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實話

第十五章 實話

喬橫林痛哭流涕,仿佛被抛棄了一整個冬季,臉頰上挂着淚痕樣的白霜,在進到溫暖的店裏頃刻間霧化,只剩下連番滾落的淚水。

季鶴想,秋天來得這樣早,天氣已經很涼了。

他一邊冷淡地讓喬橫林站直噤聲,一邊忍不住伸手,輕輕夾走他胸口衣褶裏的殘葉,黃得發脆。

喬橫林的嘴巴很順從,緊緊抿在一起,除了鼻孔克制不住的呼吸聲,沒有再吵鬧。

他胸前背後兩個書包,季鶴的那個被他用幹淨的胳膊肘夾着,用力是很小心的,甚至沒有委出難看的褶皺。啪嗒一聲。

倒插在藍色印花書包裏的塑料瓶,從敞口的拉鏈裏脫落。

突如其來的聲響令精神脆弱的喬橫林眼睛瞪大,他側身去撿,結果噼裏啪啦的,其餘擠在書包裏的瓶子前後腳地砸在木質地板上。

像故意給喬橫林難堪,一個兩個全滾到季鶴的腳邊。

季鶴垂下眼皮,原本就捉摸不透的眸光被遮得一幹二淨,片刻後他彎腰,用紙巾墊手撿起離他最近的飲料瓶,蓋子已經不見了,瓶身裹着橋洞特有的濕沙。

喬橫林焦急,“洗、要洗,才放、放進去。”

“喬橫林,”季鶴打斷他結巴的話語,醞釀了一會兒,才繼續說,“你到橋洞去撿瓶子,是因為我告訴你瓶子能賣錢嗎?”

喬橫林點頭,又搖頭,補充道:“錢,賣錢、掙、掙錢……季鶴一起,上、上學。”

喬橫林沒有立即聽到季鶴的回應,他克制不住地陷入猜疑,于是長久的沉默後偷偷擡頭,看到季鶴的嘴角和眼睛,嘴角沒有翹,眼睛卻沒有繼續生氣。

季鶴接住了喬橫林自以為藏住的目光,“喬橫林,就算我不去學校,成績也不會落後。我只是在做收益更大的事情,但你不用,你應該去學校,那是你能受益最大的地方。”

季鶴又彎下腰,開始撿拾地上散落的空瓶,緩緩說,“撿瓶子,不算你錯。但你以後也不要去橋洞撿了,你不是害怕那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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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橫林若有所思地點頭,蹲在地上給季鶴遞瓶子,這樣效率不高的做法,他卻樂在其中,仿佛是将一個個小金幣交付到季鶴手裏一般,成就感油然而生。

“把瓶子洗幹淨放到箱子裏,”季鶴吩咐道,“晚上自己刷書包,新買的盆子放在櫃子底下了。”

喬橫林忙不疊地送出笑容,處理完瓶子後,在刷書包前取出了封皮皺巴巴的本子,跑到在棋盤桌看書的季鶴身邊,翻開遞過去。

季鶴絲毫不掩飾嫌棄地丢在桌上,伏頸去看,喬橫林的字很大,看起來竟也密密麻麻,因為上行字的筆畫跟下一行湊到了一起。

态度認真,毫無進步。

喬橫林清洗完衣物和自身後,再回到季鶴身邊,桌上已經擺了兩個熱炒菜和一個涼拌小碟,季鶴端了兩碗小米湯,稠的那碗擺在喬橫林手邊兒。

“吃吧。”季鶴淡淡道。

喬橫林歡快地抄起筷子,伸向碟子裏的脆瓜片,放進嘴巴裏嚼嚼,眉頭突然下撇,嘴角分泌出白色的唾液。

季鶴饒有趣味,“好吃嗎?”

喬橫林愣了兩秒,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艱難地點頭,“好、好吃。季鶴、做,都好、好吃,好——”

他并不誠心的馬屁還沒怕完,就哇的一聲吐了那截只被咬成兩段的苦瓜,這樣清新敗火的好蔬菜被喬橫林認定是季鶴給自己的懲罰,他不安地盯着季鶴,想要不要把吐在桌角的苦瓜撿起來吃幹淨。

季鶴把那碟子苦瓜換了位置,放在喬橫林最前面,“吃。”

