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規矩
第四章 規矩
季鶴滿意喬橫林的乖覺,他不像撒手當神仙的季君,認為該教喬橫林一些規矩。
最起碼不要當随意在蒲團撒尿的小狗。
季鶴帶喬橫林到衛生間,指着洗手臺,“你早上就在這洗漱,刷牙三分鐘,洗手一分鐘以上,洗完擦鏡子和水龍頭,擦完再洗一遍手。”
喬橫林點點頭,踮着腳,将懷裏抱着的新牙刷和杯子放上去,緊緊貼着季鶴的白色漱口杯。
季鶴蹙眉,忍不住伸手把兩個杯子調出空隙,然後拉着喬橫林的肩讓他轉身,“這是馬桶,你最好能對準上,要是對不準就給我坐着上。沖完水用消毒濕巾擦一遍,再去洗手。”
喬橫林沒有異議,只在季鶴示範沖水時,聽見嘩啦啦水聲時打了個尿顫。
季鶴見他這個蠢樣,根本不相信他會如約履行這些步驟。季君就不會,他嫌煩瑣,寧可跑到大街上的公共衛生間去。
“浴室,”季鶴頓聲,“你夏天就在櫃臺下面打地鋪好了,每天至少洗一次。我會在下午一點和晚上十點沖涼,你必須在我後面洗,或間隔三個小時以上。我不喜歡地上有水的浴室。”
“算的過來嗎?”季鶴瞧他也聽不懂,“就是說,你只能在一點之後,七點之前,或者十點之後洗澡。”
“會算,十、十點,指針一…零。”喬橫林回答說。
季鶴好歹點頭肯定他,繞到前廳。
喬橫林跟在他屁股後面,季鶴急停,喬橫林一頭撞他身上。
季鶴回頭淩厲刮了喬橫林一眼,“你自己去找事幹,看書練字寫作業,随便你,只別碰我的古琴。”
季鶴繼續走,喬橫林停了兩秒又跟了上去,季鶴到櫃臺裏,用藤椅擋着入口,自顧自看起書來,喬橫林進不去幹瞪眼。
他等了十幾分鐘,季鶴仍舊沒有理睬他的打算,只好跑回棋桌旁,坐到唯一剩下的那只幹淨蒲團上,靜靜地盯着季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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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鶴中途續了杯熱茶,又把喬橫林堵在外面,喬橫林悻悻坐回去,用手指摸被推到棋盤邊緣的黑子白子。
偶然來幾個顧客,在屋裏兜轉兩圈兒,大抵都沒買下一本。
晚上六七點時人才多起來,季鶴結了好幾本書錢都是用現金,碼整齊放抽屜裏後,他總要去洗一次手。
有次回來,發現喬橫林代替他站在櫃臺裏面,仰着臉接過顧客的錢,然後接受顧客的指點。
說八塊錢他聽不懂,但只要說拿一張紫紅色的,三張綠的,他就能很利索地抓出來。
“誰準你進來的?”季鶴回去,盯着喬橫林的眼睛問。
喬橫林把踮起來的腳放下去,身量立刻變得比季鶴矮小許多,他埋下頭,手指悄悄捏住衣角。
但還是被季鶴發現了,拎他的胳膊,“拿過錢的手不要摸身上,髒死了。”
喬橫林正不知如何面對季鶴那張惱火的臉時,又來了位顧客,将書碼在櫃臺上,遞過來一張二十。
季鶴的手剛剛擦幹,他立即拉起喬橫林的手腕,讓他去找錢,“數出來五張。”
喬橫林趕緊抓,抛在櫃臺前,季鶴又說,“疊整齊再給別人。”
結賬的顧客忍俊不禁,看着兩個性格迥異的小孩兒,好脾氣地拿起皺巴巴的紙鈔塞進包裏,“在教弟弟算賬嗎?不要太兇咯,看他要哭。”
喬橫林不哭,眼淚在季鶴的凝視下憋了回去,呲牙笑。
“他不是我弟弟。”季鶴直言道。
顧客讪讪笑了幾聲,拿上書離開了。
喬橫林的笑也斂住了,眉毛往下壓着,那股淚的酸勁兒又沖進鼻腔,他仰頭瞥了季鶴一眼,然後背過身,小步往外挪着。
季鶴低眼瞧着他,心裏不太舒服,但他轉念一想,喬橫林壓根兒聽不懂話,自然也不是為什麽名頭傷心,大抵只是覺得無聊而已。
“等等。”
季鶴開口,喬橫林立刻轉了回來,吸了吸鼻子,又開始曬他的大白牙。
“你要是沒事做,”季鶴說,“我教你怎麽收錢。”
從認錢開始,季鶴先教他認顏色大小,再教他認數字,幸好喬橫林認表,季鶴就拿鐘表為例,喬橫林學得算快。
但十以內的加減法學不會,還比不上季鶴上幼兒園的時候。
季鶴教得惱,耗了幾分鐘索性放棄,來了顧客就口述幾張錢,喬橫林照着拿就是。
喬橫林也不是沒有做得掼的事,季鶴只簡單提了一下讓他給書套塑料袋,遇到好脾氣的顧客說聲謝謝光臨。
