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魂兮歸來

第72章 魂兮歸來

天色将明,晟風獵獵。

獨夏像一只輕燕,躍然于屋檐廊瓦之間。

他記得這條巷子,他随簡遐州游歷時曾在此停留過。再過半個時辰,巷尾的早點鋪子就會開始熬湯,簡遐州最喜歡帶他去吃那家的馄饨。

中間靠南邊是戶賣糖水和甜豆糕的,獨夏愛吃又不好意思承認,為此簡遐州還和人家老板演過一出稱壞了的蹩腳戲。

街頭就是那家被三皇子燒毀了的衣料店。

那樣繡樣精細的文竹,要是簡遐州還活着,一定會穿到衣襟都磨皺了才肯罷休。

獨夏微一斜眼,瞥見了那不知何時追了上來、默不作聲地緊跟在他斜後方的身影,銀魚白的衣裾下似有霞色紛飛。

又讓他想起他曾笑話過簡遐州,笑話他一個活了幾百年的“老頭子”還喜歡在衣領或是袖口繡點什麽蘭草墨竹游魚飛鶴。

——你們仙宗裏的人不都穿金絲玉線織就的仙袍嗎?或者從頭到腳一身白,說好聽了叫仙風道骨,我看就是拽布披麻。

——也不都是那樣。

簡遐州咬斷針腳,滿意地看着剛繡好的雲紋,

——我之前和你說過的蘭時仙尊就不愛穿白的,他嫌沉悶單調,不過他在吃穿用度上未免有些太過挑剔就是了。但在穿衣這事上我一直都贊成他,若修仙者為了所謂威嚴都穿得一模一樣,則确實是有些無趣了。

——喂!你手裏的是我的衣服吧!還給我!我才不要在領子裏偷偷繡花紋,姑娘家一樣!

獨夏跳起來去搶,自然搶不過簡遐州,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這人在自己的每件衣裳上都留下了不同的紋樣。

——簡遐州,你等着!我要趁你睡着在你衣服上繡豬頭!繡狗腿!讓人見了都笑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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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手動不過他,獨夏只能憤然地在嘴皮子上占占便宜。

簡遐州只是一個勁地笑:

——好啊。要是你能為我在衣服上繡出點什麽,我一定得好好珍惜。

——你就笑吧,我繡坨牛糞上去看你到時候還笑得出來嗎。

獨夏惡狠狠道。

那時他以為他們還來日方長,以為他有許多個百十年可以蹉跎,可以慢慢學會如何穿針引線,如何繡花紋樣。

他不知道簡遐州永遠也等不來他親手繡的衣裳了。

“蘭時仙尊,你知道嗎?”

獨夏自顧自地開口說道,跟在他身後的無疑是江禦,這世上能跟上他速度的人除了簡遐州也就只有江禦了。

“被燒毀的那件衣裳上,有兩棵竹子是我親自繡的。”

江禦聞聲稍稍擡起眼,竟點了點頭:“怪不得我看有幾處針腳走線龍飛鳳舞,粗糙糟糕。”

獨夏:“……”

行,挑剔異常的蘭時仙尊,是他本人沒錯了。

獨夏嘲弄地笑了兩聲,笑聲盡頭藏着不易察覺的淺淡悲息,“怎麽,你想說那樣難看的衣服燒給簡遐州他也不會高興?所以想勸我放過三皇子嗎?”

這次江禦卻搖了搖頭:

“我覺得他會高興。”

“我徒弟也笨拙似你,送過我許多滑稽可笑的玩意兒,雖然擺出來顯得我很沒品味,但無論如何卻都舍不得扔。”

獨夏挑了挑眉:“那你更該能理解我才對,為何還要追上來妨礙我?”

“我想知道的是,你并非是昨日才殺的漱冰,過去了這麽久為何一直不聲不響,直到今日才想到燒衣祭奠,而恰好你的衣裳又被宮裏那惡貫滿盈的小混蛋燒毀,鬧到最後甚至驚動了金霞宗,是機緣巧合,還是誰的刻意謀劃?”

江禦靜靜地看着獨夏。

其實三皇子遇刺一事會驚動金霞宗并不奇怪,都皇城每年供奉的香火數量極多,仙人雖有隔,但并非完全沒有利益往來,獨夏身手矯捷如鬼魅,做事又癫狂不講常理,會讓城主懷疑是妖怪作祟也是常理。

他只是奇怪為什麽獨夏隔了這麽久才突然沒來由地想要祭奠簡遐州。

雖然獨夏口口聲聲篤定天道并未影響他,可萬一他早已身在局中,淪為傀儡卻不自知,直到最近天道有了新的獵物,他才得以清醒過來,重新擁有自己的情感呢?

獨夏說簡遐州是“上一個他”,那麽季淩纾也就會是“下一個獨夏”,江禦并不擔心自己的性命如何,卻十分在意季淩纾會受到天道什麽樣的對待。

所以他才會問獨夏,為何突然沒來由地想給簡遐州燒件衣物。

獨夏似乎被江禦的問題問住了,腳上速度未減,神色卻變得茫然起來。

不遠處擁繁的青瓦屋舍下依稀傳來幾聲雞鳴,拂曉越來越近,陽烏光動,沉默持續了許久。

直到獨夏怔然地看向江禦,喃喃道,

“為什麽突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蘭時仙尊。”

“殺了他之後再也沒人管束我了,我過得比誰都自在,你說我怎麽就突然想起他了呢?”

“蘭時仙尊,在你看來,想念也是需要理由的嗎?那你的好徒兒未免也太慘了些。”

獨夏說着說着再度笑了起來。

他哈哈大笑,捧着肚子笑出了淚花。

對啊,他親手送走過太多人了,命途多舛的褶子裏,有太多不同的苦命之人和他相互依存過,走的走死的死,簡遐州不過是陪伴他的時間多了些而已。

他原也以為自己不會想念他的。

直到那天偶然看到那襲白衣。

他先是笑了,他想,那人要是穿着這衣服該有多好看。

笑着笑着唇角便塌了下來。

也是從那一刻開始,獨夏才緩慢又疼痛地意識到,簡遐州已經不在了。

“仙尊,你也打心底裏覺得我癫,覺得我冷血,是不是?”

獨夏斂起笑意,再一次在江禦面前哭了起來,

“我都是一個這樣的爛種了,為什麽我還要止不住地去想念他啊?仙尊,你如何渡我?我想他想到不殺點人就渾身難受啊!”

“……”

面對少年人的眼淚,江禦少有地感到了棘手。

他反正不會讓季淩纾哭,所以也就沒有哄人不哭了的經驗。

這下倒是能确定,獨夏許多不合常理的行為并非是被天道操縱,而只是因于生者對逝去之人的思念。

眼淚順着獨夏的下巴落在衣衫上,微冷的晨風刮過,在他臉上留下通紅的疹子,任誰看了都會心生憐愛。

江禦無奈道:

“別哭了。你總不能邊哭邊殺人吧?”

獨夏揉了揉眼睛:

“為何不能?手起刀落的事。”

江禦:“……那三皇子犯盡惡戒,無需你動手命數也差不多該盡了,你既是漱冰留下的愛徒,看在與他的交情上我自會保你,此次金霞宗務必要抓一個罪魁禍首回去複命,你能不能不往刀口上撞?”

“保我?你省着力氣保你自己和你那徒弟去吧。”

獨夏嗤笑一聲,并不領情,眼看已經能看見宮牆,他正欲加快速度甩掉江禦,不料江禦卻主動頓住了腳:

“我手上尚留有漱冰一縷未消散的元神,你若就此收手,我便讓你和他再見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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