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鴻鹄
鴻鹄
辛睿站在教導主任辦公室,手捧着剛發的獎學金證書,望着窗外思緒亂飛。
張主任突然提到了她的名字:“程總,這位是辛睿同學,也是您資助的鴻鹄獎學金的獲獎者之一。”
程總是這次鴻鹄獎學金的創辦人,她的目光隔着無框眼鏡看過來,敏銳而有力。
辛睿直起後背,禮貌微笑。
張主任介紹道:“辛睿同學的成績非常優異,高二開學的摸底考試又是年級第一,前幾個月在物理和化學競賽也都拿了獎,是難得一見的好苗子啊。”
他拍了拍辛睿的肩膀,嘆了口氣:“這孩子可憐。小學的時候父母就都不在了,外婆外公年紀大了,在鄉下養老,生活上全靠姨媽家幫襯。如果辛睿同學能夠得到這筆獎學金,生活上能減輕不小的負擔,也好更專注在學習上。”
程總點了點頭,“我知道這些孩子都很優秀,所以除了這次的獎學金之外,我還打算選幾名對象進行長期資助。至于具體的選擇标準,我還需要再想一想。”
張主任笑了:“非常感謝您對這些孩子的幫助,無論有什麽要求,學校都會全力配合的。”
十分鐘後,辛睿走出辦公室,長長地舒了口氣。
真無聊,又是同樣的話術。她心想。
“成績優異的貧困生”,這就是大部分師長對她的認知。
走回高二(3)班的路上,辛睿隔得老遠就聽見了班裏管控不住的吵鬧聲。
“安靜,安靜!這節課是我特地留出來的閱讀時間,不想讀書的同學可以趴下睡覺,但是不要吵鬧影響其他同學!”
辛睿進門的時候,語文老師周舟正在怒拍講臺,她扯着嗓子氣紅了臉,但教室最後幾排的男生依然置若罔聞,吹着口哨,出口輕浮。
“周老師,新裙子真好看啊,新買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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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師下了班是不是要和男朋友約會啊?”
“別胡說,就周老師這樣的,能有男的看上她?”
“報到。”辛睿敲了敲門,聲音清亮。
有人“噓”了一聲:“都別吵,辛姐回來了!”
喧嘩聲如抽水似的安靜了。
周舟正要再罵兩句,下課鈴聲響了。她氣得說不出話,丢下一句“下課”,扭頭走了。
“周老師,作業我幫你搬去辦公室吧。”辛睿捧起講臺上的習題,跟了上去。
出了教室吹了吹風,周舟的火氣很快消下去大半,她這才想起身後還有個人,回頭看了看辛睿。
辛睿是3班的班長,瘦瘦高高,一頭烏黑的長發梳成高馬尾,襯得人很精神。她穿得樸素,總是一身校服配小白鞋,清湯寡水卻遮不住出衆的長相。圓眼黑眸,眉毛平直濃密、鼻峰挺拔,清麗中更顯出些峭拔俊秀的英氣。
像她這樣的學生,一眼便知家境不算寬裕,再加上空有美貌卻瞧着沒什麽個性,在學校的森林法則裏,往往是最容易被欺負的那一種。
周舟也曾一度這麽認為。
周舟是今年本科剛畢業的新老師,因3班原來的語文老師産期将至,才臨時頂了上來。
開學前一天,張主任發給她一張照片,說,班上的刺頭如果管不住,就找這個同學幫忙。
照片裏是辛睿的個人情況登記表,表上父親一欄,空白,母親一欄,空白,家庭狀況,特困。
周舟當即判斷張主任在逗她玩。
隔天,高二第一堂語文課,周舟繳獲一張小紙條,上面是以她為主角的黃色笑話。內容之不堪入目,讓周舟強忍着才沒飚出眼淚。
繳獲紙條時,辛睿就坐在周舟旁邊,一眼掃到了紙條上的內容。
她當即将紙條撕得粉碎,扔進垃圾袋,然後一拍桌站了起來,目光冷冷地掃過全班,說:“寫紙條的人自己站出來。”
全班一片死寂。
辛睿說:“上面的筆跡我認出來了,一共4個人。是非要我一個一個念你們的名字?”
又過了會兒,四名男生終于陸陸續續地站了起來,個個低着頭,腦袋快縮進衣領裏。
有人主動求饒:“辛姐……我們下次不敢了……”
辛睿冷聲說:“滾出去,寫好檢讨,明天交給周老師。”
在他們滾出去之前,卻是周舟先沒能憋住眼淚,捂着臉跑了出去。
回憶起那日的事情,周舟嘆了口氣:“有時候真是不知道,你和我到底誰才是老師……”
辛睿說:“當然你才是老師。只不過凡事都有個過程,會過去的。”
周舟被她老成的口氣逗樂了,“小小年紀,說得像身經百戰的老頭一樣。怎麽,你也被這麽欺負過?”
話問出口,周舟就後悔了。
辛睿平淡地點了點頭,說:“是啊。高一那會兒,姨媽送了我一雙新鞋子,穿到學校後才知道是仿冒的假貨,背地裏沒少被人說。後來,背地裏的議論變成了當面議論,動口逐漸變成了動手,今天書包被扔進垃圾桶,明天作業本被撕碎,持續了有半個學期吧。”
周舟還以為辛睿一直都是年級大姐大,此刻很是吃驚,“怎麽能這麽欺負人……那後來你是怎麽解決的?”
