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難看
第十六章 難看
喬橫林哪裏抵得過這樣的威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像出生三月的小狗嘤嘤,一聲一聲呼喊季鶴的名字,又很執拗地隐瞞真相。
季鶴的臉色冷得變了天,他突然抽身離開,在喬橫林奮起撲過去時一把關上廚房門,阻斷喬橫林的吵鬧。
房門分明沒有落鎖,喬橫林卻不敢擰門把手,重新縮在地板上,像剛才季鶴壓他肩膀一樣,跪好,小手不斷擦掉眼角湧動的濕意。
他窺視的門框,陰影愈發親近,直到占滿整條縫隙,是季鶴回來了。
手裏拿着兩張近乎完全相同的飯卡,季鶴将其中一個高高舉起,透過廚房排風扇透進的日光細細察看。
陽光忽忽閃閃,在幹淨平整的透明卡殼上游離,直到某個角度,才像被什麽拌了一腳,碎成更小的斑塊。
季鶴看見右上角的殘留的膠水痕跡,又對照另一張卡,反複揣摩,緊皺的眉心疑惑地松解了兩下。
“喬橫林,”盡管已經篤定,季鶴仍然覺得十分荒謬,“你把自己飯卡上的姓名簽撕下來,貼在我的飯卡上了嗎?”
喬橫林的位置避光陰暗,他仰頸望着站在光亮下面的季鶴,無法直視雙眼,又心虛地埋下腦袋,偷偷盯着他袖扣折出的白光,嗫嚅道。
“對、對不起,季鶴,”喬橫林的聲音因為焦慮而不自知地放大,“季鶴,對不起,季鶴季鶴,對不起……”
“為什麽?”
季鶴弄不明白,直白地說出猜想,“所以你這幾天拿的其實是我的飯卡,我沒有去學校,飯卡沒充錢,你才沒有吃飯。”
喬橫林愣了片刻,用并不聰明的大腦捋清楚季鶴的言辭,然後悶聲點點頭。
“為什麽?”
季鶴問這句話問得有些煩了,他開始打量喬橫林,跪得太久,累得屁股壓到腳踝上,整個人又小又黑,身上沒二兩肉,簡直是瘦骨嶙峋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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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喬橫林這些天晚上回來總嚷嚷餓,晚上回來先扒拉一碗白米飯,肚子不扁了才有心思去夾菜吃。
“起來,”季鶴突然的指令令人捉摸不透,但俨然十分焦躁,命令喬橫林,“要跪出去跪。”
喬橫林害怕季鶴生氣,只得提着腳,慢慢挪了出去。
店門虛掩着,隔音效果并不好,行人過路的聲響會從卷閘門底部的縫隙裏傳到喬橫林的耳朵裏,窸窸窣窣。
但喬橫林并不在意,他絲毫不擔心是否有人會掀開門看見他罰跪的窘迫,他只在意季鶴在的廚房,轉了身子側耳傾聽。
比聲音先一步湧出的是味道,番茄的酸味、雞蛋的腥味、油麥菜的苦味、黃瓜的清甜味,但罕見出現的辣味,幾乎壓倒了一切。
包括喬橫林的肚子,盡管沒有到午飯時間,但他已經餓到前胸貼後背,向前跪了兩步,讓小腹抵靠棋盤桌角,以此來忍耐饑餓。
季鶴出來時腰上系了圍裙,手裏端了兩盤菜,西紅柿雞蛋和青椒炒雞蛋,擺在棋盤、喬橫林的眼前,斜睨了他一眼。
“你倒是會找地方跪。”
季鶴這句話聽不出情緒,但緊接着他便讓喬橫林起身,“去端菜端飯,拿自己的碗。”