整個下午喬橫林手裏捏了個敞開的塑料袋,目光灼灼地盯着拿書的顧客,倒是有幾位原先沒打算買,他這樣滿懷期待地一盯,人就不好意思不去結賬了。
他麻利給人套上,等季鶴說完讓他找多少錢,就小的壓大的,一齊遞過去,然後高喊一聲謝謝,光臨不會說。
季鶴讓他小點兒聲,卻忍不住跟着客人一齊笑了。
喬橫林可分不清什麽叫好心的嘲笑,只覺得季鶴開心,便愈發賣力,季鶴省下很多洗手的次數。
季君回來的時間差五分鐘十點,帶了半個冰鎮西瓜,季鶴太晚就不吃東西,大部分都喂進喬橫林的胃裏。
等季鶴洗澡出來,喬橫林滿嘴流汁,嘴角挂着西瓜瓤和幾顆黑漆漆的西瓜子,季君還在替他鼓勁兒,因為屋子裏頭只有很小一個冰箱,太大的瓜放不下。
“你還要不要洗澡?”季鶴瞥他,不悅地問。
喬橫林随即将埋進瓜肉裏的後腦勺拔開,吞了最後一口,使勁兒錘了錘胸口,然後一溜煙兒跑到浴室。
“下次晚上不要帶吃的回來。”
季鶴将剩下那半西瓜端進廚房,用刀切掉被啃過的一層,剩下切塊兒,保鮮膜覆着盤子放進冰箱最下層。
“你們下午沒吃飯吧,”季君倚着門框,“我看他要長身體,你也要長,晚上不吃東西怎麽能成。”
季鶴開水沖刀柄,神色微頓,“他沒說餓。”
季君憨笑,“他話都崩不出幾個,不會說。”
“我知道了,”季鶴不耐煩地回答季君,“你要帶飯就該早些回來,超過七點就幹脆別帶,我會做給他吃。”
“成,”季君連忙答應,“我知道了,對了,琴弦我幫你調好了,明天試試,不行我再給你找名家,齊老師做琴是把好手。”
“嗯。”季鶴輕聲答應,側着身子越過季君擋住的半扇門。
季君帶着喬橫林在涼席上打起疲累的鼾聲,季鶴一個人回到卧室,桌旁的小案架着把仲尼式的棕褐色古琴,古樸沉靜,淳和淡雅。
這是季君年輕時到甘肅,遇見世代手工制琴的大家,厚臉皮拜師,斫琴兩年半,帶回來了這架處女作。雖然手藝不算純熟,但到底是得了半分真傳,季鶴用着習慣也喜歡。
他盤腿入座,閉目懸手,在琴弦上方撥動着空氣。
弦壞了之後,季鶴每晚手指都癢得發痛,捏着繭皮才勉強入睡。
只是對了遍手勢,心裏想着曲調,他已然覺得身心舒暢,他沒有留小夜燈的習慣,在昏黑的房間醞釀着入眠了。
輪及周末,季鶴起床起得更早,因為休息日店裏來往的顧客會多些,怕沒時間練字,所以淩晨四點半就到桌前,用小臺燈照明,提筆寫字。
約莫兩個小時,櫃子最底層鎮紙壓的毛邊紙用完了,季鶴又察看墨汁,餘量也不多。現在正值暑假,學校門口附近那家文具店開門不勤。
別處也能買到,但那家便宜,四尺四的毛邊紙百張才十塊出頭,墨也不貴,一得閣的大容量墨汁夠練一陣子。
偶爾黃秋風會送來上等的好墨,不許季鶴拒收,他總開玩笑似的要求季鶴贈他幾字,但季鶴從沒為別人寫過。
倒不是他不懂禮,但他不喜歡回看,每次攢到櫃子裏塞不下那沓寫過的紙時,就毫不留情地丢到最遠的垃圾池裏。
所以更無法忍受字被別人拿走,時不時觀看一番。
季君說他吹毛求疵,黃秋風不以為然,他說季鶴是精益求精,總有一天他會比季君,季鶴的親爹,先一步收到季鶴的手筆。
季鶴到廚房開火,只做了白水煮蛋,兩顆,一顆給季君,一顆給喬橫林,他自己不愛吃,只是覺得做起來簡單,沒有油煙氣,所以常做。
他去洗手時,正好碰見浴室門口的喬橫林,迷瞪着眼,就要往門上撞。
季鶴一把拉住他,又很快松手,責備地瞥了一眼。喬橫林心跳飙升,頓時清醒,然後沖轉身離開的季鶴啊了一聲。
“做什麽?”季鶴問。
喬橫林擰開門,接着側身在旁邊站着,沒有要動的意思。
季鶴起先不明白,喬橫林急得說了話,可依舊是一副低眉順眼的表情,“先、你……先……”
季鶴略感訝異,但沒推辭,進去淨了手,很快出來。喬橫林等季鶴的身影到轉角,再也看不見,才挪着步子到衛生間。
事實上季鶴沒走遠,只是刻意讓櫃子擋住了身子,他等喬橫林出來離開,又折回去。
鏡子沒有讨厭的水漬,洗手池的臺面和水龍頭微濕,擦它們的消毒濕巾對折兩次,安靜地躺在垃圾桶的底端,馬桶圈被放了下去,沒有留下一個指印。
衛生間幹淨地像沒有用過,季鶴環視一圈兒,終于發現了一處改動。
兩個原本留有空隙的漱口杯又緊緊貼在一起,杯底旁多出半個濕印,是被人精心調動過。
季鶴略一擰眉,猶豫片刻,伸手将他的杯子挪到櫃子另一側,離喬橫林的那個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