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暗湧(2)

暗湧(2)

申南城商界,獨有趙江河,被尊稱一聲“趙先生”。

“先生”這個叫法,總帶着文人氣質,将生意人那股商業厮殺之味略去不少。

趙江河确實不似尋常生意人。

趙家是商界名門,創立道森至今已有三代人。趙江河作為繼任者,是趙家登臺掌權的第二代。道森原本以電影業起家,“道森控股”前身正是“道森影業”,趙家第三代趙新喆和女明星糾纏不清,和這層淵源脫不了關系。若是按着這條路走,道森充其量就是個電影業巨頭,遠遠撐不起“財團”二字分量。

轉折出現在趙江河登臺之後。

趙江河天資聰穎,含着金湯匙出生卻天生是塊做生意的料子,纨绔子弟的那套作風在他身上半點沒有。在豪門內鬥的大戲裏,趙江河一路平穩、贏得輕松。十九歲入主道森董事會,三十二歲坐穩道森董事會主席之位,至今三十年不倒。道森從“影業”轉向“控股”、跻身全球度假區財團的奇跡,就是在趙江河手裏完成的。

至此,趙江河被稱一聲“趙董”,不過分。

然而,坊間對趙江河的一致稱呼,卻是十分斯文的“趙先生”。因為,趙江河開創了一個影響社會的舉動:成立助學基金。

凡被列為趙江河助學基金資助對象,趙江河一力承擔從幼兒園到碩博畢業的全部學費,所受教育皆為精英教育。可以說,趙江河不僅是在救助失學兒童,更是以一己之力為社會輸送了數量可觀的行業精英。

趙江河助學基金聲名赫赫,一度鬧出不小風波。有中産家庭為讓子女進入精英名校,不惜造假身世,試圖令孩子成為助學基金資助對象。最後,被基金審核委員會識破,從名單中除名。一時間,輿論嘩然。趙江河助學基金的社會影響力,可見一斑。

二十六年前,第一期名單公布,赫然列着一個名字:韋荞。

那一年,韋荞只有三歲。她是孤兒,趙江河第一次在福利院見到她,她正拿着飯盆踮起腳尖打飯吃。

那時的趙江河不會想到,二十六年後,這個只求一飯之飽的小女孩,會成為日後聲名赫赫的道森首席執行官,更在趙家瀕臨垂死之際,以力挽狂瀾之姿将道森重新拉回行業霸主地位。

當趙江河明白這一點,已是年過六旬的老人。

看着昔日的小女孩再次歸來,面目沉靜更甚從前,趙江河心懷甚慰,明白如今的韋荞看透世事,再無心敵。

他微微一笑,道:“這兩年,你清減不少。”

韋荞站着,垂手插在風衣口袋裏,略一點頭:“還好。”

“聽新喆說,你開了一家店?”

“是。”

“什麽樣的店?”

“一家小面館而已。”

“有多小?”

“十四平米,四張桌,最多可容納八人吃面。”

“營收如何?”

“小本生意,穩賺不賠。”

趙江河大笑。

一句“穩賺不賠”,盡顯一身本事。經濟下行,小本生意最是難做,抗風險能力稍微差一點,今日開張明日關門。韋荞到底是韋荞,趙江河毫不懷疑她再把那面館開下去,不出幾年非被她搞成連鎖店不可。

兩人認識多年,今日談話所為何事,彼此心知肚明。趙江河開門見山,對韋荞鄭重托付:“道森有難,托賴你。”

“不會。”韋荞輕描淡寫,将一樁生死之事盡量拂去些悲劇意義,“做企業,輸輸贏贏,是常事。有今日的輸,才有明天的贏。”

“呵。”

趙江河笑了。

危難關頭有人搭救,是幸事,且這搭救之人還是他以獨到眼光一力發掘,意義更是不一樣。

“韋荞,這些年,我多謝你。”

他承認,他有私心。

當年成立助學基金,他有私人目的。愛妻體弱,早早去了,因為這層原因,妻子生前對獨生子無限寵溺。趙江河很早就明白,趙新喆被慣壞了,難成大器。他就這一個寶貝兒子,将來道森的擔子壓不下給趙新喆,還能給誰?他賭了一把,成立助學基金。他要借助學之名,親自挑選道森接班人!

