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無一物
第84章 無一物
他說江禦渡過他,那是大概八十年前的事。
墨族栖居的鴉川有一條巨大的河,無人抵達過其源頭,那大川流湧過鴉川,在平玉原一瀉千裏,被凸山凹木切割成大大小小的湖。
彼時江禦正嫌宗裏簡遐州說教唠叨得煩,把季淩纾從經書課堂上偷拽了出來,帶着小季淩纾出海游玩來了。
他尋到一處人跡罕至的湖泊,不知從何處弄來了魚竿,一時興起,帶着小季淩纾坐在水邊的蘆葦蕩裏垂釣。
二人釣了大半天,一動竿,釣上來的居然是個血糊糊的人。
小季淩纾:“師尊師尊,這湖裏長人!”
江禦擡眼,一手搭在額前擋住被血污染紅的陽光:
“穩住你的竿,別把血濺得到處都是。”
他們吵吵嚷嚷的聲音透過水膜,喚醒了仝從鶴疲憊不已的神智。
仝從鶴被他們釣上了岸,他的雙眼處血肉模糊,睜不開也看不清,只能通過稀薄的神霧感知到面前站着的是一仙一狗。
不對,一仙一狼。
是墨族!
仝從鶴渾身一激靈,如墜冰窟,沒等摸清狀況便本能地躍身而起,掏出懷裏藏着的刀,兇狠地朝季淩纾砍去。
“唔!”
然而刀鋒未至,後脖頸被人牢牢拽住,那時也剛剛成年、身形消瘦的仝從鶴被江禦勾勾手指就給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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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人,怎麽不分青紅皂白看見人就砍?”
季淩纾有恃無恐地蹲在了仝從鶴面前,尾巴一搖一搖的,對金霞宗外的這一切都很是好奇,
“你很疼嗎?能不能告訴我,疼是什麽感覺?”
“唔……放開我……放開我!!”
嗚咽聲從牙縫裏擠出,仝從鶴奮力掙紮着,黏污的血水将他們所在的這片白葦染得猩紅,他撼動不了江禦半分,卻依舊咬牙切齒地、抽幹了力氣地在撲騰,他身上不知有多少處傷,每動彈一下就撕裂得更開,疼得他嗓子都喊到沙啞。
他很想活。
這是江禦對仝從鶴最初的印象。
少年人被剜去了眼睛,所以江禦看不見他的眼神,但他的不甘,怨恨,還有近乎瘋狂的求生憎死快要被太陽從他流盡了的血裏蒸騰出來。
“你冷靜些,”
江禦嘆了口氣,依舊牢牢壓制着仝從鶴,擔心他暴跳而起對季淩纾不利,
“看不見就用其它感官好好感受,這裏沒人要殺你。”
“嗚嗚…你們……你們是誰,你們到底是誰……我看不見,我什麽都看不見了……”
仝從鶴耗盡了力氣才終于老實下來,奄奄一息地躺在葦蕩裏,雙眼處撕心裂肺的疼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努力了好幾次,才終于能感覺到除了疼痛以外的事物。
他感覺到了陽光烘烤在臉上,水波輕輕蕩過腳踝,渾身的傷口不止何時被敷上了輕軟的藥膏,香香的,是他沒聞過的味道,還有順着擒住他的那雙修長的手不斷湧流入他身體的暖意。
微風拂過他的面頰,他仰躺在雪一樣的蘆花之中,再也感覺不到太陽的刺眼。
難以承受的疼痛也緩緩被鎮壓下來,他不知自己躺了多久,但那一仙一狼卻一直在他身旁守着他。
“眼淚別落到傷口裏,會留疤的,”
季淩纾的聲音年輕又稚嫩,他掀起自己的衣角幫仝從鶴擦了擦臉,這身衣服是江禦令人給他做的,料子柔軟輕薄,和那藥膏一樣,有陽光一樣暖融融的香味。
“你別害怕,我師尊很厲害,會保護你的。”
“保護我?哈哈……我們素不相識,你們憑什麽保、咳咳,保護我?你們仙家人不是有句話叫本身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麽,你們多管閑事,也不怕招致殺生之禍?”
