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懦弱

第六十章 懦弱

快到年底,季君又往家裏寄了幾回錢,季鶴先把外債還完,又在銀行卡裏存了一部分,再帶喬橫林到商場挑件新棉襖。

喬橫林不情不願,他不願意在衣服上花錢,季鶴問他喜歡哪件他都挑這兒不好那兒不好的,索性季鶴也不再征求他的意見,按照自己的喜好給喬橫林外衣到褲子換了一身。

季鶴怕喬橫林走得久腳疼,沒逛太久,“再買雙鞋子就回家。”

喬橫林抿嘴,又搖搖頭:“不買了吧,家裏的跑鞋放了半年沒穿,跟新的一樣。”

“跑鞋太緊了,勒到腳的話……”

“季鶴,”喬橫林叫了一聲,抓住季鶴的胳膊,“我腳疼,想回家。”

季鶴知道喬橫林有故意的成分,但還是順着他的意願點點頭,領着他出了商場大門,坐車回家了。

到年根兒有人來店裏送肉,從三輪車上卸下半扇排骨還有一鍋鹵好的牛肉,湯熬煮得很濃,放了好多花椒大料,稍微湊近一些就能聞到肉香。

季鶴看見他第一眼就想起來他是菜場賣菜的攤販,以前常去他家買菜,上了高中以後總在坐公交車回家路過的超市順便買點兒,就少見他了。

“邱老師讓我送的,說家裏弄多了,讓我拿走,吃不完就給你們送點兒。”

菜攤的老板個子不算高,一米七幾,比季鶴還要矮半頭,但他手長腿長,說話十分熱切,不理會季鶴的推辭,硬是闖到廚房,找了半天位置,最後把裝在塑料袋裏的生排骨放地下,鹵好的牛肉放冰箱頂上。

“你這屋裏冷,不放冰箱也不壞,抓緊吃。”

“我也給你自我介紹一下,我姓朱,朱迢,是邱老師的學生,”朱迢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又很快補了句,“以前是。”

季鶴抵不過他的熱情,道謝後朱迢打斷他的自我介紹,“我知道你,你叫季鶴,喬橫林呢,方便的話,我想瞧瞧他。你放心我沒別的意思,我以前也練過體育,腳也傷過,理療做過不少,這方面還算有經驗,能幫他看看,我想邱老師讓我來也有這個意思。”

季鶴猶豫了一番,最終點頭答應:“他在卧室,我跟他說一聲你再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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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裏不大,門還怪隐蔽了。”

朱迢探頭探腦地跟在季鶴身後,從他讓出的空隙側身進到卧室,喬橫林原本在床上躺着,見到他想要起身。

“不用,你就靠着床就行,”朱迢出聲攔他,“腳怎麽樣,恢複有幾個月了吧,但是晚上還要墊高點兒睡。”

“是邱、邱明讓你來的嗎?”喬橫林問。

“怎麽連老師都不叫了,”朱迢理解喬橫林的稚氣,禁不住笑了笑,“別怪邱老師,他瞧着心硬,其實可軟。不來看你,是韌帶損傷沒啥好法子,除了養着沒辦法。”

“不是,”喬橫林搖頭否認,“我知道,他生氣。”

“是生氣啊,他讨厭不守規矩的學生,”朱迢眼角眯成了縫,隐約回憶道,“我就是個典型,當年單招前半個月,他千叮咛萬囑咐不要幹出格的事,我還翻牆出去打籃球,結果呢,手腕骨折。沒辦法,複讀了半年,最後也放棄體育了。我身體不行,個子不夠高,你行,跟腱這麽長。”

喬橫林仰了仰脖子,在朱迢臉上輕輕瞄了一眼。

比起他小心克制的情緒,無法收斂的其實是朱迢頰邊風吹日曬的紋路和失去肌肉線條的胳膊,他或許跟邱明練體育時很年輕,但現在幾乎看不出他有過訓練痕跡,只剩下傷痛而已,跟喬橫林新鮮将養的患處不同,他的膝蓋和小腿不是時刻都在痛,只是在陰雨天時有纏綿的積年陳傷。

朱迢在喬橫林的腳碗上輕摸了兩下,“現在能轉腳嗎?”

“能,”喬橫林小聲回答,并嘗試讓腳左右偏轉,偏到外側時有些凝滞,又低眉補問一句,“差不多,會影響跑步嗎?”

朱迢癟了癟嘴,問他:“你不是放棄了?還擔心影不影響跑步,我可以跟你說,不是什麽大傷,正常生活肯定沒問題,還想比賽就要好好休息。”

喬橫林側轉了臉,似乎不大愛聽。

朱迢在房間裏環視一圈兒,轉回來對喬橫林擠眉弄眼:“跟你說個八卦吧,邱老師一直以為你長不了這麽高,小時候那小一只,又瘦得跟黑猴似的,誰能想到你還沒到高二,就能長到一米八多。”

