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火燒雲(1)
火燒雲(1)
周六下午,正是客少的時候,一個散客都沒有。
韋荞在廚房洗碗,擡頭看見趙新喆,沒給他面子。
“你走。”
趙新喆走進來,對她的冷言冷語一貫不計較。他今天是來談正事的,态度裏有後輩對前輩的尊重和謙讓。
“荞姐,我們談談。”
“我跟你沒什麽好談的。”
“是,你跟我當然不用談。你要談的人,是趙江河,是道森。”
“我和這些人也沒什麽好談的。”
“我爸病了,道森也病了。前天,東亞城市大會的冠名權競标,道森輸了。”
韋荞聽了,手裏的動作絲毫沒停下,洗碗的動作又快又好,一轉眼已經洗好一大疊。
“病了就去看醫生。”
“荞姐,你就是醫生,所以我來找你,對症開藥。”
“我沒那本事。”
韋荞扔下抹布,濺起一灘水,打濕襯衫衣角,活脫脫一副地道的農家主婦模樣。這樣一個人,說能救申南城百年企業道森,能救道森董事會主席趙江河,誰信?
趙新喆信。
別人沒見過當年的韋荞,他是見過的。他和她認識二十四年,差不多是趙新喆一輩子的時間。“申南城第一首席執行官”的名號,正是媒體為韋荞開創的。
她淪落至此,趙家和道森有一份責任,不怪她今日無情。
要請得動韋荞,不拿出些寶貝,是辦不到的。真金白銀、權力欲望,都不算,韋荞放在心上的,才是寶貝。
趙新喆沉吟許久,緩緩開口:“岑銘經常來道森度假區玩,你知道嗎?”
砰——!
一只碗被重重置于桌面,頃刻間碎了。
韋荞聲音森冷:“你敢把岑銘拖下水試試。”
天下所有母親,在保護孩子的重大責任前,都端得出一份“敢動孩子我殺了你”的架勢。為了孩子,韋荞誰都可以負。
趙新喆心底震動。
韋荞愛岑銘,是一個好媽媽。盡管這些話,說出去不會有人信。當年她害慘岑銘是真,抛夫棄子也是真。
“我沒有騙你。”
趙新喆掏出手機,打開一段視頻,遞給她:“這是道森度假區的監控視頻,這半年裏,岑銘每周六都會來玩。”
韋荞接過手機,聽見岑銘喊了一聲“媽媽——”,韋荞的臉色剎那間變了。
視頻裏,岑銘正在追一位女士。女士一襲墨綠色長裙,正在同友人游園,岑銘追上去,情不自禁喊了一聲“媽媽!”,女士停下來,表情怔楞,當看清身後的孩子時,當即明白這是個誤會,笑着對他溫柔解釋:“小朋友,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媽媽哦。”很快,一個男人快步上前,替岑銘向被打擾的女士致以歉意。女士很大方,表示沒關系,随即和友人一同離開。岑銘被身旁的男人抱起,趴在他肩頭摟緊他的頸項,看不清表情。
韋荞認得那條墨綠色長裙,因為,她也有一條。有一年夏天,她常常穿着這條裙子牽着岑銘的手在傍晚外出散步。回家時岑銘總不忘去咖啡店買一杯香烤堅果拿鐵,因為韋荞愛喝。那一年,夏天的晚風、路旁的小花、牽起的手心,都是香烤堅果的香味。
回憶殘忍,韋荞閉上眼。
千般情緒萦繞心頭,想落淚,眼睛早已幹透,想嘶吼,也已有心無力。這是一個對孩子愛而不得的母親,趙新喆看在眼裏,都覺得她苦透了。
韋荞看向趙新喆,問:“你們将岑銘騙過去玩的?”
趙新喆:“……”
韋荞不是一個疑心病重的人,除非涉及岑銘。
趙新喆啼笑皆非:“荞姐,你好好想一想,這種事可能嗎?那孩子身邊有岑璋啊,寸步不離,誰對岑銘下得了手?”
