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天亮
第六十九章 天亮
喬橫林特意請了假,跑到醫院,遠遠的,站在走廊盡頭,他一眼就看見端着尿盆從季君病房出來的人,單薄到地上的影子窄窄一條。
他簡直不敢相信,直到那人轉過身子,跟他的目光相對,喬橫林沉默地站在原地,渾身發抖。
季鶴心虛地迎了上去,果不其然,喬橫林站在安靜的走廊大叫,質問他的頭發為什麽剪掉了。
“麻煩。”
季鶴只輕聲說了一句,喬橫林卻不依不饒,他一直在問,其實他知道答案,但仍舊崩潰到了極點。
原來那天長椅上季鶴揭開從不宣之于口的傷疤,只是為剪頭發賣錢做鋪墊。
“別喊了,吵人。”
季鶴摸了摸腦袋,原先長至腰間的頭發現在只到耳後,理發師下了狠刀,剪得也參差不齊,幸好他的發質柔軟,并不顯得雜亂。
“很醜嗎?”
季鶴小聲問,喬橫林久久沒有說話,季鶴顯得失落,自己回答自己:“哦,醜就醜吧。”
喬橫林噙着淚,扯着嗓子沖季鶴喊:“我不上了!”
季鶴還沒弄懂他的意思,喬橫林轉身就跑了,晚上季鶴接到喬橫林班主任的電話,告訴他喬橫林的荒唐做派。
晚自習的課上,他抱着自己的課桌到教師辦公室,遞交了一份手寫的退學申請書,然後轉頭從校門口翻了出去,跑得快,一溜煙兒就沒影了,保安也追不上。
他在學校留的聯系電話全是季鶴的,事情發生的第一時間,班主任就通知了季鶴,季鶴才知道喬橫林白天歇斯底裏是什麽意思。
“他不退學,他的話不作數。”季鶴冷着臉對電話那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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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別說這個,現在緊要的是人找不到!”
季鶴承諾會給老師交代,挂了電話,讓別床陪護的大媽幫忙照看睡着的季君,下樓打個車就到喬橫林以前給他發過的工作地址。
燒烤大排檔的生意興隆,喬橫林困在火堆裏,應着叫好的客人表演,一遍又一遍地翻轉手裏的烤串,火焰竄到他的眉骨受傷的位置,那塊兒缺了眉毛的地方格外招火星沫子,濺上去不知道有多疼。
喬橫林臉上的表情突然凝固,這裏那麽多人,他還是一眼就看到遠處楊樹下面的季鶴,在歡快的氣氛裏格格不入,嗓子痙攣,大口大口喘息,扶着被踩得很髒的石樁,緩緩蹲在了地上。
“咋了?”
燒烤師傅問,喬橫林手背揉了揉右眼,“熏到了。”
“去水沖一下,再來招呼。”
“嗯。”
喬橫林揉着眼睛跑出去,到季鶴面前又立刻把手撤了下去,季鶴抓住了他的衣領,但喬橫林感到季鶴沒什麽力氣,用力到泛白的骨節除了顫抖,根本沒辦法用勁兒。
喬橫林能夠輕而易舉地掙脫,但他沒有這麽做,只是把手放在季鶴的手腕上,他想要安撫,但發覺季鶴盯着他胳膊看後,他立刻把挽到大臂的袖子拽下來。
“跟我回去。”
季鶴勒令道,用不容拒絕的語氣。
“不,”喬橫林抵抗季鶴的拉扯,站在原地不動,“我現在是全職,一個月工作有四千五,表演還能拿提成。”
“所以你就要退學?在這裏給別人賣笑!”
