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槐花香(1)
槐花香(1)
岑璋遇見韋荞,是在大二。
上東國立大學,高等學府,百年名校,尤以數學和金融見長。歷屆校友能人輩出,基金會捐款屢創新高,給足母校底氣。旁人不敢開的冷門學科,上東國立大學敢。
大二下學期,一門《石油經濟與地緣政治》,創下選修率新低。原因有二,其一,挂科率高;其二,學科內容十分邊緣。第一天上課,無人缺課,滿打滿算十二人,被稱為“敢死隊十二強”。
韋荞即是其中之一。
教授劉光遠翻開點名冊,過目一遍學生姓名,亦對她感興趣:“數學系的,韋荞?”
第一排,一人坐直應聲:“是。”
劉教授興趣盎然:“十一人選我這門課,皆是金融與經濟系學生。課程規定要修滿選修課學分,沒辦法。所以,你呢?數學系,為何來學?”
“聽說挂科率高,我想試試。”
劉教授大笑。
初生牛犢,到底不怕虎。
他會讓她知道,虎與牛犢,究竟孰高。
幾堂課下來,率先側目的倒是劉光遠。作為教授,他承認,韋荞是最受喜歡的那類學生。交作業,她總是又快又好;當堂提問,她亦從不閃躲。劉教授看得出來,在這背後,她一介數學系學生,必定付出常人十倍努力,彌補專業差距。
一日,劉教授點名韋荞:“上周留堂作業,石油經濟對地緣政治帶來的負面作用,闡述深度原因,想必各位已想好答案。韋荞,你來答。”
韋荞仍坐第一排,她問:“只說其一可以嗎?”
“當然。原因衆多,選你最想說的那一個即可。”
“我想說的是,銀行。”
“哦?”
“推波助瀾的世界級銀行,堪稱地緣政治惡化元兇之一。”
劉教授興之所起,問:“比如呢?”
“高勝,惠豐,甚至,國際間銀行聯盟——”
“那麽,今盞國際銀行呢?”
“算,其中之一。”
劉教授笑盈盈。
他調轉視線,饒有興致地,挑起兩軍對壘:“對韋荞的說法,你同意嗎?今盞國際銀行的,岑璋同學?”
其餘人齊齊看向最後一排。
岑璋坐最後一排,習慣使然。聽到點名,他投過去一眼。
韋荞背影一怔。
在上東國立大學,岑璋很有名。人人都知,今盞國際銀行姓岑。過去,是岑華山的“岑”;現在,是岑華橋的“岑”。至于将來,就是岑璋的“岑”。
頂級銀行世家,韋荞無意沾染。一場學術讨論,她被迫對壘,略為不适。
只聽岑璋道:“事物天然具有兩面性,銀行不是例外。道森度假區和銀行關系融洽,落地申南城的第一筆銀團貸款,今盞國際銀行亦有參與。”
劉教授看熱鬧不嫌事大,挑動情緒:“韋荞,對他的說法,你認同嗎?趙江河先生可能第一個就不會認同哦。”
年輕,心氣高,尚未懂得男女碰撞的危險性——過界和動心,往往一線之隔。正因為不懂,所以端得起旁若無人的嚣張。
韋荞扔下鋼筆,正面應戰:“商業貸款一旦落地,必定有你情我願的合理性,共贏合作是基礎,道森獲現金流,銀行亦得高額利息。用一樁尋常的商業合作來對抗特殊議題,本身就不具備邏輯合理性。”
岑璋毫不相讓:“石油經濟,商業貸款,本質來講都是資本的流動。資本是沒有對錯的,哪裏需要,它流向哪裏,這才叫市場主導。總有人想借資本盈利指責其冷血,本身就是一種幼稚的角度。”
“用人為手段操縱市場,也算市場主導?”
“你說的這些,屬于是商業犯罪的極端情況。你用并不具備法律基礎的極端個例,來揣測一家運行百年的綜合性銀行,不覺得冒犯嗎?”
“哦?”
韋荞微微偏頭,眼神餘光向後一掃,“資本是沒有對錯的,但,運用資本的人有。”
那一瞬間的掃視,轉瞬即逝,她甚至沒有真正看見岑璋,偏頭一掃的動作更像她端出的一份态度:資本亦分正邪,而她已決定,今生只與正道為伍。
這一局,岑璋未應戰。
他盯着她的背影,眼神裏有很多東西。
二十歲,青春拱手相讓,有人同他一樣,一腳跨入名利場,思維模式已向最高執行官無限靠攏。這是他的同類,如同荒原狼,孤獨、強大、目眩神迷。
一場火藥味十足的對壘,悄無聲息結束。始作俑者劉教授甚為可惜,韋荞和岑璋,強手對強手,若二人皆不相讓,場面必定痛快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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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校園無秘密,消息不胫而走,人人在傳韋荞和岑璋硬碰硬的火爆場面。
連政治經濟系的丁晉周都有所耳聞,聽聞韋荞每周五會去食堂特色窗口吃河蝦湯面,丁晉周特地前往,拉着岑璋問:“哪個是韋荞?”
“許立帷旁觀那個女生就是。”
“……”
丁晉周投過去一眼。
一男一女,正站在特色窗口前點菜,一人要了一碗河蝦湯面,許立帷又多要了兩個溏心蛋,順手往韋荞的湯面裏放了一個。
一個動作,宣告兩人無與倫比的私人關系。
丁晉周挑眉,十分佩服岑璋:“你打算搶許立帷的女朋友?”