季淩纾聞聲眨了眨眼:“我師尊很厲害的……那你不妨告訴我們,是誰把你欺負成這樣的?我們也好幫你讨回公道。”
“誰……誰欺負我?”
仝從鶴頓時覺得喉嚨幹澀得說不出話,季淩纾的問題将他從這片柔軟的葦塘拉回了鮮血淋漓的現實。
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迄今為止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所有人都背叛了他,或者說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為了去送死。
見仝從鶴許久都不說話,季淩纾悄悄湊到江禦耳畔:“師尊,他是不是吓傻了?”
江禦捏了捏季淩纾那時還沒太棱角分明、有些軟乎乎的臉,目光卻落在仝從鶴臂膀的刺青上,
“你是從鴉川逃出來的?之前在哪個部族為奴?”
自季淩纾的母親、曾經的鴉川之主去世,作為聖子的季淩纾被江禦帶回琉璃海後,鴉川中不同種族之間無時無刻不在互相鬥争,都想把己族的孩子推上聖子之位。
有些富庶的部族會從平玉原買入大量的役奴以彰顯地位尊貴,仝從鶴胳膊上的那刺青就是奴印。
“……八眼白蛛。”
仝從鶴如實道。
反正他已經被那個部族給背叛抛棄了,也不在乎洩露他們的消息,甚至打心底裏盼望着那無情無義的白蛛一族能被人給屠滅滿門。
“你只是奴仆而已,他們為何要專門挖去你的一雙眼睛?”
江禦又問。
從傷口看得出下手剜眼的人極其細致狠心,縱然是他,也沒法讓失去眼球的仝從鶴重見天日。
況且在部族鬥争中最命如草芥的便是被從平玉原販賣去的奴人,一刀抹了脖子,死了便死了,緣何要大費周章地先挖去仝從鶴的眼?
雖據江禦所知,八眼蜘蛛最厲害的便是他們的瞳術,可仝從鶴身上半點墨族的血脈都沒有,有何值得忌憚之處?
“奴仆……哈,”
仝從鶴似被戳到了痛處,他奮力地笑出聲,可卻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然變得十分痛苦,
“對啊,我只是白苑大少爺身邊的仆人而已,他口口聲聲說他離不開我,可最後呢?敵族的人把我們圍困起來,說把他交出去就能放過我們……仙君,你知道嗎?我正擔心族人為了保命真把他交出去時,他居然同意了……”
“同意什麽?”
季淩纾歪了歪腦袋,并未注意到江禦的神色凝重了下來。
仝從鶴譏笑一聲,
“他們讓我裝成族長之子,把我交給了敵族以求茍且偷生……那夥人竟然真的信了…哈,他們把我當成白苑,挖去了我的眼睛,折斷了我的手腳,把我扔進了大川裏……我啊,才不是普通的仆人,一開始他們買我回來,就是為了讓我在這種時候代替白苑去死的!”
小季淩纾聽罷想了會兒才明白過來,被江禦養大的他哪裏見識過人心險惡,不禁瞠目結舌,張了張嘴,好半天沒說出一句能安慰仝從鶴的話。
仝從鶴只兀自蒼白地笑着,
“你說你師尊能幫我讨回公道,可我連公道本該如何都不知道。”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幸運的。
因為買走了他的小少爺從不打他罵他,給他睡好穿暖,甚至與他同吃同住。
原來同吃同住只是為了讓他也能沾染上幾分矜貴,好讓別人一眼看不出他的真假罷了。
“你有慧根,”
江禦緩緩開口,并未回答仝從鶴什麽是公道,只是再次摸了他的骨,肯定道,
“鴉川的事外人不便插手,你能撐到遇見我也是道緣,你的問題我雖給不了答案,但你若有心,我可為你點化一二,只要你刻苦修煉,至少能練出保命的本事,你可願意?”
“願、願意!”
仝從鶴聞言立刻起身,坐得端正,直身跪立在了江禦跟前。
他想變強。
比任何人都想。
只是他騙了江禦,他變強不是為了自保,而是為了把那些背叛欺騙了他的人統統也拉入煉獄。
作者有話說:
這周回憶局(x),回憶下章應該就結束看,有請獨夏小朋友再和季淩纾小朋友再打一會兒架,師尊馬上趕到現場o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