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抛棄
第四十七章 抛棄
彭湃攔了輛出租車,坐在副駕駛指路,季鶴一個人坐在後排,位置靠近右窗,望了一路風景,三十二分鐘的距離,幾乎沒有堵車。
下車的地方不算繁華,但足夠熱鬧,各色的攤販玩店圍繞着眼前的一所大學輻射展開,這個時間大抵正是上課的時候,敞開的校門口零星幾個人,彭湃眼尖,一眼看到戴帽往學校裏進的喬橫林。
季鶴輕輕摁下彭湃伸出的胳膊,不讓他喊叫,遠遠的跟在喬橫林身後。
幸好他們沒校服,個子又高,塞進一群年紀比他們大上幾歲的大學生群裏也并不顯得突兀,從形同虛設的門崗走進校園,跟着又到操場。
季鶴一路上都沒說什麽話,也沒有表情,彭湃就想找些話題來說,他拿尤小勇打趣,說他長那小模樣,進來第一秒就會被發現。
他還說大學城這邊兒網吧多,機子好不說,價格還便宜,他偶爾也“舍近求遠”來上幾次,晚上再到附近酒店洗個澡,有幾家挺幹淨的。
說到這兒,彭湃還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兩聲,季鶴不搭理他,也挺讓人喪氣的,但他想季鶴也不是故意,他正全身心地投入,盯着前方熟悉的身影,生怕他像泡沫一樣融進人堆裏。
“人這麽多,應該是體測吧。”彭湃擡擡下巴,朝起跑線旁排隊等待的學生望去。
喬橫林混在那群等待的人裏,收了一個男生的身份證,動作熟稔又利索地套上號碼服,代替他站上跑道。
他現在仍然怕槍聲,但生理反應早在重複的訓練下超越恐懼,開腿擺臂,身姿矯健地越過幾個集團,成為領跑。
他底子好,跑個第一不是問題,但有時候雇主會主動要求他不要出格,所以在最後幾百米他會降速,旁邊的人從他身旁擦過去反超,這對他來說是很新鮮的經歷。
屈居人後的感覺似乎沒那麽痛苦,因為他知道只要調換節奏,他依舊可以輕易地追上去。他以前跟着邱明訓練,一直都是單打獨鬥,後來在籃球館,跟着高中生競賽,起初不太能贏過,可後來覺得他們也不過如此。
邱明說他有天賦,喬橫林剛開始不懂也不理解,他只是願意聽季鶴的話,因為跑步對他來說是辛苦就能熬下去的事情。
季鶴問過他喜不喜歡跑步,他當時答不上來,現在喬橫林想他當時大概不喜歡,也可能是疏于思考,只是被什麽推着跑,速度、時間、競賽——但神奇的是,自從接了不用盡全力的代跑以後,他才開始在跑步時專注想些什麽事情,有時候計算護發素的折扣,有時候賭猜晚上回家喝小米粥還是大米粥,甚至突然想到要被提問的晨讀內容,心髒會猛地一震。
風聲作于耳邊,沒有人會打擾他,連他心裏念的季鶴也不可以,因為他想的是過去的季鶴和未來的季鶴,不可能是現在的季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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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步帶給他的空間和風景,令他暢快和依戀,也是從那個時候,喬橫林開始離不開這項陰差陽錯開頭的運動。
值得慶幸的是跑步很簡單,不會給家裏帶來什麽負擔,甚至還可以掙到錢補貼家用,他不要季鶴一個人辛苦,跑完這個周末,他就能夠攢下錢買到一件漂亮平整的純白色長棉襖,盡管他知道已經要到夏天了。
彭湃感到胳膊一重,季鶴似乎沒了力氣,将絕大部分重量都支在他身上,随後他撤開手,虛弱地坐在操場看臺的臺階上。
很髒,有灰的,彭湃想要提醒,但季鶴呼吸比平時沉重,總是塞不進興趣的眼睛被零星的水光舒緩,不再冷漠。
那天喬橫林接連跑了三個院系的男子一千,每個院系有四五批,接連不斷,幾乎沒有休息,他也不再感到輕松,剛好離季鶴放學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喬橫林跪在牆角幹嘔了一陣,随便找個男寝一樓,将身上濕透的短袖洗掉汗味,再匆匆往回趕。
他跑了多久,季鶴就在臺階上坐了多久,彭湃在旁邊陪着,有時會假裝追随跑步學生的路線,側臉用餘光瞥季鶴的眼睛。
他自始至終也沒有表情,目光空洞地在操場上繞了一圈又一圈兒,他也沒有什麽所謂的眼淚,反倒眼裏很幹澀,酸痛得厲害。
這讓彭湃覺得起初看到的景象是在幻視,季鶴就是季鶴,依舊那樣矜貴莊重,不會為任何人動容。
“他要走了。”彭湃出聲提醒。
“嗯,”季鶴說,“我知道,你也走吧,我想一個人,找到喬橫林。”
彭湃沒敢拒絕,點點頭,又想跟季鶴說些什麽,于是不怎麽合時宜地開了玩笑,“你不會出賣我吧?哈哈哈——”
笑了幾秒他自己收了,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季鶴沒什麽力氣地擡眼,輕聲回答彭湃:“會。”
“什麽?”彭湃不是沒聽清,他是沒想到季鶴如此直白,絲毫沒有隐瞞和拐彎。
季鶴似乎也明白彭湃真正的擔憂,沒有重複自己的答案,而是說,“別擔心,喬橫林很笨,他不會記恨你,如果你可以買些吃的給他的話。我會補給你錢,買些給他吧,好嗎?”
