的方向瞧,正跟季鶴對上眼。

季鶴立即錯開眼神,将手裏的書翻了一頁。

喬橫林也松開筷子,面條一根不落地掉回碗裏,随即他小心翼翼地挑了幾次,終于夾了一條長的,輕輕咬進嘴裏。

他餘光瞥着季鶴,但季鶴似乎并不關注他,手指摁着倒退一頁紙張。

吃完飯季君攏了碗裏的塑料袋,說拎出去扔外面垃圾桶,結果過了一個半鐘頭也遲遲未歸。

他總有閑事幹,不是去茶館打牌就是到橋洞下棋,季鶴已經習慣,剛能自己走路時季君就把他扔店裏,說有人來買書就說不賣。

等他會算數,便自己記下了每本書的價格,開始收錢找零,三年級學會搬板凳擺書,四年級就以季君的名義進貨繳生活用費,季君無非在季鶴上學時候在店裏看兩三個小時書,暑假甩手掌櫃當得更加徹底,更像個不定點回來蹭飯的租客。

季鶴已經習慣,但喬橫林顯然不懂,在吃飯時跪坐的蒲團上呆了兩個小時後,才終于意識到季君不會回來的事實。

他顯得異常焦慮,開始用手指甲攪掐掌心,從時不時瞥上季鶴一眼,到身子完全朝向櫃臺的方向。

季鶴沒辦法忽略他的存在,尤其是喬橫林開始弓腰駝背,露出一派痛苦的表情時。

季鶴放下書,皺眉頭過去,站着問他,“你怎麽了?”

喬橫林立刻擡頭,又大又圓的眼眶裏眨出幾滴幹淨的水珠,在季鶴蹲下身子拉他捂在雙腿中間的小手時,他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酸乏和輕松。

季鶴瞪大雙眼,眼睜睜看見喬橫林的褲子湧出一片深色,淅淅瀝瀝的液體慢慢滴到蒲團邊緣。

“你尿了。”季鶴難以置信地質詢,臉頰随即因為氣憤漲得通紅。

喬橫林身子骨開始打抖,眼裏一汪淚厚得快要看不清瞳孔顏色,在他面前的季鶴變成一團模糊的、發脾氣的霧團。

“起來,”季鶴抓住喬橫林的胳膊,把他拖到浴室,打開浴霸對着他來回沖,“快點兒脫掉啊,蠢死了。”

喬橫林的眼淚終于不要錢地砸下來,幸好他被滋得從頭到尾都是水,也辨別不清,不然季鶴要發更大的火。

他哆嗦着按季鶴的要求做,用消毒洗手液使勁兒搓洗筆直瘦弱的大腿,直到腿內側變得通紅發燙,季鶴才幫他沖掉泡沫,關了強勁的水流。

他把喬橫林帶回卧室,自己也去沖了個澡,回來時候更加心煩,他讨厭被人用過的浴室。

“你,”季鶴指着一動不動的喬橫林,“為什麽不去衛生間上廁所?季君沒教過你嗎?”

喬橫林愣着低頭,又變成了不會說話的小啞巴。

季鶴突然意識到,季君去丢飯時讓喬橫林在那兒等他,莫不是他當真笨拙到這種地步,居然那麽聽季君的話。

“是季君讓你等的?”季鶴要确認一番。

喬橫林仰頭,點了點,又把腦袋低下去,露出又笨又乖的發旋。

季鶴覺得不忿,季君是個不靠譜的人,一條泡在雨水裏的魚都會撿回來放缸裏,可從來不喂食換水,到頭來都是給自己找麻煩。

可偏偏,喬橫林也像只會游到季君手指點的魚缸位置一樣,對撿他們回來的人感恩戴德。

“你為什麽聽他的?”季鶴愈發惱火,伸手掐住喬橫林嘴角的二兩肉。

喬橫林吃痛,順着力道的方向靠近季鶴。

季鶴又推開喬橫林,坐在高凳上,彎腰盯着喬橫林,言辭篤定地講:“你聽季君的,季君聽我的,你覺得你應該聽誰的?”

喬橫林張着嘴,眼神慌亂地盯着季鶴濕水的頭發。

季鶴立刻否定他未成形的想法,“不能兩個都聽,要有優先級。”

喬橫林沒說話,嘴巴張得更大了,發出了啊的輕音。

“好啊,既然你不先聽我的話,”季鶴腰彎得更加深,眼角那顆痣顯得十分危險,“我會讓季君立刻、馬上,把你丢到橋洞下面的臭垃圾桶裏。”

喬橫林驚懼地瞪眼睛,臉盤有股濕潤的觸感,啪嗒一聲,季鶴那縷垂在他顴骨的發尾滴落一滴清透的圓珠。

喬橫林一眨眼,滿鼻腔的香氛,像中了魔一樣,怔怔道:“季……鶴……聽季…..鶴,聽季鶴的…話……”

季鶴還嫌不妥,掏出帕子在喬橫林的臉上輕輕擦了下,輕聲引導,“只聽季鶴的。”

喬橫林渾身燒起來,點頭跟着說,“只聽…季鶴,我、我只聽季……鶴季…季鶴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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