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無窮碧

第30章 無窮碧

平玉原的臯月雷雨盛行,淙淙一夜把霾色洗盡,隔天又是日高煙斂。

江禦服用過退燒藥後又不安穩地睡了一覺,快到晌午時才動了動眼皮,被守在床頭的江鐵牛發覺,一嗓子給喊得清醒:

“爹爹,爹爹快來——!我哥他醒了!”

“小聲點不行嗎,你再喊兩聲全村人都該知道你哥病了。”

掀開簾子進屋的是季淩纾,他輕車熟路地将江鐵牛給拎出了卧房。江禦正扶着窗沿緩緩坐起身來,揉了揉右手指節。

軟綿空蕩,好像有什麽東西像水潮一樣,在他睡着時順着他指間的空隙流淌而去了。

“醒了就起來把藥喝了,”季淩纾不客氣道,同時舀了舀手裏端來的一碗粥,“還有這蓮子粥也一起喝了,下火的,挨過羨陽的鞭子後體內虛火肯定重得很。”

江禦一口将江財煮的那盅黑乎乎的湯藥飲盡,擦了擦唇角又接過季淩纾遞來的陶碗,荷香融着蓮心微苦的青潤氣息淌入鼻息,滋潤喉嚨。

他“唔”了一聲,疑惑道,

“現在才午月中旬,哪裏來的新鮮蓮子?”

“村南那口水塘裏采來的,”

季淩纾聳了聳肩,

“我還想問你呢,尋常的夏初我師尊花樽裏的荷花才剛打苞,你們狗牙村倒是熱得快,這麽早就滿塘綠葉不見一朵花了。”

“你說這裏就是狗牙村?”

江禦眨了眨眼,如夢初醒般環顧了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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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這破敗簡陋的柴屋和他的記憶漸漸重合,他看向躲在門邊偷看着他們的男孩,緩慢地認出那是他的弟弟江鐵牛。

回想的過程有一種不可名狀的陌生感,在來到狗牙村、見到真實存在的江鐵牛之前,江禦仿佛只是記得有這麽一座村落、一個弟弟存在,但卻怎麽也無法回述出更加具體的細節。

比如他不知道江鐵牛是胖是瘦,不知道江財有沒有白發,更不知道狗牙村的南面有一片荷塘,那裏的荷花在初夏就已謝落成蓮蓬。

他對狗牙村的印象甚至不抵昨夜那場青黃不接的夢境深刻。

想到這裏,江禦緩緩褪下半肩的衣物,看向在夢裏捱過一掌的心口。

見他突然脫衣服,季淩纾驚得連忙往後退了好幾步:

“你、你突然幹什麽!”

“看傷口恢複得如何。”江禦淡淡道。

挂在他頸前的怡宵鎖琅玕叮啷,順着鎖骨間的平坦墜下,銀鏈被刻意為之地垂貼在小腹間——季淩纾僵硬地別過頭去,不敢再往深處看。

面前的人一口咬定自己不是師尊,一颦一簇卻又像極了他的師尊。

季淩纾就算做再血氣方剛的槐夢,也不曾敢把那象征着卑淫放浪的怡宵鎖鎖在他師尊身上過。

江禦并未察覺到他的不自在,正認真低頭查看自己的胸口處,那裏白皙平整,沒有任何傷痕印記。

他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轉而又風輕雲淡地将衣裳穿好。

“對了,我總算搞明白怡宵塔那狐貍給你喂的是什麽藥了。”

季淩纾幹咳一聲,

“那藥能讓人的官能變得更加敏感,你爹說沒什麽毒性,也無藥可解。”

江禦聞聲怔愣了片刻。

哦,他爹江財,是個村醫。

“怪不得我聽人說話都覺得吵,碰水覺得冷,喝茶又覺得燙,連昨夜雷聲都覺得格外刺耳。”

江禦嘆了口氣,此前的種種“嬌貴”都有跡可循。怡宵塔的藥想也不用想,穢色鋪陳,原意肯定是為了方便房中之歡。

“刺耳?你是害怕吧,”

季淩纾抱着手冷嗤道,

“一打雷你就發抖,還拽着我不讓我走,害得我……我……”

“嗯?如何?”

江禦想到昨夜那場夢,是因為電閃雷鳴時他也在夢中被人一掌擊下了無邊的深淵,所以才會對雷聲格外忌憚敏感嗎。

“害你怎麽了?”

“害我……哎,懶得和你說,你知道自己有多磨人就行了。”

季淩纾提起這事就氣不打一處來,昨晚雷雨不歇,江禦又一直在做噩夢,三更半夜還扯着他的衣袖不肯松開,他無奈只能睜着眼守了一夜,誰料今天一大清早江財看見他在江禦屋裏留宿後就開始嚷嚷。

還盡是些粗鄙不堪的荒唐話!他是在照顧江禦,又不是趁人病占人便宜的小人,更不是急不可耐到不顧人身體的禽獸!

說曹操曹操到,季淩纾話音未落,江財那破鑼一樣的大嗓門就又響了起來:

“兒婿啊,我的好兒婿!”

江財搓着手推門而入,身後竟然還跟着兩三個村民,那天在村口集市認出江禦、帶他們來到江宅的老大哥也在其中。

季淩纾一聽他這奉承谄媚的語氣就知道沒好事,把江禦按回了被子裏,擋在床前:

“你兒子病還沒好,你帶這麽多人沖進門是急着給人送終嗎?”