“什麽女朋友。”
岑璋不屑,“青梅竹馬,一起受惠于趙江河的助學基金而已。”
“……”
丁晉周轉頭看他一眼,心下了然:“你暗中已将他們兩個調查清楚?”
岑璋不置可否,施施然走去一旁,買了杯咖啡。丁晉周跟上去,笑着揶揄他。兩人說笑,食堂周圍吵鬧,聽不清丁晉周揶揄了什麽,岑璋一把将他的咖啡拿走,丁晉周大笑擠兌他:“這你就急了?”
食堂不遠處,這一幕不偏不倚落進許立帷眼裏。
他和韋荞正面對面坐着吃面,許立帷想了想,出聲提醒:“岑璋對你有意思,你小心點。”
“誰?不認識。”
“……”
許立帷一怔,随即笑了。
也是,這可是韋荞,油鹽不進的一個人,誰都撼動不了她冷情冷性的底色。
論了解韋荞,許立帷是第一人。正如他所想,不過是大學生活的小插曲,韋荞根本不以為意。
過不去的,是岑璋。
又一個周二,韋荞再次踏入教室上課,腳步不由一頓——
岑璋,正坐在第二排左起第三的位置。正前方,正是韋荞習慣坐的座位。韋荞腹诽:什麽風,将每次上課都坐最後一排的公子哥吹到了努力向上求進步的前排座位?
似有心電感應,岑璋望向她。四目相對,他忽地一笑。
韋荞從他的笑容裏聞出幾分挑釁的味道。
是挑釁就好,她從不懼。
她走過去,坐下。拿起課本和筆,進行課前溫書。
一支筆忽然從她肩頭掉落,停在她左腳邊。
她被打擾,下意識回頭。
——就這樣和岑璋險險觸碰。
韋荞:“……”
他正傾身向前,等着她。一臉無辜,同她搭讪:“鋼筆掉了,能幫我撿一下嗎?”
正當理由,韋荞說不出拒絕。
她彎腰撿起,遞給他。
“謝謝。”
“不客氣。”
他接過鋼筆,手指碰到她指尖。很壞心地,停留一秒。韋荞一怔,下意識松手。她轉瞬回身,沒來由緊張,拿起礦泉水喝一口。
岑璋的視線落在她喉間,清晰看見她喉嚨輕微的跳動。
青澀、單純,美好得無可救藥。
岑璋收不回視線。
學期結束,韋荞高分通過,岑璋屈居第二。劉光遠帶過無數學生,練就一雙有毒眼睛。最後一堂課結束,劉教授笑着打趣:“将來,如果道森度假區和今盞國際銀行擁有持續良性的合作,是否也該記我一份功?”
韋荞借低頭寫字的動作将問題回避過去。
她沒有看見,身後,岑璋的視線再未從她身上抽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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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期末,“學生市集”如約而至。
作為上東國立大學的文化符號,一年一度的學生市集備受歡迎。校方開明,引入市場經濟與适度管理原則,鼓勵學生成為市場主客體,在大學這一純淨之地,提前感受自由競争市場的魅力。
這學期,韋荞也申請參加。
“66”,這是她的攤位號。許立帷一見這攤位號,就說數字吉利。六六大順,是招財神的好數字。韋荞不置可否,叮囑他手腳麻利點。
生化環材,四大天坑專業,許立帷占了倆。他主修材料科學與工程,輔修生物工程,本來泡在實驗室沉浸式做實驗,被韋荞叫來打下手,他一心記挂實驗數據,下手打得心不在焉。被韋荞提醒幾次,才熱情營業招攬生意。
“想要明年不挂科,就來六十六號買一個——”
朗朗上口的吆喝,許立帷信手拈來。
韋荞特別喜歡許立帷的松弛感。許立帷為人随性,似乎幹什麽都可以,在實驗室做實驗可以整日不說話,做起生意來又立刻換一副熱情臉孔。兩人三歲相識,真正的青梅竹馬。
周圍很快圍了一圈學生。
韋荞今日賣的,是本學期的主課筆記。尤其以《石油經濟與地緣政治》這門課為主,韋荞重點推銷,一時間吸粉無數。許立帷和韋荞一個吆喝、一個收錢,一晚收獲不菲。
人群裏,一只骨節分明的右手,拿起一疊筆記。
他翻開看,字跡清秀,邏輯完整,當真算得上優秀。
他這才明白,韋荞為何總坐第一排,為何會那樣說。
——聽說挂科率高,我想試試。
她豈止是想試試考試,她真正想試的,是在挂科率極高的條件下,販賣商品的成功率。她在做筆記的同時,已構想完整今日要販賣的商品。她是在學習的同時,完成了一樁完整閉環的商業策劃。
“有意思。”
來人拿着筆記,看向攤位上的韋荞。
“今晚你打算賣多少貨?我全要。”
周圍一秒肅靜。
韋荞看向來人,一時未作聲。
倒是許立帷率先回神。
他看看岑璋,又看看韋荞,最後用左肩碰了下她,低聲道:“我說什麽來着,六十六,招財神。你看,你把今盞國際銀行的財神爺都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