“後來有一天,趁晚自習沒老師看管,我把所有欺負我的人都約了出來,打了一架。”
“所有人?!”
“嗯,因為當時快期中考試了,一個一個解決太浪費時間了,所有人一起上比較快。”
“我不是問你的時間安排……我是問,你一個人,怎麽打得過那麽多人?”
“當然打不過啊。”辛睿聳了聳肩,“但我也沒有別的什麽能讓別人服我的本事了,只有命比較硬。”
那你受傷了嗎?周舟本想這麽問,話到了嘴邊卻改成了:“那你,傷得重嗎?”
“還好吧。”辛睿輕飄飄地說,“剛見血的時候,他們其實就怕了,讓我服個軟就放了我,我沒答應。再到後面,我自己是沒什麽知覺了,但他們反倒害怕了,吵着鬧着把我送去了醫務室。”
周舟倒吸了口涼氣:“你那時得傷成什麽樣了啊?這些個刺頭平時也沒少打架,若不是真的傷得很厲害,也不至于把他們吓成那樣……”
“我開玩笑的,老師。”辛睿突然停下腳步,沖她一笑。
周舟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大家願意聽我的,只是因為經常借我作業抄而已。我這種情況,怎麽可能去打架呢?”辛睿嘴角彎彎,眼裏卻一如既往的冷靜無波。
周舟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啞了好一會兒,最後卻只是點點頭,道:“我就知道,這種事情,一聽就不像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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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習結束後,辛睿去了趟銀行旁的ATM機。
鴻鹄獎學金的三千塊錢當天就到賬了,辛睿先取出兩千,想了想,又取了五百,将一沓鈔票裝進舊信封裏,再将信封夾在作業本裏,書包拉鏈嚴絲合縫地拉好,這才離開。
在離學校附近不遠的小吃街上有家叫做“阿花馄饨”的小吃店,是辛睿的姨媽開的。辛睿來時已是九點半,招待完最後一波饑餓的高中生,店裏只剩下一桌客人。
姨媽正在收拾桌子,辛睿主動過去幫忙,剛捧起髒碗就被姨媽給攔了下來。
“小睿,你怎麽來了?不是說了以後別來幫忙了嗎?你都高二了,學習那麽緊張,放學了就回去多看看書,我這兒忙得過來。”
母親也去世後,辛睿幾乎斷了經濟來源,除了母親留下的老夫子,衣食上全仰仗姨媽接濟。
但幾個月前,姨媽離了婚,既要開店還有個剛升初三的女兒要養,辛睿年紀越長,越不好意思白吃白喝。
“姨媽,這是學校剛發的獎學金,我自己留了一點零花錢,剩下的都給你。”辛睿剝開書包,将信封塞進姨媽手裏。
像是握到了燙手的山芋,姨媽往後彈了一步,慌忙擺手:“不行不行。這是你辛苦學習換來的,我怎麽能收。”
辛睿說:“這幾年都是姨媽照顧我,吃喝都要花錢,這錢給了你,最後還是要用到我身上,你就當提前幫我存着,我自己拿着也怕弄丢了。”
“你說你這孩子……”姨媽揪起圍裙一角擦了擦手,這才接過信封塞進外頭口袋裏,“你在這兒坐會兒,我今天剛包了馄饨和餃子,你正好點帶回去。”
姨媽回了後廚,辛睿找了個空位,剛要坐下,最後一桌客人的說話聲吹入她的耳中。
“這卡裏有30萬,就當是我的補償。”
聽見錢的事兒,辛睿一下子精神了。
她放慢了動作坐下去,背對着那桌人,耳朵豎得老高。
“反正我無論說什麽,你都不想聽,那算了。如果你覺得我是個垃圾,那我就是吧。”
說這句話的是拿出卡的人。他的聲音很年輕,估摸與辛睿年紀相仿。她正猜着那人的身份,下一刻,對方的名字就在怒氣中被喊了出來。
“沈知年,這就是你說的道歉?”
說話人的聲音因憤怒而近乎顫抖,良久,發出兩聲冷笑。
“大少爺,我知道你有的是錢,無論鬧出什麽爛攤子,拍拍屁股就能出國甩個幹淨。但你以為只要有錢,你做過的爛事就能一筆勾銷了?想都別想!只要我活着,就是你洗不脫的罪證!”
那人抓起銀行卡扔到地上,離開時将凳子猛地一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辛睿感覺到有什麽東西落在了腳邊,低下頭,看見了那張存了30萬的銀行卡。
辛睿眼皮一跳。
老天爺這是在考驗她的道德素養和法律意識嗎?
辛睿把這輩子最悲傷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最終還是撿起銀行卡,走過去,還給了那位不知名的有錢公子哥。
“你東西掉……”
辛睿看向那人,最後一個字卡在了喉嚨裏。
少年臉色蒼白,緊咬着下唇,像是在極力隐忍着什麽,脖頸青筋顯出。
他有一雙狗狗一樣的圓眼睛,而此刻,卻只看到渾濁氤氲的瞳孔,和眼底的一片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