是。沒人靠近得了岑銘,包括韋荞。連她送給岑銘的生日蛋糕,都被岑璋無情拒收。
韋荞拿着手機,循環看着。
她兩年沒見岑銘,她走時他才五歲,如今已經七歲,上小學了吧?不知他可交到好朋友?還會像以前那樣受人排擠、一天都一個人坐着寫作業嗎?
單是想想,她就要心碎了。
趙新喆及時遞梯子:“荞姐,你要不要和我去道森度假區走一趟?今天周六,岑銘會去玩。”
韋荞将手機還給他。
她擦幹淨手,一改方才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态度:“等我五分鐘,我換件衣服。”
趙新喆激動不已。
成了——
他果然沒看錯,韋荞從來沒有像外界傳言的那樣,殘忍抛棄孩子。岑銘一直在她心上,是她每時每刻都在挂念的寶貝。
趙新喆暗自琢磨出一條真相:看起來,韋荞“棄子”是假,“抛夫”倒像是真的。
****
周六,黃揚手持華為MatePad,在董事長辦公室做工作陳述:“和華仁的黃總已電話溝通,周日中午舉行午餐會,屆時黃總會拿關于合作的詳細方案給您過目。周日上午十點之前,岑董您沒有任何工作安排。”
“OK。”
岑璋坐在辦公桌後,簽完文件,遞給黃揚,順道問他:“野餐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七年工作經驗,令黃揚足以在老板的公事和私事間游刃有餘,“我清點過,沒有問題。”
“OK。”
岑璋擡腕看表,三點四十,岑銘該到樓下了。他起身,拿起西服外套向外走去。
在育兒态度上,黃揚很佩服他的老板。他沒見過比岑璋更重視親子關系的男人,岑璋從不令岑銘等待,哪怕他公事纏身、分身乏術。
董事長辦公室獨占一層樓,出門左轉就是電梯。岑璋剛到電梯口,就聽“叮”地一聲,電梯門開了。
他的寶貝兒子今天心情不錯,一步跨出電梯給他一個擁抱:“爸爸。”
岑璋一把抱起兒子。
岑銘今天背了只小書包,是個小恐龍造型,書包口袋挂了個鈴铛,走起路來叮鈴當啷地響,和他一貫的沉靜作風十分不符。
岑璋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臉:“這只小書包是哪裏來的?爸爸記得沒給你買過。”
“班裏一個同學送我的。”
“哪個同學?”
“季封人。”
“啊,就是上周的那個轉校生?”
“是的。”
“那他送給你禮物,你有回送給他禮物嗎?”
“有,我送給季封人一套《奧數競賽一百題詳解》。”
“……”
這孩子,審美異于常人,明顯遺傳他母親——
岑璋及時收住思緒。
他不允許自己想念一個抛棄丈夫、抛棄孩子的女人。
岑銘仍在兀自高興:“季封人說他很喜歡,這是第一次有人和我交換禮物呢,爸爸。”
确實是第一次。
在生理上,岑銘有一點小小的缺陷。作為父親,岑璋不會逃避和否認。但他明白,要其他人同樣接受,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岑銘的同齡人。小孩子天生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岑銘那一點缺陷,在大部分孩子眼中,都屬于“害”。
所以岑璋對季封人小朋友充滿感激。
“下次,你和季封人如果還想交換禮物,可以告訴爸爸。無論是什麽禮物,爸爸都會給你準備。”
岑銘點頭:“好。”聲音不大,聽語氣顯然是高興的。
父子倆正說話,林華珺走出電梯,看了眼岑璋。
岑璋敏銳接住,主仆二人用眼神完成一次對話。
——什麽事?
——你自己看。
林華珺稍稍向後偏了下頭,岑璋順着她的視線投過去一眼,明白了。
岑銘的德語家教俞妍希正從電梯步出,款款朝他走來。低胸吊帶,甚為吸睛。
林華珺抱過岑銘:“剛才跑得太快,都是汗,林姨帶你去休息室洗把臉、擦幹淨,否則等下感冒了。”說着,就帶岑銘進休息室。
俞妍希的目标自然是岑璋。
“岑董。”
她在他面前站定,頗為自信。以他這個角度,居高臨下,她飽滿的傲人風光必定一覽無餘。沒有男人拒絕得了尤物,何況岑璋兩年沒有女人。俞妍希家世不差,标準的小富中産,按着家裏對她的打算,将來找個門當戶對的小企業主結婚過日子沒有問題。
但,見識過岑璋和他身後的今盞國際銀行,俞妍希怎麽肯?幾萬個小企業主加起來,都敵不過岑璋手握今盞董事會主席的大權。何況,岑璋那張臉,生得萬裏挑一。更聽說,他早年結婚沒幾天就讓妻子懷上了岑銘,想來那方面活也不差。
近水樓臺,俞妍希怎麽肯放過?
