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下棋
第十三章 下棋
喬橫林太專注地盯手心緊攥的棒棒糖,以至于季鶴停在原地,他才發現不是回家的路。
這是一處廢棄的大橋,因為經濟糾紛的爛尾工程,政府也花錢修繕過,短暫通行的一個半月,發生了三起不輕的交通事故。
謠言傳出去,說橋不吉利,打過生樁,底下有冤魂。再加上橋的位置不在緊要當口,繞行幾百米就能到對面去,久而久之,這座多餘的橋便廢棄了。
也只有棋瘾比煙瘾大的老頭們不怕,不知道誰領的頭,三個叫五個,竟在橋下搭起了棋牌桌。
象棋圍棋,偶爾還有幾桌麻将,打撲克就更随意,桌子也不用,石頭壓着牌,蹲下人頭湊一起,就能開一局。
政府下了幾次責令整改的命令,可大爺都是老油條,再加上法不責衆,臭名昭著到沒人願意管,推脫到年輕的基層公務員身上,奈何他們來了,也只會被拉着湊一桌。
那只黃狗又竄了出來,似乎跟喬橫林有怨,一口咬到喬橫林的褲腳上,他一慌張,整個人都被掀翻了。
他吓得臉色發青,吐不出一個字來,手裏的棒棒糖早扔了,兩只小手在屁股後面的雜草上壓着,不停後退。
“去,”季鶴驅逐小狗,然後抓住喬橫林的胳膊,将人拽起來,“起來,喬橫林,它不會咬人,只會咬褲腳。”
黃狗夾着尾巴到一旁卧着,沒有再威脅喬橫林的意思。
喬橫林哆嗦着嘴巴,眼淚大顆大顆掉到鼓囊的腮幫子上,搖着腦袋好像在尋找什麽東西。
季鶴很讨厭喬橫林動不動就哭,忍不住诘問,“它沒有咬到你,你哭什麽?”
“季鶴…季鶴,”喬橫林低聲下氣地叫他名字,他想拉季鶴的手,但看見指縫裏夾有草沫子後就猶豫了,“季鶴,我錯、我錯了,我聽話,我、我不要垃圾桶,不要丢我……不要……”
喬橫林口齒含糊地請求,這還是他頭一回一次性說這麽多漢字,只是連貫性上毫無進步,季鶴心想,然後突然明白喬橫林的惶恐。
他大抵是不怕那條跟他搶過饅頭的黃狗,是一站到這裏,就精神緊張,想起來季鶴曾經的脅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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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你不聽話,我就把你丢到橋洞的垃圾桶裏。”季鶴喃喃重複。
喬橫林果然哭得更大聲了,腳步不住朝季鶴身邊粘去,生怕距離拉開一分一毫,用幹淨的臉蛋兒湊到季鶴的肩膀上,來代替拉手。
他比小狗還要小狗,靠模樣和忠誠來博得季鶴的同情。
“如果你聽話的話,”季鶴嘴角不經意地微翹,眼尾下吊的小痣活潑了些,他并沒有否認喬橫林的誤會,“現在就收掉眼淚。”
喬橫林郁悶的腦袋被推開,季鶴用餐巾紙墊手,撿起地上因為喬橫林過度驚吓丢掉的棒棒糖,水杯倒水沖洗幹淨喬橫林的黑乎乎的小手。
“在這兒站着,不要亂走。”季鶴囑咐道。
喬橫林順從地點頭,站在季鶴指定的位置,季鶴給他拆開的棒棒糖已經碎成了小塊兒,他用手指尖撥動,揪到嘴巴裏慢慢抿。
季鶴往橋洞裏面走,黃秋風昨天說的象棋局就在那堆聚攏最多人頭的地方。
見他來了,黃秋風遠遠招呼他,撥開面前厚厚一層人,領着季鶴到最靠近棋盤的內層,自己也混了進去,引起群衆不滿。
“照顧照顧小朋友嘛。”黃秋風指着季鶴,圓滑地笑。
大家才止住噓聲,不跟他計較。更何況誰都知道季鶴,決不是因為他爹季君的人緣好,而是去年夏天,季鶴跟橋洞的熟客輪番下了遍,圍棋全勝,象棋勝負對半。
小小年紀,長大還得了。
自此季鶴每回來,都有人纏着他雪恥,黃秋風自然樂見,靠押季鶴贏了不少錢。
後來季鶴少來了,只有他敵不過的高手跟別人約象棋時,他才會趁放學來觀摩學習。眼下這局,就屬這類。
左邊就是黃秋風口中橋西那厲害老頭,季鶴的象棋輸給他四次,最後那次,那老頭把帥推到季鶴面前,告訴他。
“将出不了楚河漢界,象棋也不是年紀小能玩得透的。”
圍觀的人都罵他傲,黃秋風更是守着季鶴沖他嚷嚷莫羞辱人,但季鶴默聲思忖,從棋盤桌退開,自此再沒有與別人下過象棋。
棋局進入白熱化階段,跟老頭對弈的劉義興致勃勃,走了一步快棋,吃了一炮。
瞧着是他勢頭正勁,季鶴卻從圍圈的缺口繞了出去。
喬橫林已經把糖抿得很幹淨,呼吸都是一股青蘋果的甜味,見到季鶴回來,他趕緊舔幹淨嘴角的殘渣,焦急地原地踏步。
“走吧,回家。”季鶴瞧不出心情是好是差,他常常這樣面無表情,猜不出心思。
上了學以後,喬橫林對回家這樣的字眼十分敏感,跟季鶴內斂的情緒不同,喬橫林絲毫不掩飾興奮地跟在季鶴屁股後面,快步行走。
“等等,小鶴!”