“哎,你這話說的,”

江財也不惱,殷切地拉住了季淩纾的袖子,壓低聲音道,

“我剛才聽他們說,那天你們是禦劍來村裏的?你、你小子還修過仙啊?!”

“有事就說。”季淩纾不耐煩道。

“嗐,也不是什麽大事,”江財笑呵呵道,“早說你還有這等本領啊!我們這偏僻山村的小妖怪對你來說肯定是小事一樁,手到擒來!”

“你說村裏有妖怪?”

季淩纾皺起眉來,可他前日才在村中布置過探靈符,別說妖怪了,這村裏連一絲一毫的神霧都沒有。

“有啊,唉!那妖怪法力高強,我們請過許多道士和散仙,可他們根本就捉不住,也找不到那妖怪的蹤跡……我聽有位道長說那妖怪狡猾得很,連探靈符都可以瞞避而過。”

那日熱情送他們來找江財的商販老哥煞有其事地拉着季淩纾訴苦道,

“我女兒就是被那妖怪卷走的,它在我們村作祟多年,大夥兒根本沒辦法對付它啊!”

江財插嘴道,

“趙老兄你可有福了,我這兒婿可是會禦劍之術啊,那可是琉璃海裏的正統仙宗大族才會教的術法,是那些旁門左道的什麽道士比不得的,這事兒啊交給我的好兒婿就行!”

季淩纾無言地瞥他一眼,果然看見江財腰上別着的錢袋子裏鼓囊囊地裝了不少碎銀子,這死老頭肯定是在外面吹牛,做主替他攬了活兒,還騙了這些村民不少錢。

“探靈符也算是中階法器,尋常的妖怪不可能逃的過……既然此前那麽多修士都沒找到過妖怪,你們怎麽能确定它真實存在?”

季淩纾這話并非誇大。探靈符是仙家尋妖獵魔的首要判斷标準,他帶來的符紙更是出自金霞宗,品質上等,不可能探不出妖。

就算真有能蔑視探靈符存在的妖物,早就屬于兇煞級別了,被兇煞途經的村落怎麽可能留的下活口?

見他有疑,被江財帶來的另一個村民發着顫争論道:

“它在!它絕對在!我們村裏的女人都快要被它吃光了,連從外村抓來的也都被卷走了……上一個來的道士說那妖物會讓人感染瘋病,染上的女人先會發瘋,再過不了半個月就會失蹤……她們都被月娘吞掉了!”

“月娘?”

季淩纾凝眉,眼神淩厲地看向說話的那人:

“你說這妖怪叫月娘?你見過它?”

“我、我沒見過,但我媳婦兒就是被月娘卷走的……就半年前,她突然衣服也不洗飯也不燒,半夜站在院子中間開始擺袖舞曲兒,我親眼見着的,那就是撞了邪!她還笑吟吟地和我說、說她要去見月娘了……”

“然後呢?”

“然、然後有天早上我醒來,就、就再也沒見到我媳婦兒了,她憑空消失了……真的。”

“那月娘确實在我們村作惡已久,”江財接着向季淩纾解釋道,“最開始那東西只卷那些陪葬婆娘的屍體,後來是新娘、年輕的姑娘,現在連人老珠黃的女人也不放過。”

商販哭喪着臉,附和道,“江老哥家裏都是兒子倒還好,可憐我那年紀輕輕的女兒……等女人吃完,就該輪到我們男人了罷!”

江財也作勢掉了兩滴眼淚:“唉,誰說我不操心。我們禦兒姿色不凡,當初我就怕他也被月娘給吞了,才把他給送走的。”

聽聞此言,被季淩纾擋在身後的江禦悄聲冷笑。

江財分明是看上了怡宵塔出的那筆銀子。

拜江財這兩滴眼淚所賜,村民們互相哀嘆哭搡了起來,吵得江禦頭疼不已。

季淩纾敲了敲床頭的木案,

“吵什麽吵,要哭出去哭去。你們不把事情交代清楚我怎麽幫你們找妖怪?”

“……”幾人紛紛停住了抽噎,大氣不敢喘地眼巴巴地望着他。

季淩纾煩躁地嘆了口氣,“你們剛剛說月娘一開始卷走的只是陪葬的人?給誰陪葬?它一開始只吃屍體?”

村民們面面相觑,江財上前回答道,

“那年村裏染了瘧疾,死了不少壯丁,都是娶過媳婦兒的,她們自然要給丈夫殉葬。至于月娘吃的是活人還是死人……說實話也不清楚,一抔土蓋下去有的人死得快有的還能活一會兒,誰曉得月娘去的時候她們是死是活……”

“你說什麽??”

季淩纾掐碎手裏的茶杯,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這群村民,

“你們居然讓活人給你們陪葬?”

商販看他動怒至此,不免疑惑道,

“仙家您莫要說笑了……老祖宗傳下來的禮數規矩我們怎麽能忘?再說夫妻二人伉俪情深,雖不能同生但可求同死,分明是感人至深,何來殘忍一說?”

“呸!”

季淩纾艱難壓下胸口裏的厭惡,怪不得他在狗牙村的巷道上幾乎沒有看見過女子,恐怕就算沒被月娘擄走,也被這些村民給逼去殉葬了!

“活該你們村招邪引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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