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私房話(1)
私房話(1)
黑色轎車急剎車,那是許立帷聽不下去了。
他在“把岑璋打一頓”和“夫妻閑事少管”的選項中權衡一秒,果斷做出一個明智選擇——
“我有事,下車打個電話,不耽誤兩位。”
說完,也不顧後座兩人是什麽反應,許立帷打開車門就走。
真是,他就知道他不該來。這對夫妻就算離了也膩得很,他來瞎摻和啥?想到這,許立帷頭也不回地扔下韋荞走了。
韋荞坐着,不動聲色。
其實她也聽不下去,但和許立帷不同,她來之前就對岑璋有過全面估計,知道他沒有下限起來大概是個什麽樣。
難得她還能保持平靜:“你現在就這麽跟人談事的?”
“那倒不會。”
岑璋作惡起來,壞得很徹底:“我跟別人從不這麽談,我就跟你這麽談。”
韋荞點頭:“好,我跟你去家裏談。”
岑璋冷笑,看穿她心裏那點主意:“想見岑銘是吧?別想了,他被二叔接去陽湖公館過周末,這兩天不在家。”
韋荞:“……”
真是,玩算計,他倆向來棋逢對手,很難分出勝負。
岑璋不欲和她繼續牽扯,擡腕看表,提醒她:“還有四分鐘,希望你快一點。”
“好,我跟你走。”
山雨欲來,她沒有後路,只能前行。擇機而行,這是首席執行官必須要會的一課。
韋荞看向他,問:“去哪?”
岑璋笑了,臉色卻愈發冷。她的行為表明了她的心意,無論過去多少年,在韋荞心裏,第一位永遠不會是他,也不會是岑銘,只會是道森。
“為了道森,随便我怎樣對你都可以,是嗎?”
“不,我只想你對道森公平一點。”
還有對她也是。
對她也公平一點。
但後面這些,韋荞是不會說的。
她和岑璋戀愛三年,結婚五年,這些日子不是白過的,他喜歡什麽,遵守什麽,她都一清二楚。岑家父母過世前,對岑璋家教森嚴,這令他成長為極具原則性的人。韋荞很喜歡堅守原則的岑璋,以前是,現在也是。華夏五千年,自古賢君英主無一不是極度自律、遵守原則之人,她在岑璋身上看到一些很古老的光,她為之欣賞,并且願意守護。
即使如今,他的原則性令他無法原諒她,她依然認同。
“岑璋。”
她将心底秘密講給他聽:“我回道森,是為岑銘。”
“你夠了。”
如果說,剛才的岑璋尚且抱着一絲同她客氣的心态,那麽在她說出岑銘的名字之後,岑璋徹底怒了。
他不能原諒,她連岑銘都拿來做商業對抗的理由。那是他的寶貝,是這兩年裏和他唇齒相依的親人。兩年前,他在韋荞遞來的離婚協議書上含淚簽字的那刻起,岑銘就成為他唯一堅持下去的理由。
“韋荞。”他驟然警告,“你敢動岑銘試試。”
客觀評價,岑璋性情森冷,近乎兇悍。
在今盞國際銀行,人人畏懼他,黃揚給他做了七年特助,也沒處出熟人感情,見了他依然有陰影。岑璋沒什麽朋友,也沒什麽生活,曾經的韋荞承受了他全部熱情,後來離了,岑銘和今盞國際銀行就成為岑璋人生的全部內容。他的全神貫注令他帶領下的今盞國際銀行一騎絕塵,反過來,也令他的人生主題更狹窄。這樣一個岑璋,平日尚且不善,有心威懾,更是山雨欲來。
但,韋荞不怕。
他對岑銘,真的很好。這份好,足以令她對他作出任何讓步。
“前幾日,我沒睡,看完了這半年來你帶岑銘在道森度假區野餐的全部視頻。”
岑銘真的長大了。