喬橫林眼淚汪汪,抖動的小手趕緊抓起筷子,認命地去夾,他倒是有勇氣,夾了塊最大的,伸舌頭去舔,比剛才那塊口感還要糟糕。

但他并沒有違抗季鶴的意思,乖乖地咬進嘴裏,像在嘴裏燒炭,火急火燎地就咽了下去。

季鶴突然笑了,不是默聲地勾起嘴角,而是十分爽朗地開懷大笑,眉梢彎翹像遠山,眼睛狹長承托抖動的睫毛,那顆小痣,在喬橫林的瞳仁裏跳來跳去。

季鶴別在耳後的長發落了下去,搭在肩頭,跟随笑音而震顫不已。

喬橫林突然伸手去抓,小指最先滑過季鶴的耳廓,将幾乎溺在他指尖的發絲一絲不茍地挂了回去。

他的動作過于輕,以至于笑到膚色粉紅的季鶴沒有察覺,等他止住笑聲,喬橫林又吃了很多苦瓜,也滿懷期待地等待那撮、任意一撮頭發再掉下來。

但是沒有,季鶴沒有因為喬橫林被苦到五官緊皺的表情而重複發笑,挺直的脖頸幾乎不動,發絲安靜而順從地在他耳後伏貼。

吃完飯,喬橫林窩在卧室洗碗,他很喜歡這個工作,因為洗碗,所以他有了自己的專屬小木凳,踩上去就不用費力踮腳。

天涼了,水龍頭沒裝熱水,喬橫林又有了獨一份的橡膠手套,季鶴會幫他挽高袖子。

等他把手指挨個塞進去後,季鶴會檢查有沒有錯位,隔着手套捏喬橫林的手指尖。

晚上喬橫林又抱涼席到季鶴的床腳,幾天而已,他已經适應了沒有季君的陪睡。

他更喜歡跟季鶴睡覺,季鶴從不打呼嚕,季鶴身上香香的,季鶴會彈琴,季鶴穿睡衣很漂亮,季鶴下床時不可避免地踩到涼席,喬橫林一睜眼就能看到季鶴沒穿襪子的腳踝。

但季鶴依舊沒有答應陪喬橫林一起去上學的請求,他早上起床送喬橫林到學校,放學前會加入等待學生放學的家長隊伍,準時準點,從沒遲到過。

季鶴的請假,讓喬橫林接管了他在學校的一切,他盡心竭力地守護,遠遠超過對課堂及課外娛樂的興趣程度。

喬橫林因為別人不小心把筆水甩到季鶴的課桌上哭着擦一下午,谷舒老師百度了各種偏方,買了巧克力和風油精,結果筆水擦掉了,可那塊兒位置的木桌皮卻因此淺了一塊兒。

喬橫林不同意用倉庫裏的新桌子換掉季鶴的桌子,谷舒無可奈何,最後試探地詢問,問喬橫林願不願意把自己的桌子跟季鶴調換。

出乎意料地,喬橫林一口答應了,趁課間捯饬桌子抽屜裏的書本,自此他早讀從只擦季鶴的桌子,變成兩個課桌都擦。

他認為,兩個課桌都是季鶴的了。

學校給他補辦了飯卡,喬橫林把他拿回家,季鶴拿出早早備好的透明卡套,交還給他時,淡淡說句,“這樣我們兩個的就分不清了。”

分不清,喬橫林隐約想起每日晨讀的詞語,他知道是什麽意思,是跟季鶴一樣的意思,喬橫林正得意着,季鶴又把卡拿了回來,用書店的價格簽填了喬橫林的大名,貼了上去。

“這樣就不一樣了。”季鶴宣判,喬橫林郁悶。

這個星期還剩三天就輪到周末,喬橫林在周六來臨前撿到十個瓶子,平均到每天三個還多,他沒有再去橋洞,身上也不髒。

季鶴問他從哪兒拿來的,他一邊扒飯一邊說在教室裏的垃圾桶裏撿的,又說是宋小海給的。

學校不允許帶飲料,宋小海卻在教室偷偷售賣,但他要确保售後服務,就是在老師發現之前把喝完的空瓶回收,丢到操場的大垃圾桶裏混淆。

教室到操場要下三層樓,胖子宋小海幹得不情不願,直到某天中午他發現喬橫林把垃圾桶裏的飲料瓶撿到書包裏,便展現了商人銳利的眼光。

他把回收到手裏的飲料瓶主動交給橋橫林,作為交換,喬橫林需要在輪到他值日時幫他擺桌椅和倒垃圾。

喬橫林欣然答應,他覺得宋小海在季鶴請假期間,是個好人。

加上之前撿的,廚房的雞蛋箱已經塞滿了瓶子,季鶴想也應該趁周末賣掉騰位置,冰箱裏的蔬菜水果消耗得也特別快。

周六季鶴也沒有讓喬橫林放松,勒令他照舊晨起讀書,五十個字,三十個成語,一個三百字的閱讀片段,讀到一個字都不會打磕絆再換。

沒想到喬橫林完成今天的閱讀任務後,膩在季鶴身邊要跟他一起去買菜賣瓶子。

季鶴本來嫌帶喬橫林出門煩,但又轉念想想,多一個人,能拿的東西也多,索性便不兇他回去了。

卷閘門剛拉上,還沒鎖,巷口邁出了熟悉的身影,谷舒老師穿的常服,水洗發白的牛仔褲和連帽衛衣,搭配她幹淨利索的齊耳短發,像個活潑的小姑娘。

突如其來的家訪打亂了季鶴出行計劃,他讓喬橫林把裝滿塑料瓶的箱子放回原位,接着有條不紊地泡茶招待。

喬橫林呆在廚房沒出去,蹲在馬上就會變成小金幣的塑料瓶委屈地挂臉,谷舒跟季鶴的談話好久,久到他的腿腳發麻。

所以當季鶴拽他起身時,喬橫林撲通一下就跪在地上,掙紮着要爬起。

季鶴伸手摁住他的肩膀,壓住喬橫林,不許他起,垂眼問他:“谷老師說你三天中午都沒有去吃飯,你去幹什麽了?”

喬橫林膝蓋骨涼得發痛,他被季鶴的語氣吓到失聲,腰背更彎,開始打抖。

“擡頭,”季鶴捏住喬橫林的下巴,面無表情地诘問,聲音不算大,但語氣聽起來令人心驚膽戰,“說話。”

喬橫林伸出兩只小手,輕輕握住季鶴的手腕,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他膝行向前,用側臉拱季鶴的手心。

季鶴拒絕他無師自通的撒嬌,再次逼問,“喬橫林,如果你不實話,以後也不用跟我說任何一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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