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暗湧(1)
暗湧(1)
韋荞回到吳鎮,關店歇業一周。
既然決定回道森,韋荞從不打無準備之仗。她費了點時間,将道森近兩年的資料過目一遍。
晚上,韋荞正在看文件,手機忽然震動。
她順手接起:“喂?”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
她追問:“哪位?”
“媽媽。”
“……”
韋荞完完全全怔住。
午夜夢回,這個聲音,她想了無數遍。如今真切響起,她狂喜,無所适從,幾乎要落淚。
“岑銘?”
“媽媽,明天上午九點,我還會去道森度假區玩。”
說完,電話挂斷。
韋荞喜不自勝。
她和岑璋的婚姻一敗塗地,她後悔很多事。後悔結婚,後悔愛他。唯一不後悔的,就是生下岑銘。
隔日,韋荞起得很早。她匆匆喝了碗粥,一頓早飯簡單應付。這兩年,很多事在韋荞這裏都是匆匆應付。生命中最重要的兩件事,工作、婚姻,她曾經全力以赴,無一不以失敗告終。人生這類嚴肅話題,她再拿不出力氣鄭重對待。
除了,岑銘。
許久不化妝,粉底液、唇膏皆已過期。她不介意,拿來臨時應對。二十分鐘,完成一個清透通勤妝。她在道森擔任首席執行官的那幾年,對通勤妝游刃有餘,練就五分鐘上妝速度,如今到底是手生了。
七點,韋荞匆匆出門。道森度假區不遠,僅需二十分鐘車程。她心裏挂了人,坐立不安,只有出門赴約能令她稍得寬慰。
買票,刷卡。重回道森度假區,恍如隔世。
她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來。
“一輩子”到底太長,太長的事,說不準。
她不安又緊張,在露營區來回踱步,微信步數增速驚人。還沒見到岑銘,步數已超一萬五。
“媽媽——”
“在。”
她連忙應答,滿懷期待轉身,卻發現應錯人。身旁經過一對游客母子,看她好似看神經質,母親摟過兒子趕緊走,生怕這個連孩子聲音都會應錯的女人精神不對。
韋荞神情恍惚。
這兩年,她聽不得小孩子喊“媽媽”。聽見了,下意識都想應一聲。岑銘小時候喊媽媽,她常常在忙,不是回應慢了就是潦草敷衍。再後來,岑銘就不叫了。
湖邊起風,吹皺一池湖水。像極了她心裏的傷口,壞了好,好了壞,也不知是否還會有痊愈的那一日。
恍惚間,有人拉她的手。
韋荞低頭望去。
“媽媽。”
岑銘叫了她一聲。
韋荞心跳失序,蹲下身,摸着他的臉,看他好一會兒。她苦等兩年,終于等來一個再次确認的機會。
“岑銘,媽媽在。”
韋荞和岑銘在湖邊度過一上午。
母子倆都不是多話的人,寡言少語是常态。岑銘伸手,韋荞把果醬遞給他,岑銘切好吐司,塗上果醬,韋荞嘗一口。岑銘清淺一笑,韋荞會意,摸了摸他的頭。岑銘好似受到鼓勵,從口袋摸出一個小挂件,挂在她的鑰匙扣上。
韋荞定睛一看,是一個熊貓挂件。憨态可掬的大熊貓拿着竹葉,頭頂一個小招牌,上面寫着四個字:國富民強。
——真是非常正能量的小挂件。
韋荞很喜歡,拿在手裏愛不釋手:“送給我的?”
“嗯。”
岑銘一貫淡淡,那些輾轉反側想要把禮物送給母親的失眠夜晚,他已學會壓在心底,只字不提:“之前學校春游,去北京看萌蘭,在動物園買的。”
韋荞很喜歡聽他講生活中的小趣事:“你喜歡萌蘭嗎?”
“喜歡,因為它好聰明。”
“嗯。”
“季封人最喜歡花花。”
“呵,是,花花可愛,性格也好。”
岑銘揚起臉,問:“媽媽呢?有沒有喜歡的熊貓?”