喬橫林沒有如蒙大赦,掙紮着站直,用兩條膝蓋發紅打抖的腿朝廚房踉跄,回來時也沒有拿自己的碗,而是端了盤拍黃瓜和另一個小碗。
青瓷紋路,碗口更窄些,那是季鶴用的碗。
季鶴冷眼看喬橫林将筷子按照他教的方式擺在碗口中線的一側,然後像膝蓋不值錢一樣又跪了下去,還悄摸往後退了兩步,離擺飯的棋桌遠一些。
“不吃也要洗碗。”季鶴說。
喬橫林連忙點頭,他沒有逃避洗碗的意思。
季鶴拿起筷子,手腕懸在空中,沒夾什麽菜又放回原位,不知道盯着什麽地方嘆了一口很是無奈的氣,在喬橫林的目光追随當中走進廚房。
再出來,替喬橫林拿了碗,碗裏添了滿到溢出來的白米飯。
“好吧,喬橫林,”季鶴輕聲說,“我不再追問你為什麽換卡,過了周末我會把兩張卡都充上錢,如果你想要我的卡,那就拿去吧,反正是一樣的。”
喬橫林突然瞪大眼睛,短時間積聚了滿足的水霧,變成淚花彙聚在單薄的眼角。
盡管是單眼皮,但他的眼睛卻很大、很亮,實話說,就算是哭,也并不令人讨厭。
季鶴隐藏內心的想法,提了單側的眉,“你不吃就算了。”
喬橫林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連滾帶爬地到季鶴身邊,在季鶴同意目光的示意下抓起筷子。
這兩個熱菜都很下飯,黃瓜也爽口,喬橫林好幾天沒吃午飯了,今天報複性進食,吃到肚皮滾圓,不得動彈。
季鶴輕輕勾嘴角笑他,取圍裙時咳嗽了兩聲,他很少願意開火炒菜,油煙和調料的味道會令他嗓子發癢。
季鶴又去洗澡了,換上清爽的衣服時,喬橫林已經刷幹淨碗,坐在蒲團上消食。
午休後,季鶴叫醒櫃臺上趴睡的喬橫林,遞給他一個本子,喬橫林看着很是眼熟,原來是他倆在超市買的一模一樣的本子,只是自己的那個因為在橋洞撿瓶子弄髒了,這個幹淨如初的一定是季鶴的。
“以後你練字用我的本練,你的本子用完了。”
季鶴也并沒有打算把喬橫林那個皺巴巴的本子直接扔掉,只是撕了皮,用牛皮紙重新包了一遍,他可以從反面用起。
但喬橫林不行,本來就會竄行的大字,倘若沒有橫線格子規範着,恐怕要飛到本外面去。
喬橫林眉毛舞了起來,摟着季鶴香香的本子搖擺身體。
“幼稚,”季鶴瞥他一眼,催促道,“去把廚房的塑料瓶搬過來,我現在帶你出門去賣,再晚的話就會有客人來了。”
連番的好事讓喬橫林找不到北,他非常期待的這件事終于要去實現,于是迅速跑到卧室,先把季鶴的本子妥妥貼貼地放進書包內層裏,才到廚房把裝瓶子的泡沫箱搬到門口。
季鶴簡單收拾了下,拉了卷閘門,确認上鎖後才出發。
喬橫林跟在季鶴的身邊,像上個年代買牛奶的小屁孩兒,就是缺了個歪戴的帽子,季鶴想下個月進完貨剩下的錢,可以給他買一頂保暖帽,還有棉服,也得趁早買,等真入冬了,棉襖一定要漲價的。
來不及思慮更多,季鶴回神,提醒喬橫林,“到了。”
這家收廢品的店在巷子裏很顯眼,門口永遠散亂着用白帶子捆紮的紙殼,原本就窄的路被堵成只容一個人側身跨過。
收廢品的是個邋遢的大叔,性子古怪,任誰争吵都不辯論,也從不讓步。鄰裏每回來居委會投訴個個氣得臉色漲紅,總是黃秋風帶着幾個嘴巴能說的婦女給他們做思想工作。
實際上,這事他們早就試圖解決過,還鬧到過動手。
有一回,那老大叔被脾氣火爆的小青年摁到地上,鼻子在水泥地擦出一灘鼻血,他愣是犟到不肯吭聲。
