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好學
第六十一章 好學
臨到開春的午後,季君回來了,站在桂花樹旁,腳邊大包小包的行李幾乎将他掩埋,他伸手扶了幾片葉子,窗邊樹梢的影驚動在櫃臺前坐着翻書的季鶴。
隔着樹影搖曳的玻璃,季鶴的呼吸變得很輕,時間好像風一樣,悄無聲息地催生枝桠,也悄無聲息地枯敗草木。
從大西北回來的季君只是衣帽沾土,不知道雲南的四季如春是否撒謊,季君變了,和那顆水土不服銀桂一樣,崎岖瘦弱。
萬年不變的肚腩平了下去,臉頰緊繃,條狀的身子在搖晃的外套裏顯出輪廓,他笑了笑,精神十足地向窗戶招手,然後緩慢踱步走上店門口的臺階。
出來迎接他的還是喬橫林,季鶴只在後面提醒他一句慢些,他囫囵聽到耳朵裏,快步過去掀開米色的擋簾。
見到他現在的模樣,喬橫林感覺十分驚喜,但他好像不大在乎季君體型上的改變,只一個勁兒地盯着他的臉看,沒了雙下巴的季君五官竟屹立起來,眉眼深邃,眼角也添了不少文雅的皺紋。
他開始長得像季鶴了,喬橫林心裏是這麽想的,盡管父像子的形容很不妥當,但他知道季君不會介意,所以大着膽子繼續這麽想了。
季君還想像小時候摟小孩兒一樣,摁住喬橫林揉他的腦袋,胳膊壞心眼兒地擡了擡,發現高度不夠,有片刻呆怔。
“你這小子變化也不小啊。”
喬橫林抿了唇向櫃臺的方向瞟了一眼,季鶴只是在低頭翻書,于是他扭捏地弓腰,把頭像季君手邊兒拱了拱。
季君用兩只手在上面狠狠搓了三四圈兒,感嘆道:“以前是小土狗,現在成藏獒了,季鶴給你吃什麽了?”
“好吃的。”
喬橫林剛想跳下臺階給季君拿行李,季鶴隔着窗戶瞪了他一眼,他只能收腿,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挪下去,小時候他就能跳跨的幾節臺階,現在竟不能了。
“我的腳已經好啦——”
喬橫林只敢在外面嘟囔一句,抓住最大的包抗在右肩,左右手裏又拎了好幾個包,用臉去西掀門簾,一口氣拿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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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君打量店裏新增的茶幾和蒲團,又緊着從包裏掏了不少有意思地玩意兒,特意拿了兩套花色衣衫,走海邊兒吹風穿的。
喬橫林覺得十分新鮮,抖開發現是無袖長裙。
季君打哈哈笑了,說:“別介意別介意,襯衫加花褲一套賣得比裙子貴,還不如就穿個裙兒呢,好看吧,還是女孩兒的東西好看……”
喬橫林點點頭,認可了他的說法,走過去遞給季鶴一條橘色的,自己留了藍底色的。
“給你,季鶴。”
季鶴放下書,蹙眉擡頭盯着喬橫林,修長白皙的手指許久才伸出去,在橘裙子上攥了攥,随後快速将喬橫林懷裏那條藍裙抽走。
“行李消完毒再拿進屋!”
他撩下話,回了卧室,留在喬橫林和季君面面相觑,趁午後店裏沒人整理包裹,整完滿頭大汗,仍十分謹慎地把接觸到的地面擦了兩遍。
午後店裏來了人,季鶴出來泡茶,季君懶洋洋地躺在櫃臺後面的躺椅上,喬橫林攥了雞毛撣子在書櫃上來回擺動,見到季鶴姿勢變得愈發誇張。
季鶴低頭輕輕牽動嘴角,他說了很多次即便書櫃上真的有灰,雞毛撣子也沒什麽用,只會把灰塵彈得到處都是。可喬橫林用幹抹布清理完書櫃後依舊會裝模作樣地用用它,單純為了好玩,真是很幼稚。
喬橫林藏在兩個書櫃的夾縫中間,抽掉擋在眼前的兩本書,眼睛放在空隙前面。
季鶴在教年輕客人泡茶,茶臺矮小,沒有多餘的蒲團,他通常都是半蹲,低挽的頭發倒向一側,偶爾有幾根碎發貼近他的眉眼。
他示範茶藝的動作很認真,喬橫林最喜歡他搓茶和搖香時的眼神和動作,熟稔又優雅,一套完整的示範下來,骨節會被熱茶蒸出一層淡淡的粉色,然後季鶴會很溫柔地告訴客人。
“請用。”
“請用……”
喬橫林躲在後面喃喃自語重複道,他模仿季鶴說話,模仿他的語氣和用詞,卻不是為了服務客人。
“有灰嗎?”
聽到脖頸後傳來的聲音,喬橫林後背一抖,手裏的雞毛撣子瘋狂搖動起來。
季君在他身後踱步兩圈兒,擡手拿住兩本被橫放在旁邊的書,“這兩本書你要看啊?”
喬橫林點點頭,磕絆地回複:“嗯,我、我要看,拿到卧室裏,看——”
“哦,”季君倚在書櫃一側,用手指撫了書籍的封面,“你現在相當好學嘛。”
聽到交談的聲音,季鶴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書櫃的起端,稍微歪了頭往裏面看鬼鬼祟祟的兩個人,“在幹什麽?”