沒等彭湃答應,季鶴轉身走了,步子倉促得厲害。
彭湃沒有追,在臺階上又坐了一會兒,被風吹得頭疼,竟笑了起來,肩膀直抖,笑完又感覺很心裏空落落的,于是在手裏夾了支煙段。
反正也放學了,彭湃拍拍屁股起立,到附近網吧包宿打游戲,其實他很想知道季鶴有沒有攔到喬橫林,回家會怎麽辦。
按照季鶴的性格,肯定會訓斥喬橫林逃課吧,不過彭湃也不是很擔心喬橫林的處境,畢竟季鶴那樣心疼,他想方設法要帶大的小狗。
“我才不幫你喂呢,”彭湃嘟囔一句,晃了神,電腦屏幕上顯示一槍爆頭,角色死亡的畫面,他氣得摔了耳機,“都怪你。”
喬橫林累得不想走路,但要趕上季鶴下課的時間,一路上踉跄着跑得也快,好容易碰到個紅綠燈,六十秒的休息時間。
喬橫林在心裏默數,倒數第八秒,在主幹道停下排隊的藍白出租車,季鶴就坐在車上,搖下車窗,靜靜地看着人行道的方向。
不過十餘步的距離,喬橫林卻遲鈍地沒留意到,直到後面的車子鳴笛催促季鶴所在的車輛,司機說必須要開走了,喬橫林卻猛然掀起眼皮,四周尋覓了一會兒,抓住了季鶴的眼神。
然而季鶴沒讓車停,也沒招呼喬橫林,只是波瀾不驚地望着他,這種冷淡到扔進石頭都砸不起漣漪的目光,如同死氣沉沉的潭水,要活生生把人溺死。
喬橫林驚恐地瞪大眼睛,追着那輛車跑,過了直道和兩個拐彎,分明有很多可以臨時停車的地方,可車子總是不停,不降速度地疾馳着。
喬橫林追不上了,被風吹得滿臉淌淚,他感覺被抛棄,季鶴的眼神訴說他看到了自己,卻不肯為自己停留。
因為生氣,喬橫林回過味兒來,在大馬路上來踉踉跄跄,吃着車尾氣,旁若無人地叫季鶴的名字,不停地說對不起。
然後車子停了,以為是小情侶鬧別扭,期待上來一個跟季鶴相貌相配的女孩兒的司機沒有達到預期,反而是開了車門就死命往後排車座上鑽的男生。
“為什麽丢下我,你要丢下我,季鶴,你看到我了,你要丢下我嗚嗚嗚——”
喬橫林涕泗橫流,身上也是濕漉漉還沒完全風幹的短袖,他就像從季鶴的潭水裏被撈出來一樣,一時間失了道歉的心,反而恃寵而驕地埋怨起來。
“坐直,不要把車座弄濕。”
季鶴什麽也沒解釋,沒說自己為什麽到這裏,也沒問喬橫林為什麽到這裏,他依舊保持冷淡,苛刻地讓喬橫林不要給司機師傅添麻煩。
喬橫林個子高,挺直身子腦袋會頂到車頂,他也不敢靠在車座後背,屁股只占了一點兒位置,窩窩囊囊又小心翼翼地争取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車子直接打回家,季鶴付錢下車,今天沒有從學校騎自行車也沒有拿書包回來,注定是不平常的一天。
喬橫林快步跟上季鶴,拉開卷閘門立刻擠了進去,生怕被拒之門外,但季鶴沒有搭理他,他也不敢再往裏面進,站在門口,又坐在門口,最後跪在門口,像犯了大錯又不肯離家的小狗,等候主人的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