小區居民圍成一群兒争吵不休,多得是“讨伐”大叔平時把公共地盤搞得滿地狼藉,竟也沒人出手攔攔。
黃秋風跟着居委會主任匆忙趕到,合夥拉架時,店裏頭跑出了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後背緊緊佝偻着,快走姿勢歪七扭八,撲倒在衆人面前用喑啞凄厲的調子嚎啕。
他怪異得像頭野獸,吓退了周遭一群人,被壓到地上動彈不得的老大叔驟然奮起。
那是潑水成冰的冬季,老大叔褪下棉絮成團的軍大衣,護住“怪物”的頭身,脫線的老漢背心挂在輕薄的肌肉上簌簌發抖,眼神卻犟得更狠了。
黃秋風在突然寧靜的氣氛裏隐約聽到鐵鏈碰撞的聲音,繞開紙殼空瓶,在店鋪角落發現被手腕粗的鐵鏈鎖住的女人,面容整潔、神情呆滞。
後來他到警察局配合做工作,語氣複雜地說,“店裏店外都髒得很,畢竟是收廢品嘛,亂點兒也應當,可獨獨他媳婦兒躺的那床,被單一點兒灰都沒有。”
“頭幾年搬過來的,婆娘精神病,兒子三級傷殘還是個自閉的,”警察隊長陪黃秋風到門口抽煙,“這事兒難辦,論理他多少也虧點兒,叫打人那孩兒賠點兒醫療費,調解調解得了。主要是後面再有人鬧,那就得——”
黃秋風碾了煙頭,“今天就是最後一鬧咯。”
黃秋風說得不錯,自此以後,很少再有人咒罵因為紙殼擁擠的路段。老小區斤斤計較的大娘也不再趁機偷人家兩三個空瓶,理完家裏的廢品叫兒女拿到這裏去賣。連不通事理的小孩兒都突然吃了教育,不許再模仿傻子的走姿。
在外鄉人不幸的命運面前,市儈的小市民突然變得沉默且溫和。
“季鶴,”喬橫林用盡嗓子的力氣重複叫道,“季鶴季鶴——!”
季鶴心髒猛得一縮,手裏被喬橫林塞進去幾張毛毛票和硬幣,零零碎碎加起來兩塊三,這是賣掉所有瓶子的收益,連瓶飲料都不夠買。
喬橫林興致勃勃地蹲在地上,觀察老大叔用鞋底将塑料空瓶重重踩扁,他看得很認真,跟店門口盤腿坐着的傻子一樣,眼珠子比旁人黑得更純,一動不動,仿佛只能幹這一件事。
季鶴收回視線,伸手拉住喬橫林的胳膊,“喬橫林,我們要走了。”
回去的路上,兩人路過小賣部,季鶴猶豫了一番,讓喬橫林在原地等着,走進去補了七毛錢,買下那瓶芬達飲料。
“喝吧,”季鶴遞給喬橫林,囑咐道,“這次不要再晃,打開的時候小心一點。”
這個獎勵讓喬橫林非常興奮,他用手背輕輕擦拭瓶蓋,然後小心翼翼地旋開,就着瓶口把液體抿進喉嚨裏,甜得他忍不住舔了舔嘴皮。
但很快,他發現季鶴的沉默,盡管季鶴一向寡言少語,但并不聰明的喬橫林在感知季鶴的情緒上面仿佛有先天性的敏感。
“季鶴,”喬橫林歪高腦袋,“季鶴、不、不高興。”
季鶴頓步,下看的視線令眼皮顯得更加白皙單薄,近乎能看見脆弱的青筋,唇片開合了兩下,什麽也沒說,繼續往前走。
喬橫林執着地問,一個勁兒叫季鶴的名字。
季鶴又停下腳步,嚴肅地說,“喬橫林,以後你說話不許再結巴,不然我就不會跟你講任何一句話,也不許你随便蹲在地上,非常不文雅,看東西更不許一直盯着,眼珠不動,那樣、那樣很難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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