“他掃灰,”季君替回避眼神的喬橫林答道,又拎起厚重的兩本書,展示給季鶴,“順便偷學呢。”
季鶴寡淡地瞥了一眼,視線放在龜縮脖子的喬橫林身上,“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開始看游記和通史了。”
“我,我就是翻翻……”
喬橫林別扭到把手裏的雞毛撣子藏在屁股後面,向季鶴解釋着。
“打掃衛生的手不要碰書的內頁,封面也不行,”季鶴擰眉道,“先把我給你挑的小說看完再來挑戰不可能吧。還有你,櫃臺怎麽離人?”
被牽連的季君搗鼓一下喬橫林的胳膊,毫不掩飾地埋怨,從書櫃另一端的出口灰溜溜地離開了。
喬橫林貓在裏面沒動,他不想從沒有季鶴的出口離開,又不敢頂着季鶴出去。
季鶴揚眉走進去幾步,狹窄的空間空氣沒有那麽流通,喬橫林清晰地嗅到季鶴身上的香味,手上的香味兒很淡,卻幽幽不散,抵得過洗發水的香精味兒。
“去買菜吧。”
季鶴說,指揮喬橫林出門。
喬橫林低下頭望着季鶴的腳尖兒,突然昂頭說:“我的腳還沒有好呢。”
季鶴被他這話弄得一怔,“上個月買的電動車,你不是練得很起勁兒嗎?”
“就是沒好呢,”喬橫林鼓着嘴巴,厚臉皮地說,“季鶴,我發現你對我沒有那麽好了。”
“我為什麽要對你好?”
季鶴原本是這樣反問的,可停了片刻,又換了問法:“我怎麽對你不好了?”
喬橫林沒有猶豫,好像答案已經思考了很久,低頭用黑乎乎的眼珠盯住季鶴的眉眼,認真地說:“沒有不好,但是沒有我腳受傷的時候那麽好。那時候你都不吵我的,還很溫柔地叫我休息,像‘請用’那樣溫柔。”
“所以,”喬橫林鼓起勇氣,下了結論,“我要繼續受傷。”
季鶴一時間啞口無言,卻突然擡膝,在喬橫林的小腿上狠狠頂了一下,喬橫林踉跄後退,蹲在地上捂膝蓋,嗷嗷喊痛。
“起來,”季鶴不理不睬,“出去買菜。”
等他轉身離開,縮在地板上的喬橫林才發現捂錯了腿,沒什麽意思地站了起來。他的腳的确好了,雖然受傷的踝骨周圍仍然有一點兒腫脹沒消,但似乎是消退不掉的,不影響跑跳,只有兩只腳踝放在一起,才能看出分別。
除了醫生,只有季鶴在意。
他跨上小電驢,将近一米九的個子縮在這樣一輛藕粉色的女士電動車上顯得很不像樣,兩只腳都沒辦法同時放上踏板,要是後面載人,後胎就會癟下去。
季鶴那麽瘦,也會癟。
沒辦法,這輛車筐有點兒無關緊要的毛病,放在電動車門店外面打折,折扣還不小呢。所以喬橫林仍然喜歡這輛車,不用擠公交車,随時載季鶴上下學,能灌風說一路話。
他摸到朱迢那兒,買了好多菜,朱迢塞了他姜和蒜苗給他。
平時買肉也是買雞胸,今天喬橫林買了十塊錢的豬肉,打算給剛回來不久的季君改善夥食,美滋滋地兜風回去了。
現在做飯的人換成喬橫林,季君站在廚房門口歪頭搖頭地看了許久,似乎是有點兒不放心,他心裏總想是喬橫林還是那個既膽小腦袋又不靈光的小笨蛋。
但季鶴習以為常地收拾茶具,季君也在看到喬橫林輕松且熟練地颠鍋以後,安心地坐在棋盤桌旁等待。
嘗到喬橫林做的飯,季君簡直要哭出兩道眼淚,他欣慰地拍拍喬橫林的肩膀,“多虧你,不然我這輩子也不知道原來小鶴做的飯很難吃。”
季鶴被調侃也覺得無所謂,從喬橫林的湯碗裏撿出那只快要掉下去的湯匙,反過來扣在碗邊兒。
“季鶴做的飯好吃!”喬橫林從米堆裏擡頭,替季鶴争辯道。
“他,可能是随了他媽,”季君看着那碟蒜苔炒瘦肉,目光渙散,低聲說,“他媽平時不做飯,手生,偶爾做一回,着急起來總是少放鹽,我也騙她說好吃,其實味兒特淡。”
喬橫林不解地看着季君,除了黃秋風提過季鶴的媽媽,家裏沒人提過,季鶴更從來也不說。這個話題讓他感到陌生,同時又充滿吸引力,他等待季君再次開口時,聽見啪的一聲,兩根竹筷摔在桌板上。
季鶴臉色陰冷地起身,眼神複雜到喬橫林沒辦法分辨,只感受到一股令人發寒的敵意,他這麽望着季君,然後轉身回到了卧室。
季君撓了撓眼角,拿起筷子又放下,對不知所措的喬橫林說道:“幸虧你做飯很好吃,我放心了。”
這頓飯不歡而散,季鶴沒吃幾口,季君的米飯也只不過沒了半碗,喬橫林把剩下的飯倒在一起,留到晚上他自己炒米吃,再炒新的菜給季君季鶴。
季鶴有一周沒跟季君說話,他原先也不是主動說話的個性,只是更加冷漠,季君主動跟他說話也不回應。
季君只好找喬橫當傳話筒,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些問題。後來學校發了春游的安全通知書,原本季鶴不打算去,喬橫林因此悶悶不樂,也不樂意去時,季君主動請纓,掏錢看店,笑眯眯地催促兩人收拾行李。
表面上,季鶴跟季君的關系還僵着,可兩天一夜的春游出發前,在後面拎包的喬橫林聽到季鶴小聲跟季君說了一聲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