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歸魂

歸魂

那天晚上,沈知年帶着辛睿逛到很晚才回去。

回去後洗漱一番再睡下時,已近深夜。疲憊令她倒頭睡去,空不出精力去回憶悲傷的事。

然而今夜,她卻久違地做了一場夢。

夢裏,她回到了小時候,個子還沒有竈臺高。

她在盛夏中醒來,揉着眼睛對姥太說她肚子餓了,姥太放下手裏的針線活,拄着拐杖走到竈臺邊,給她煮了一碗蓋了雞蛋的青菜面。

夏季那樣漫長,她坐在窗邊吃着面,看着屋外的豔陽,以為這輪太陽永遠永遠也不會降落。

辛睿從夢中驚醒,滿頭冷汗。

天還黑着,她看了眼手機,才剛剛淩晨四點。

她想再躺下去睡,卻怎麽也睡不着。

她再次打開手機,盯着屏幕,很久很久,然後注意到了今天的日期。

今天是姥太的頭七。

小時候聽媽媽說,人去世後的第七日,死者的魂魄會回到家,和家人見最後一面,家人應該在魂魄回來之前,給故人預備一頓飯。【注】

辛睿徹底沒了困意,她幹脆披上外套下了樓,想煮一碗面。

冰箱裏沒有青菜和雞蛋,好在挂面是有的。她在鍋裏燒開了水後下一把面條,蓋上鍋蓋等待。

鍋裏加了太多水,再度煮沸後冒着白沫噴了出來,辛睿不知不覺走了神,反應過來時,強烈的蒸汽幾乎要把鍋蓋掀飛,她試圖拿起鍋蓋,卻被蒸汽灼傷,下意識縮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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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她從抽屜裏找到烤箱用的手套,強行關掉電磁爐,沸水終于平息。

手上被燙出了一片鮮紅,辛睿忍着痛将鍋裏的面盛進碗裏,面煮得過頭,軟綿綿地一坨癱在碗裏,品相很不佳。

辛睿将面碗擺到餐桌上,又擺上一雙筷子,将椅子拉了出來,如同等待着誰到來一般。

她做完這一切後又覺得有些可笑,及時頭七歸魂的說法是真的,魂魄也只會回自己的家,又怎麽會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和她見面呢?

但她到底沒有收起碗筷。

手上的燙傷疼得厲害,很快就起了個大水泡。辛睿記得沈知年似乎說過,一樓的櫃子上有醫藥箱。

她借着廚房的那一盞小燈,摩挲着找到了醫藥箱。但醫藥箱被擺在了櫃子的最上方,辛睿墊着腳也才勉強夠着。

醫藥箱很大,她用指尖勾着邊緣一點點往下拉,好不容易拽出大半,箱子卻突然失衡掉落,加速撞擊在她的額頭上,再滾落到地上。

醫藥箱的搭扣松開,滿箱的瓶瓶罐罐滾了出來。

辛睿覺得額頭火辣辣地疼,擡手摸了摸,手指黏糊糊的,一片鮮紅。

·

沈知年一夜輾轉反側,淺眠半個小時就醒來一次,反反複複,心裏越來越煩躁,越來越睡不着。

下午在南鑼鼓巷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已經沒事了。

他吃很多東西,他說很多話,他購物欲旺盛,他在每一張照片裏都笑意盎然。

他看起來非常健康、積極、樂觀。

但不是這樣的。

回了卧室,關上門,世界一片寂靜之後,那些僞裝的假面自動脫落,他虛弱地倒在床上,四肢已經沒有了挪動的力量,大腦卻不停勸阻地飛速運轉,将他最不想面對的那些記憶拷貝出來,慢放、重播,一遍又一遍。

要是睡着了就能不被這些事情所煩惱了吧?

可偏偏連睡眠都變得這麽奢侈。

沈知年就這樣淪陷在黑暗中,和自我糾纏了大半個夜晚,最後終于受不了,起身,預備去洗手間沖個涼水澡。

樓下卻傳來了嘭的一聲響。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打開卧室門,卻看見對面的房間開着門,門內一片漆黑,樓下黯淡的光照上來。

沈知年朝有光亮的方向走去,樓下只有廚房裏亮着燈,辛睿站在被光線勉強照到的儲物櫃前,蹲在地上,緊抱着自己的膝蓋,看着灑了滿地的藥物,眼神空洞。

“辛睿?發生什麽事了?”

沈知年快步走過去,踢開地上的藥盒,在她的身邊蹲下。

“我……想找燙傷藥。”

辛睿緩緩擡起頭,眼神疲憊失焦,一條細長的紅從她的額頭流下,滑過她的臉頰,在昏暗的光線中異常可怖。

沈知年下意識想擡手撥開她的頭發,查看她的傷口,手舉在半空,猶疑片刻,卻還是放了下來。

“額頭的傷怎麽搞的?嚴重嗎?”他關切地問,“你剛剛說燙傷藥?你還有哪裏受傷了?”

他用目光檢查遍她的全身,在她的手上看到一片紅色的傷口和燙傷留下的水泡。

但比這更讓他關注的,是辛睿此刻的狀況。

北京入了秋,夜裏只有十幾度,她穿着短袖睡衣,赤着腳,唇上一絲血色也無,自己卻像是完全沒有感受到似的,呆呆蹲在地上。

沈知年輕聲問:“辛睿,你……還好嗎?”