“岑董。”她擡手挽住他手臂,“我來給岑銘輔導作業。這麽巧,你們正要出去?不如一起?”
岑璋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撥開:“不行。”
俞妍希臉上挂不住,撩了下長發,“真的不行嗎?晚上我還有一節課要給岑銘上。”
“你想去哪裏給他上課?我家?”
“當然,如果可以的話——”
“我家哪裏?”
“書房,或者,卧室。岑董,随你喜歡——”
“俞小姐,我的床不是那麽好上的。”
“岑董不試一試,怎麽知道好不好上?”
“俞小姐,你瘋了吧?”
“……”
他忽然變臉,俞妍希一時接不住:“什麽?”
岑璋懶得跟她廢話,拿出手機按下播放鍵。方才的對話,已被他全數錄音。對付這樣的女人,他有足夠經驗,有時一天要對付好幾個。
“俞小姐,這段錄音我留下了,以後不要讓我見到你出現在岑銘面前。如果你做不到,我會把這段錄音發送給你的父母、親戚、朋友,甚至是學校、媒體、你所有的社交關系網。到時候,你別來求我。”
林華珺從休息室出來,方才那個婀娜多姿的德語老師已經沒影了。
岑璋正将黃揚罵得體無完膚:“我讓你找一個德語老師,你就這麽給我找的?這已經是第三個,下一個你再這麽辦事,辭職走人吧!”
黃揚被罵得頭都不敢擡。
林華珺嘆氣,直覺這事不能全怪黃揚。
條件這麽好,又離了兩年,他不找女人,女人越是要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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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揚挨了老板一頓怒斥,戰戰兢兢,更為殷勤地鞍前馬後,照顧岑銘野餐。
對岑銘忽然熱衷野餐這件事,岑璋其實不太能理解。
岑銘性格偏冷,從小對戶外活動興致缺缺。在男孩子最皮的那幾年,岑璋和前妻為了讓他多點戶外運動沒少費心。岑璋支票一開,以錢開路,家裏誰拉得動岑銘出去玩他就給誰發錢。前妻對此頗有微詞,卻從未當面指責過他。前妻有前妻的辦法,岑璋這些錢最後全流入了前妻手裏,因為,帶得動岑銘出去玩的只有她。後來她走了,岑銘就更少出去玩了。
半年前,岑銘忽然提出想野餐,岑璋意外之餘全力支持。可沒來得及他全力太久,岑銘就說了句令他的支持大打折扣的話。
岑銘說:“我想去道森度假區野餐。”
道森,這個兇手,令他的婚姻一敗塗地,他毀之尚且來不及。
岑銘問:“可以嗎?爸爸。”
岑璋微笑:“當然可以。”
岑璋從不是善類。當他說出那句“可以”,心裏已經痛下殺手:他要令道森死,死無葬身之地。
夏日七點,道森度假區清幽安靜。
岑銘做好三明治,招呼黃揚一起來吃。
黃揚面對岑璋,膽怯的心态還未消,連連客氣:“我不用哈。”
岑璋冷冷地盯他一眼:我兒子請你吃飯你還不肯?做了你!
黃揚立刻改口:“謝謝小銘!”
“不客氣的。”
岑銘臉上沒笑,心裏是高興的。正要再做一個,不經意擡頭,整個人忽然定住。
岑璋正在切吐司,沒察覺兒子的異樣,随口問:“岑銘,在看什麽?”
“媽媽。”
“……”
岑璋一刀下去,切到了手。
鮮血直流,像極了他心裏那道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