黃秋風追了上來,佯裝生氣地怪季鶴走也不跟自己打聲招呼,“現在就走啦?不想看看誰贏了?”
季鶴垂眼,輕聲說:“劉義叔贏不了了。”
“你怎麽知道,棋局未定呢。”
黃秋風這句話還沒落地,棋桌附近突然傳出哄鬧,言語聽着是恭喜橋西那老頭的。
黃秋風亮眼笑,“還是小鶴厲害,季君去湖北了,讓我跟你說一聲,他總是這樣,一聲不吭就跑,應該也是相信你能照顧好自己,還有小喬林。”
季鶴已經見怪不怪,點點頭要走。
黃秋風趕緊從口袋裏抽出信封,捏了捏厚度,又從上衣外套的內側口袋裏掏出兩百,跟信封一起卷起來,塞進季鶴的書包裏。
“買墨汁了?下次直接到叔辦公室拿,”黃秋風順拜年扶正那瓶躺倒的墨汁,“小心漏了,快回店裏去吧,上學就鎖好門。”
喬橫林安靜地聽他們兩個人講話,不想黃秋風突然用厚重的手掌撸了喬橫林後腦勺一巴掌,笑着囑咐:“喬林,你得聽小鶴的話,知道不?”
喬橫林有些怕黃秋風,又湊近些季鶴,眼珠子不安地亂轉。
季鶴道別後,帶喬橫林回家,好歹季君這回沒忘記鎖店門,季鶴一直有鑰匙,季君手裏那把才是備用的。
兩人吃完晚飯,喬橫林依舊聽從季鶴的安排在本子上練字,一筆一畫,态度異常認真。季鶴也照常看書,只是位置從櫃臺移到用廢紙墊高的棋桌上。
時刻監督喬橫林的學習姿勢,等喬橫林抄寫完畢,下巴被季鶴用筆杆戳出好幾個紅印,像被蚊子叮了。
喬橫林洗完澡後一直沒去睡覺,坐在櫃臺後的藤椅上等待什麽,季鶴适時提醒,“這幾天季君不會回來了,你不要等他,直接睡覺就可以。”
比起季鶴的習慣和坦然,喬橫林對于季君突然消失這件事簡直無法接受,盡管上了學,他們就不常見,但俨然喬橫林是需要季君的,尤其是在睡覺的時候。
他猶豫地躺在涼席上,用毯子蒙住腳,小手緊緊拽着毯子邊緣,不斷上拉,最後蓋住了整個腦袋。
他在黑暗的恐懼中哆嗦着,試圖入睡。
今天去看下棋,推遲了練琴的時間,季鶴打算明早請假不去學校,在家裏顧店,也沒什麽忌諱地練起琴來。
過了十二點,季鶴口渴,去廚房倒水喝。
卧室門剛被打開,咚的一聲,喬橫林像個俄羅斯套娃,從頭到尾都被毯子裹緊,失去門的倚靠後,狠狠摔倒,腦袋沖裏,趴在了季鶴腳面上。
卧室的燈光對長時間處于黑暗的喬橫林來說過于刺眼,他驚醒地眯起眼睛,從地上拱起上身,仰頭接受季鶴的凝視。
季鶴歪頭,腳尖輕輕用力,托起喬橫林的下巴,捉摸不透的語氣:“你打算在我的腳上壓多久?”
喬橫林撅着屁股爬起來,強烈的不安感讓他不由将毯子縮得更緊,快要勒得脖子透不過氣。
腦門上門框的壓痕很深,看樣子從熄燈以後,喬橫林就到季鶴卧室門口,從房門縫隙裏偷窺他挽發彈琴,直到抵不過困意入睡。
“季鶴……”
喬橫林可憐巴巴地叫他,嘴角委屈地下撇,從嗓子眼裏擠出幾個字,“害怕……”
“有什麽值得害怕的,”季鶴端着水杯繞開他,也沒有阻攔身後連滾帶爬跟上他的身影,“喬橫林,你總有很多不适應的東西。店裏都是書,你平時沒翻開看過,餘光也能瞥到過吧。”
喬橫林不語,吞了口水。
季鶴瞥他一眼,又拿了個杯子,倒完溫水遞過去,看喬橫林咕咚咕咚灌水的模樣,季鶴拉平唇型,“你去完衛生間再去睡覺。”
喬橫林鼻子被熏得熱熱的,胃裏溫暖得也很舒服,他大着膽子拉季鶴的睡衣袖口,重新哀求道:“季鶴……怕……陪我睡……”
季鶴吊起眼角,簡短有力地拒絕,“不要。”
喬橫林踩着急匆匆的腳步跟季鶴到卧室門口,然後被啪的一聲關到門外,他急得跺腳敲門,像被丢掉的小孩兒呼喚媽媽一樣,用變調的嗓音叫着季鶴。
呼喊聲逐漸微弱,直到季鶴完全聽不見,為了掩蓋吵鬧的琴聲也突然停了,季鶴手指微動,指甲被弦頂了下,鈍痛。
趴在地上捂腦袋的喬橫林突然重見光明,季鶴站在門口,手握在随時就會拉上的把手上,語氣平平地催促。
“進來,打地鋪,自己去拿涼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