辛睿只是搖頭,“我沒事,沒事。”

她扶着膝蓋,試圖站起來,可蹲了太久的腿早已充血發麻,她一個踉跄,被沈知年及時扶住。

“你先坐下。”沈知年從餐廳搬來凳子扶着她坐下。

他俯下身,扶着她的肩膀問:“辛睿,到底出什麽事了?你別這樣,我很擔心你。”

她擠出一個虛弱的笑容,“我真的沒事。我就是想煮個面,但沒想到我這麽笨,這都能燙到。拿個醫藥箱,也會被砸到。”

她聲音很小,越說越語無倫次,“我太蠢了,太蠢了……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我怎麽什麽都做不好啊……一起不是這樣的,為什麽啊……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是壓垮堤壩的最後一根稻草。低聲的話語變成沒有矛頭的質問,她的眼眶越來越紅,氤氲的霧氣化成淚水,不可自制地滑落。

“你別哭啊……”

沈知年下意識地給她擦眼淚,手掌拂過她冰冷的臉頰,眼淚和幹澀的血混在一起,怎麽都擦不幹淨。

他猛地鼻尖發酸,眼睛瞬間濕潤,無措地說:“別哭啊,如果你連你都哭了……那我、我也會……”

一幕幕畫面在腦海中飛速放映。

争執、叱罵、咆哮……

失望、厭惡、憎恨……

從一片雪花的盤旋翻滾成不可阻擋的雪崩。

辛睿的眼淚斷了線,沈知年也情緒決堤,埋在她的肩頭,止不住地嗚咽起來。

寂靜的秋夜,昏黃色的燈光下,兩個哭得不能自已的人相互依偎,從小聲抽泣到嚎啕大哭,不必說什麽,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就這麽用眼淚發洩一切。

沒有人會嘲笑,沒有人會知道。

就這麽哭一場吧。

·

辛睿的回籠覺睡到中午才醒。

醒來後,她先是覺得頭很痛,去洗手間用冷水擦了擦臉,擡起頭時,看見鏡子裏一雙腫成桃子的眼睛,吓得毛巾都掉了。

怎麽就……哭成這樣了……

她已經不記得事情是怎麽發展成這樣的。她原本只是想去廚房煮個面,結果最後,變成她和沈知年抱着對方哭得昏天黑地。

他們大概哭了有半個小時後,她只記得自己回房間的時候,窗外的天都亮了。

一定是壓力太大了吧……

辛睿甩了甩腦袋,不願再回憶。

用冷水浸透的毛巾敷了會兒眼睛,雙眼消腫了不少後,辛睿這才換好衣服走出卧室。

對面房間的門正巧同時打開,站在門口的沈知年戴着墨鏡,僵在原地,和她面面相觑。

是不是該,打個招呼?

早上好?

不對,這都中午了。

中午好?

太奇怪了吧。越說越尴尬了。

辛睿還沒思索出個所以然,兩個人的肚子同時發出了抗議。

咕咕咕——

辛睿抓緊了門把手,力氣大得像是要把指甲給嵌進去。

“去吃飯嗎?”

“你想吃什麽?”

兩個人同時開了口。

辛睿飛速看他一眼,又飛速撇開目光。

“我都行。”

“看你吧。”

又是同時開口。

“走吧。”

辛睿清了清喉嚨,逃跑式的沖下了樓。

兩個人彼此沉默着來到樓下的面館,各點了一碗炸醬面,沉默地拌面,沉默地吃面,明明面對面坐着,卻一句話也沒說。

是應該說點什麽才對。可辛睿的腦子裏全都是淩晨兩個人哇哇大哭的樣子,她甚至因為哭得太過頭,嗓子都有些啞了。

好丢人好丢人好丢人。

上中學以來,她就沒在別人面前流過眼淚了。

辛睿腦子嗡嗡地轉,有一下沒一下地吃着面。

路過的老板娘看見這桌的兩個人吃面吃得滿目愁容,奇怪地問:“小同學,我們家面不好吃嗎?你們怎麽這個表情?”

沈知年趕緊搖頭,“挺好吃、挺好吃的。”

老板娘生怕他們害羞不敢說實話,又問:“你們是外地人吧,是不是醬太齁了,吃不慣啊?我給你們倒點水吧。”

“謝、謝謝。”

老板娘端來兩杯茶水,又盯着沈知年看了看,“帥哥,怎麽吃面還戴墨鏡啊?”

沈知年差點把茶給噴出來。

他咳了兩聲,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時、尚。”

“啊,這樣……年輕人真奇怪啊。”老板娘不明所以地走了。

對面傳來低低的笑聲,沈知年看着辛睿強忍着笑的模樣,心虛地問:“你,笑什麽?”

辛睿指了指眼睛,“哭腫了吧?”

沈知年的卷毛都吓得立直了,“你怎麽……我沒有,我不是。”

“也不知道是誰,把我衣服都哭濕了。”

“喂……明明是你先哭的。”

“我哭我的,你跟着起什麽哄?”

“那不是……沒忍住嘛。”

沈知年埋頭吃了幾口面,又擡起頭,“別告訴沈見歲啊,她能笑話我一輩子。”

辛睿低頭看着碗,“那你,也別跟別人說。”

“好,就把它當成,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的秘密,說出去的人要長針眼。”

辛睿看着沈知年,搖搖頭,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

“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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