“有。”
母子倆并肩坐在草地,韋荞雙手交握,擱在腿上,不似母子,像多年未見的老友,“媽媽喜歡靈岩。”
中國大熊貓界強手林立。
在北有萌蘭,南有花花,前有陳圓潤女士率領的狗門家族,後有渝可渝愛兄妹檔異軍突起的頂流橫行時代,偏居十八線山腳的靈岩在顏值、地理、曝光度都不占優勢的情況下最終殺出重圍,掙得一席之地,憑的就是中國人最常講的一句古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岑銘會意:“媽媽心裏有理想。”
韋荞摸了摸他的臉,沒有說話。
理想這些東西,曾經,她是有的。有的還很多,多到岑璋無法忍受的地步。後來,她就沒有了。岑璋講得對,既要、又要、還要,她要得太多了,滿溢則損。
岑銘又道:“‘國富民強’,看到這四個字,我就想到媽媽了。”
“……”
她在孩子心裏,竟是如此根正苗紅,韋荞深感榮幸。
韋荞将熊貓挂件牢牢握在掌心,鄭重以待:“媽媽很喜歡,一定好好收藏。”
岑銘清淺一笑,看樣子是高興的,不由多講了一些事:“我也送給爸爸一個了,挂件上的字也很适合爸爸。”
“哦?是什麽?”
“‘我愛老婆’。”
韋荞:“……”
她還不曉得,不知從何時起,父母在岑銘心裏已有清晰的畫像。
岑銘眼中的母親,其家國情懷和理想主義都和母親相得益彰,而他的老父親,純純就是一個戀愛腦。
****
林華珺看着母子倆,心裏甚為安慰。
韋荞得了空,亦迫不及待,要同這岑家明理人聊幾句。
“林姨,這兩年多謝你,沒有離開岑銘。”
“韋荞,這是我應該做的。你走後,我也舍不得走了。若是我們都走了,叫孩子怎麽辦。”
“是,是我的錯。”
“還有,岑璋。”
“……”
這回韋荞沒有接腔。
林華珺不避諱,将一席話說給她聽:“你那樣走了,你得了救贖,可是把岑璋留下了,留下的人怎會好過。他日日面對岑銘,即便心裏痛苦,也不能流露。”
韋荞聽了,淡淡開解:“林姨,他會好的,他那樣要強。”
“韋荞,你這樣說,我就不愛聽了。”
“好,不說了。”
她懂分寸,不與對她有恩的老人起争執。
兩人各自避開,緩解氣氛。
十點,岑銘收拾小書包,道:“媽媽,我要回去了。”
“這麽早?”
“嗯。”
韋荞端詳他的臉,有很多很多舍不得。岑銘匆匆來,匆匆走。這孩子從小被岑璋帶大,同他父親一樣,嚴格遵守時間觀念。
林華珺走近,輕聲對她道:“今天上午,岑璋有兩個會,走不開。岑銘就是知道,才會這個時間約你來。”
韋荞聽了,心如擂鼓。
林華珺肯定了她的想法:“孩子很愛你,特地避開岑璋,想辦法來見你的。”
可不是嗎,才七歲,那麽小的一個人,為了見媽媽,動用多少心計。要避開爸爸,深夜打電話給她,還要避開爸爸,與她獨處一小時。七歲的岑銘做這麽多,就是為了平衡他那一對分崩離析的父母。令他既能見到母親,又不至令父親難過。單是想想,韋荞心都要碎了。都說苦孩子早慧,岑銘就是一個苦孩子。
“不過,”林華珺又道:“其實,岑璋知道這件事。”
“什麽?”
“岑銘今天來見你,他是知道的。”
“……”
昨晚林華珺聽聞屋外有聲響,披了外衣出門瞧。這一瞧,瞧見深夜一幕。
淩晨十二點,岑璋站在兒童房門口,背靠着門,駐足良久。岑銘心計再多,也還小,控制不好音量,偷偷同母親講電話時聲音大了,被屋外的岑璋全數聽去。
他沒有反駁,沒有表态,就那樣站着,沉默地聽。岑銘挂斷電話很久,他還站着,林華珺都不知他何時離開。
“韋荞。”
“嗯。”
“這兩年,他很想你。他再要強,還是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