“對。”
喬橫林倔強的回答令季鶴不語,他盯着喬橫林的眼睛,然後轉身就走。
這下輪到喬橫林急了,他越是跟着季鶴走,季鶴步伐邁得就越快,快要走出燒烤攤一百米時,喬橫林幹脆抓住季鶴的手,強行扣住他的肩。
“你可以剪頭發,我不可以打工,憑什麽?”喬橫林低吼。
“我只是剪掉頭發,你呢,你要退學,你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嗎?你很聰明嗎,喬橫林?你現在開始每天從早學到晚都不一定能考上大學,現在的你,拿什麽上大學?”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考什麽大學,反正我就是笨,考不考有什麽所謂?我願意留在這裏,我願意打工,願意拿錢給——”
“你要我欠你嗎?”季鶴冷冰冰地打斷了喬橫林。
他問完這句話後,喬橫林的眼皮突然緊了緊,淚水奪眶而出,哭到胸脯抽搐,哽咽地說。
“所以我是外人,我的犧牲讓你有負擔,你覺得虧欠,虧欠一個異姓的人,”喬橫林涕泗橫流,壓在季鶴肩上的雙臂脫力地垂了下來,“可是……不是我不想跟你們姓季的呀……我也想……我也想……”
喬橫林站在路燈底下哭彎了腰,季鶴看着他的發旋,出神地想他許久沒有看過,他怔怔地擡手,摸摸他的腦袋。
喬橫林感受到季鶴手的溫度和重量,他猝然直起身,把季鶴撞在白漆的路燈杆上,季鶴吃痛地悶哼一聲,但将此視作懲罰的喬橫林狠下心不管不顧,他捧着,甚至是用力掐住了纖細白皙的脖頸。
極其短暫的停頓,喬橫林鼓足了勇氣,他丈量了季鶴唇峰的位置,閉上眼睛,快要撞上去的最後一刻。
驚慌失措的季鶴擡起手臂格擋,喬橫林眼睛都沒睜開,只知道季鶴拒絕了他,他發狠地咬住季鶴的手臂。
他的哭聲越來越大,牙齒發顫,不得已松嘴,季鶴的手臂上印着清晰可見的牙印,上面粘連着淚珠和口水,理智的弦掙斷了,讓他沒辦法思考和說話,也不知道如何應對現在的境況。
不知道在冷風裏站了多久,季鶴勉強清醒,他變得有些結巴,只重複不許退學這一句話。
喬橫林終究還是聽了他的話,從小到大,他沒有一次拗過季鶴,這次也贏不了。離放假只剩半個月,班主任答應給他長假。
季鶴領着他把課桌搬回教室,站在校門口分別時,告訴喬橫林一切都會好的,只要熬過這一小段時間。
一小段的時間限定成為某種希冀,美好的,但不容易實現的希冀。
升上高三的那一年,喬橫林四處打工,冬天燒烤攤生意不好就去送外賣、發傳單、在飯店刷碗、到超市搬貨,給學生家長打推銷補習班的騷擾電話。
書店在巷子藏得深,位置實在算不上好,先後也有兩個人打了咨詢轉讓的電話,測完店門口流量也搖頭離開了,找了中介,挂在出租售賣的平臺,仍然少有人問津。
季鶴無奈暫時放棄了這個念頭,書店和醫院兩頭跑,為了省下兩塊坐公交車的費用,每天都是徒步,有時候一天到晚,只喝醫院食堂賣的一碗小米粥。
季君做完胃全切手術那段時間,正逢流感,季鶴有事兒沒事兒就吞兩片感冒藥,明知道這樣對身體不好,但他害怕感染,就沒人照顧術後不能吃飯喝水,靠鼻管鼻飼的季君。
食管造影檢查後,季君開始拔鼻管,嘗試進食,他那時候已經被折磨得不像樣子,頭發稀疏、硬骨突出。
兩個月半月後複查,他的腹部淋巴結腫大,開始術後化療,各種藥像水一樣地灌進去。
手術的錢是喬橫林沒日沒夜打工和季鶴求人借來的,現在早就被掏沒了,除了一個空殼店鋪和一身外債,季鶴和喬橫林什麽也沒有。
該賣的都賣了,可欠款單依舊不留情面地遞到了手裏,離交床位費限期只剩幾個小時的三更半夜,季鶴和喬橫林聚在書店,兩個人身上連幾塊錢都拿不出來。
季鶴站起身,把落灰的簾子拉開,撫了撫很久都沒有碰過的琴身,淡淡地笑道。
“我給你彈一曲吧,”季鶴征求喬橫林的意見,但其實他知道喬橫林不會拒絕,所以自顧自地說,“還記得從前,我在涼亭給你彈的什麽嗎?那晚你發燒了,我有點兒害怕,一直後悔答應了你出門的請求。”
“季鶴……”
喬橫林緊張地叫了一聲,他看了看表,想提醒什麽,但終究還是收住了,他順從地點點頭,請求季鶴。
“再彈給我聽吧,在家裏沒有風,我不會生病的。”
“好吧。”
季鶴答應,盤腿坐在茶幾面前,他以為自己會手生,但指尖剛碰到緊繃的琴弦,空靈清新的曲調毫不費力地滑到耳邊,他彈着彈着就笑了。
不是淡淡的笑,也不是毫無顧忌的大笑,他抖着肩,手腕跟着也抖,緊接着是他的指尖,統統都跟随他慘淡的笑聲在動。
“不聽了。”
店鋪的書櫃早就在二手木材市場賣掉了,原本不大的屋子顯得空曠不已,任何聲音都能回蕩一個來回,喬橫林感到害怕,他不要季鶴再彈,更不要他怪異的笑。
“不聽了,季鶴,”喬橫林爬過去,哀求季鶴,“你不要這樣,我害怕,季鶴,我害怕……”
季鶴眼角蓄着薄薄一層水光,不知道什麽時候沾上的,他垂腕停手,洩氣一般地嘆息,望向卷閘門最底下的那一條漏光的細縫。
“我從來沒有,”季鶴輕聲說,“從來沒有那麽擔心過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