五千年帝王史告訴他,天子門生制,存在即合理。慈善的皮骨之下,趙江河是用千古帝王權術,給趙家謀了一條險中求生之道。

這些,韋荞當然懂。

從前她不懂,做到首席執行官的位子,不懂都難。

但她怪不了趙江河。

若非他有一己私心,也不會有如今的韋荞。“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山月誰更闊,是千古難題。

“趙先生,您好好休息。”

韋荞接下鄭重囑托,一諾千金:“我這次回來,亦有我的私心。既然我回來了,道森的事,我來。”

趙江河喜靜,偌大的趙宅除了管事之外,空無一人。韋荞是開車來的,她處事一貫冷淡,也不打算同誰告別。

她走下旋轉樓梯,不期然被人叫住:“韋荞。”

韋荞腳步一頓,居高臨下望去。

許立帷長身玉立,正站在底樓大廳,看樣子是在等她。一副無框眼鏡襯得他異常斯文,略去不少平日殺性。

韋荞走下樓梯,淡淡招呼:“好久不見,換眼鏡了?很襯你。”

“嗯。”

許立帷摘下眼鏡,從褲袋摸出手帕,擦了下鏡片又戴上,“半年前換的,戴着也習慣了。”

“以前那副呢?”

“摔壞了。”

“你不像是會出這類小事故的人。”

“人都有情緒,那天沒控制好情緒,把眼鏡摔了。”

“哦?為什麽?”

“那天,岑璋對道森正式下了戰書,申南城沒有銀行敢貸款給我們。先前談好的,也都反水了。”

“……”

韋荞聽着,随即懂了。

許立帷到底是許立帷,鋪墊這麽多,就是要告訴她:岑璋動手了,你怎麽辦?

韋荞看着他:“道森就是有你,才能活到今天。”城府那麽深,若不是許立帷無心戀權,只為報恩,恐怕道森的歷史就要從此改寫。

趙江河的助學基金,實在是高招。

一個韋荞,一個許立帷,當年趙江河從福利院看中的兩個孩子,如今再次聯手,要從今盞國際銀行這頭沉默巨獸口中,救下道森。

他想從她那裏,得一個确認:“韋荞,下定決心了嗎,即便岑璋反對,也不會再離開道森?”

“嗯。”

“為什麽突然?”

“因為岑銘。”

她不瞞他:“因為岑銘喜歡道森度假區,所以我不會讓它輕易垮掉。”

許立帷莞爾。

他們這樣的人,入世太深,早已将人性染色。爾虞我詐是本能,要看透權謀,看透敵我,要在名利場殺出重圍,掙一個一席之地。唯獨韋荞是例外,她身陷名利場,卻總能置身事外。外界多少軒然大波,到她這裏,輕輕一句解釋就過去了。

媒體頭版頭條:《韋荞強勢回歸,劍指道森董事席》

誰說的?

她當真辜負媒體盛情,她只為岑銘。

正好見到了,韋荞順便吩咐他:“把道森這兩年的資金流情況整理好給我,我這幾天看一下。”

“好。”

許立帷接着問:“然後呢?”

“你跟我,去找岑璋。”

許立帷沉默半晌。

他确定她不是在開玩笑之後,很不厚道地想撇幹淨這事:“你一個人去行了,我就不去了。”他們夫妻倆幹架,他去幹什麽。

“不行,你一起去。”

韋荞主意已定,拖許立帷下水:“多個人,岑璋不敢亂來。”

許立帷想了想,也是。岑璋那種男人,和前妻單獨相處,指不定搞出什麽下作事來。許立帷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這兩人很快就會發現,他們還是低估了岑璋下作的程度。

岑璋對韋荞亂來那是本能,無論多幾個許立帷都一樣。

****

時近年底,岑璋的時間很難約。尋常商業夥伴想要約岑璋尚且不易,何況是他親手封殺的道森。

但韋荞有韋荞的辦法。

周五,岑璋飛赴外地參加銀行界峰會,當天來回。晚上七點,岑璋結束當天行程,閘機走出機場通道,赫然看見通道盡頭站着兩位重量級接機人:韋荞,許立帷。

岑璋看一眼,懂了。

“黃揚。”

他聲音不大,穿透力極強,将威懾的意思表達得很到位。

“你膽子挺大,自作主張的事都敢做了。”

黃揚畏懼不已。心一橫,決定裝死:“岑董,是您昨天吩咐,派一個司機到機場接您。荞姐說了,她正好有一個司機,開車技術很好,我就讓他們過來了。”

岑璋冷冷地盯他一眼。

黃揚頭皮發麻。

很快,他聽到老板發落:“你這個月的績效獎取消。”

黃揚表情沉痛,心裏卻不傷心。

還好,一個月績效獎,也就五六萬塊錢的事。損失這點小錢,為荞姐辦事,黃揚覺得特別值。昔年,韋荞還是岑太的時候,對他多有關照。那時黃揚初入職場,好幾次辦錯事,都是韋荞不動聲色替他解決。他幾次致謝,想送她禮物,都被她拒絕。那時的韋荞對他說,我不是幫你,我是在幫岑璋,手下人得力,老板才不會累。