七歲的岑銘有和年齡全然不符的模樣,沉靜、內斂、不張揚。他幾乎是不茍言笑的,像極了岑璋。和岑璋不同的是,岑銘眼中沒有傷痛。岑璋盡到了一個父親的全部責任,甚至将她作為母親的責任也一并盡到。岑銘堅信:只要有爸爸,他的人生一定安然無恙。這份安全感,給了七歲的小男孩獨立抗衡世界的勇氣。
天際微亮,視頻播放結束,韋荞隐隐有淚。
那一瞬間,她原諒了對岑璋的所有怨恨。她曾經很恨岑璋,恨他将她的人生倍速往前,以致失控收場。直到那日,在道森度假區和岑銘重逢,她忽然發現,她對岑璋一點恨都沒有了。
她自我救贖多年,也将岑銘流放多年,如果沒有岑璋穩穩接住,如今的岑銘會是何種模樣,韋荞不敢想。她欠岑璋一份獨屬岑銘的恩情,在這道恩情面前,所有怨恨都可以放下。
“岑璋,我想讓道森度假區重回全球度假區霸主地位,讓岑銘每周六到道森度假區野餐時,看見的不再是景色凋零、游人寥寥,而是鳥語花香、盛世和平。”
這就是她作為母親,如今能為岑銘做的事。
她對岑銘十分失職,除了剛出生四個月裏對孩子的悉心照顧,就再沒有了。岑銘六個月大時,韋荞正式接任道森首席執行官,從此顧此失彼,重心失衡。
和岑璋的南轅北轍,也始于此。
岑銘從小是岑璋帶大的,在今盞國際銀行,人人見過岑璋帶孩子的模樣。岑璋開會,岑銘坐着玩玩具;岑璋加班,岑銘在他的私人休息室睡覺;岑璋出差,岑銘在家發燒,韋荞打電話給岑璋,岑璋知道了連夜飛機回來,照顧孩子一夜退燒之後登早晨六點的飛機再出差。岑銘由此成為一個十分與衆不同的孩子:他對母親沒有感覺,他對父親言聽計從。
但其實,韋荞是努力過的。
努力平衡,努力不讓岑銘成為道森的犧牲品。
她将會議時間壓減到極致,将工作效率躍層式提升。她的一日三餐開始嚴重不規律,為了盡快處理手頭工作往往犧牲吃飯時間。可是韋荞依然沒能改變她想改變的局面,早出晚歸成為她的日常,每天出門時,岑銘還未醒,每天回到家,岑銘已經睡了。
有一晚,韋荞累極,坐在車裏擡腕看表,時間已是淩晨一點。她忽然失去回家的勇氣,在車裏坐了很久。許立帷取車回家時,路過看見她的車還在,走近一看發覺她真的在,不由輕敲車窗提醒她,該走了。
就在那晚,韋荞承認失敗:“岑璋做得到,為什麽我不行?”
好的夫妻關系,總有一絲競争意味在裏面,暗自較勁,你追我趕。她和岑璋曾經在這一層夫妻關系中如魚得水,怡然自得。她欣賞岑璋,岑璋同樣仰望她。直到岑銘的出生,令看似牢固不破的婚姻轟然倒塌。
能明白她的,只有許立帷。
那天,許立帷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平靜勸她:“今盞國際銀行是岑璋一個人的,他做什麽都行。而你在道森呢?韋荞,你比不過岑璋的,我們都比不過。”
那年,許立帷二十四歲,心态已如古稀老人,看透的東西實在太多。上位者與下位者,即便有緣分成為戀人、結為夫妻,橫亘在兩人之間的本質并不會因此而改變。
當岑璋抱着岑銘出現在今盞國際銀行,無人敢說三道四,甚至贏得一片贊賞,“父親”的角色令岑璋在社會輿論中的名望與口碑扶搖直上。可是韋荞不行,當她抱着岑銘現身道森度假區,立刻引來董事會對她擔任首席執行官專業性的質疑。趙江河能保她一次,絕不會保她第二次。說到底,趙江河同她非親非故,在她身上砸下多年成本,董事會對韋荞的質疑,何嘗不代表趙江河對她的質疑?