見喬橫林不怎麽接話搭茬,朱迢也不介意,自顧自地說起來。

“我是邱老師帶過的第一屆學生,家住得近,沒多大點兒就被他拽起來跑步,那時候我家裏反對我走體育,他就跑到我家裏跟我爸拼酒,吹噓我多麽多麽有天賦,那時候他意氣風發,我年紀小,有人誇就信。主要成績還行,市田徑比賽我拿過男子一千米冠軍,還破了記錄。結果你猜咋樣,省賽我就歇菜了,往起跑線一站,別人都瘦長一條,我是凹進去的。”

朱迢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突然擺了擺頭,不好意思地看向喬橫林:“我說多了。”

“沒有,”喬橫林用胳膊撐住床板,将身子往上提了幾寸,坐得更直了,“我想聽。”

喬橫林語氣很誠懇,朱迢卻說沒什麽好講的,很快就将故事收尾:“省賽跑一回輸一回,我把罪責怪到我身高上,就相當于怪到邱老師頭上。我跟你一樣,鬧脾氣要放棄,邱老師又把我打醒了,好歹靠體育上個大學呢。結果我自己不争氣,複讀那年我爸又出了車禍死了,我就回去幫家裏賣菜了。”

“我一直對邱老師感覺很慚愧,邱老師對我也是。他脾氣不好,但是個好教練。”

朱迢伸手拿走季鶴留給喬橫林玩游戲的智能手機,在上面擺弄了一陣,在他手機相冊裏傳了一條十幾秒的視頻,拍了拍喬橫林的肩膀就離開了。

季鶴送朱迢到店門口,等他開着電三輪吭哧吭哧走遠了,季鶴才折回店裏,在卧室門口徘徊一陣,握上門把時,聽到隔着房門傳出的哭聲,心一熱,就闖了進去。

被單上攤平的手機,不斷循環的視頻音量很高,講解員激動地宣讀男子五千米奪冠的歷史新紀錄。

喬橫林傷心地望着季鶴,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比他快八秒。”

那時候,季鶴突然明白,為什麽喬橫林在半馬賽道上受傷,邱明會暴跳如雷。如果喬橫林沒有不守規矩,哪怕只是按部就班地跟着邱明的規劃走一程。他将在省聯賽一戰成名,捧着雙冠王的獎杯拍照,被媒體用長跑屆冉冉新星的标題大力渲染。

喬橫林不是自不量力,相反,他太有天賦,一時一刻的停留對他來說都是浪費。邱明也從沒給他指錯路,他經驗豐富、老成練達,知道公衆喜歡一鳴驚人的橋段,更知道喬橫林有多麽需要這份關注給他帶來的資源和贊助。

甚至于喬橫林可以在任何一場比賽輸掉,而不是在最年輕的時候溺在傷痛裏出不去,放棄在他身上顯得罪大惡極。

“是他這麽想,我不是。”

季鶴捂住喬橫林的眼睛,掌心很快被淚水浸潤,溫熱的觸感讓他有些發抖,“我只是不想讓你受傷。”

“我不在乎,喬橫林。我根本不在乎你的天賦,也從來不覺得你真的蠢笨,天才跟天才相比誰更平庸,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普通人,我知道,當一個普通人有多幸福。我沒有期望過你有多麽厲害,如果你也只在乎我,那我便沒有受到辜負,你也不需要傷心和愧疚。”

季鶴的手指在喬橫林的眼角輕撫,圓滾的淚珠還沒有完全滴落,就被他用指腹接住了,他用細密的紋路汲取喬橫林的悲傷,就像汲取溫暖一樣迫不及待。

“我是你的理由,”季鶴叫了一聲喬橫林的名字,“我可以是你堅持的理由,也可以是你放棄的理由。賴在我身上吧,不要客氣。”

季鶴這麽說,好像是在請求,他請求喬橫林把情緒過渡給自己,把選擇的代價讓更聰明的自己承受,他心甘情願,他甘之如饴。

喬橫林掀開恍惚的雙目輕輕地看了季鶴一眼,季鶴的手立刻放在胸口,他感受到不同尋常的心跳,失神地抓皺了衣襟。

“季鶴,季鶴……”

喬橫林反複地叫出季鶴的名字,他應該說些什麽,但好像不應該是感謝的話,他用力睜大眼睛,将礙事的淚水從眼眶裏擠走。

季鶴的眉眼逐漸清晰,柔軟細膩的頭發因為低垂的姿勢從後頸的一側滑落,喬橫林有些莫名其妙的沖動,他很想擁抱,拼命擠/壓季鶴的腰/腹,他也很想親/吻,咬/爛季鶴的舌/頭。他渾身發抖,因為清楚自己的想法有多麽大逆不道。

“季鶴,季鶴……”

喬橫林壓抑而痛苦地叫着季鶴的名字,反反複複,由輕到重,他要說些什麽,他想說些什麽,他說不出來的什麽。

那時候還沒有人知道,愛這個字多麽龐雜,除了家人之間的愛還能生出旁枝,喬橫林像小鳥一樣落在上面栖息,發現季鶴早早在上面等着。

可是小鳥的翅膀不夠頑強,小鳥的視野不夠寬闊,他們沒有被悉心哺育成長,只能互相扯拽對方的羽毛以避免從樹上跌落,太辛苦太累,所以無暇思考什麽,只要在一起就好,他們這樣想着,然後将感情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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