黃揚一直相信,沒有人比荞姐更愛岑董了。

即使後來他們離婚,黃揚還是對此堅信不已。用潮流的話來說,他就是岑璋和韋荞的CP粉。

事情已成,黃揚迅速溜了。

見岑璋走出來,許立帷特別自覺地上前替他拿行李箱,笑容熱情,服務屬性拉滿,将今天的“司機”角色扮演得很到位。

“岑董,我幫你拿。車就停在B1,我去開過來,你和韋總在這裏等我就行。”

“……”

冷面如岑璋,都被許立帷這随時随地投入角色的演技搞無語了。許立帷就是這點特別好,無欲無求,不愛誰也不恨誰。道森需要他與岑璋為敵時他能說出“韋總是岑董前妻”這種話氣得岑璋三天沒睡着,韋荞需要他為岑璋當司機時他又能迅速投入新角色活像給岑璋開了十八年車的老司機。世界是一個巨大的戲臺,許立帷無牽無挂。

岑璋盯着許立帷的背影:“你為了堵我,不惜把你們道森的厲害角色都拉來當司機,可以啊。”

韋荞難得有興致:“你對許立帷的評價這麽高?”

許立帷在道森十年,給趙江河當了十年私人秘書,職位從沒變過,職務從沒升過,既不是高管也不是股東,和韋荞這類有正式首席執行官任命書、拿高管工資的人完全沒得比。有意思的是,許立帷職位不高,名聲卻很大。外界人人都知,道森除了韋荞,真正拿主意的人就是許立帷。

對這些,岑璋當然懂。深不可測的信息網,是今盞國際銀行立于不敗之地的第一道屏障。

“韋荞,我跟你之間的賬還沒算清楚,你就先拉上許立帷一起來堵我了?”

“沒有堵你。”韋荞垂手插在風衣口袋,端出一副無害之姿,“想和你談點事,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未免看高你自己。”

“我把許立帷都拉來了,這點誠意不夠和你談幾分鐘?”

“讓許立帷來給我開趟車就算誠意?”

“嗯,他開車技術真不錯的,你等下坐了就知道。”

“……”

韋荞來真的,岑璋拿她沒辦法。盡管他根本不想坐,他連談都不想談。

很快,許立帷開車過來:“岑董,上車吧。我送你,你去哪?”

行李箱已經被許立帷綁架上車,筆記本電腦和公司機密都在裏面,總不見得丢了它不要。道森的一二號人物聯手,功力非常。

岑璋掃了一圈眼前二人,暫時妥協。

他上車,對許立帷吩咐:“去今盞國際銀行。”

“好。”

韋荞跟着坐上車,和岑璋保持距離,兩人一同坐在後座。

黑色轎車平穩發動,岑璋态度不算好:“從這裏到今盞國際銀行,開車只需要二十五分鐘。”

韋荞轉頭:“然後呢?”

“你只有二十五分鐘的時間,把你要和我談的事講清楚。”

“不用二十五分鐘,五分鐘就夠了。”

“哦?”

“我回道森了,下周起會正式向申南城各大銀行談貸款事宜,希望你不要插手這件事。”

“……”

車內一陣沉默。

岑璋心底震驚:她這幾句話,每個字都是朝他心上剜下去的,她怎麽敢?

許立帷也震驚,不過他震驚的內容比較八卦。

他朝後視鏡裏看了一眼後座二人,暗自權衡:像韋荞這樣,上來就敢對岑璋幹出點找死之類事,是不是證明,他倆感情其實還挺好?否則,韋荞怎麽敢?

岑璋哂笑:“就這些要求?還有沒有?你一起提。”

韋荞雖然不姓李,但和李雲龍一樣,最擅長正面突圍,當即點頭道:“有。”

本來她是不想說的,既然他問了,索性她就大膽往前再沖一步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今盞國際銀行可以接受道森的貸款申請,額度至少在50億左右。”

“……”

車內一陣沉默,連許立帷都覺得韋荞瘋了。

50億的資金量,不是小數目,別說道森如今每況愈下,就算是當年如日中天之時,要得到這麽大一筆放貸也絕非易事。

岑璋一笑。

“好啊,可以。你一定要談這件事,我就跟你談。”

韋荞轉頭看他,眼神戒備。

岑璋的為人她比誰都清楚,他做生意講究連本帶利賺。他對蠅頭小利從來沒興趣,岑璋有興趣的,從來都是“血賺”二字。

韋荞問:“怎麽談?”

岑璋看向她:“你先陪我睡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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