何況,她還是一個女人。
男人100%能做到的成績,女人需要做到300%,才能在名利場獲得同等認同。
韋荞靠着椅背,她覺得累,有一種用盡全力也沒有回音的累。
許立帷安慰她:“岑璋不會逼你在‘媽媽’和‘首席執行官’的角色中做選擇的,他的教養那樣好,不會對妻子做這種要求。”
許立帷說得對,岑璋不會,可是岑銘會。
對岑銘,韋荞曾有一個十分天真的想法:孩子是她生的,就算她稍稍忽略他,他也一定會對母親有別樣的依戀。
事實證明,她錯了。
她用一段五年的錯誤明白自己錯在哪裏:所有的孩子都是獨立的個體,“媽媽”這個角色對孩子而言并不是一個特殊的存在;所有能成為孩子心中特殊存在的媽媽,都是率先付出巨大心血的媽媽。
生而不養非父母,養育之恩大過天。
曾經的韋荞,在道森無敵,對婚姻從容,卻在母子關系這道千古難題面前,犯了天真錯誤。
為此,她付出沉痛代價。岑銘身上的殘疾,就是她一手造成的。這是一個徹底的悲劇,沒有贏家。将悲劇一力承擔,以一己之力令之平穩着陸的,是岑璋。
韋荞對他是有感激的。
四下無人,只有他和她。要和今盞國際銀行董事會主席單獨相處,對如今的韋荞而言,這樣的機會難如登天。她想對他做點什麽,也許只有今天的機會。
“岑璋。”
她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
岑璋一怔。
韋荞從不是一個主動的人,在婚姻中的那五年,她也很少主動,每次纏綿都是他開的頭。以至于後來,他對她的那點小情緒了如指掌,她說“不要”就是“要”,她若是默不作聲,就代表他可以徹底放肆,玩點大的也被允許。
韋荞看着他,真心地:“我很感激你,這七年将岑銘養育得這麽好。”
她握在他手背的左手,有股鎮定的溫柔,這是獨屬韋荞的溫柔。他看着,喉嚨隐隐發幹,極為隐秘的灼熱開始危險擡頭。
岑璋用力反握住她的手。
韋荞一愣,想要抽回手,已經晚了。不似方才她禮貌性的輕輕一握,岑璋的動作是她最熟悉的那一種:危險的、極具攻擊性的、某種序曲的擡頭。
他看向她:“說了這麽多感激我,怎麽也不見你有實質性的表示?”
韋荞:“……”
她怎好忘記,他早已不是上東國立大學的岑璋,眼前這人,分明已是今盞國際銀行的岑璋。
岑董做了七年董事會主席,妥妥的行家生意人,最不屑精神表揚,他只要落袋為安的好處,其他一概免談。
“你這麽感激我,那陪我睡一次肯定不夠了,起碼睡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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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岑璋去岑華橋的陽湖公館接岑銘。
因為和韋荞的那點意外,岑璋去接岑銘接晚了。到的時候已是晚上七點,岑銘正在吃晚飯。見他來了,岑銘喊了聲“爸爸”,迅速跑過去給他換拖鞋。岑璋這七年父兼母職,養孩子的那點苦沒白受,如今得到了最好的回報:岑銘對父親言聽計從,并且以一種外人難以理解的姿态對岑璋深深依賴。
岑璋彎腰換鞋,岑銘看見他側臉的巴掌印,驚呼:“爸爸!你的臉?!”
岑璋:“……”
他這一喊,一屋子人都迅速跑來圍觀,算是把岑璋那點私事看光了。
岑銘着急他的老父親,還要刨根問底:“爸爸!誰把你打成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