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舊日勳章(1)
舊日勳章(1)
隔日,校運會如期舉行。
南城國小校運會聲名赫赫,每年兩次,尤其以冬季校運會見長。在一衆冰雪運動比賽中,四人組花式接力賽能夠脫穎而出,成為校運會明星賽事,其比賽規則設置是重要原因。每年花式接力賽,最後一棒都是吸睛之筆,南城國小流傳着無數“最後一棒傳奇”,為百年校史增添不少趣味性。
經過預賽,今年有四個小組進入決賽。上午九點四十五,決賽選手入場。十點,決賽開始。
韋荞擡腕看手表,九點四十八,她放下手。沒過幾秒鐘,又擡腕看時間,還是九點四十八。坐立不安,就是韋荞現在的心情。
賽場上,岑銘在第四跑道。他正在熱身,拉腿、小跑,韋荞的心跟着他這幾個熱身動作上上下下。
岑銘拉完腿,第三棒的季封人跑來,兩個小男生勾肩搭背,有說有笑。韋荞咬着下唇,生怕這兩個頑皮小男孩錯過比賽時間。
岑璋倒是悠閑。
他昨天穩住了今盞國際銀行在東歐和華爾街兩大區域的風險管理,還陪前妻共度一晚,心情十分靓麗,一晚沒睡也不見疲态。
他遞給韋荞一杯香烤堅果拿鐵:“你喜歡的。”
“謝謝。”
韋荞接過,未喝一口。
這點細節,岑璋看在眼裏。
他問:“是不喜歡,還是戒了?”
“沒有完全戒掉,只是,喝得少了。”
“為什麽?”
“失眠。”
“……”
岑璋一怔,追問:“什麽時候的事?”
他認識的韋荞,從不失眠。掌控睡眠和食欲,和掌控工作同等重要。首席執行官是否能長時間承受高壓,首先看的就是她保持自我穩定的能力。而韋荞,無疑是這類人中的佼佼者。任何人、任何事,都撼動不了韋荞穩步向前的節奏。
岑璋嚴肅起來:“睡不着多久了,是這兩年開始的嗎?”
“不記得了。”
韋荞不欲在這個問題上與他太過深入,不動聲色結束話題:“忽然有一天,睡得就少了,後來慢慢地,也就習慣了。”
三言兩語,态度疏離,岑璋看得懂。
他不再追問,心裏着實不大痛快。韋荞拒絕人的樣子,他見過,就像剛才那樣,态度疏離,三言兩語就将人拒絕在千裏之外。結婚那五年,她曾給他特權,從不将這一态度用在他身上。如今她收回特權,令他一嘗和普通人別無二致的滋味。
岑璋仰頭喝完咖啡,捏扁紙杯。
氣氛不算太好,終于開始的比賽拯救了兩人陷至冰點的僵冷。
九點五十九,指令臺發出字正腔圓的聲音:“各位選手請就位,預備——”
砰——!
一聲發令,正式開跑。
四條賽道上,四位小選手手拿接力棒,飛速開跑。韋荞的心砰砰直跳,看孩子比賽要比她自己比賽緊張得多。單是看見岑銘全力以赴的模樣,她就希望他贏。
第二賽道上,第二棒的小男孩摔了一跤,引起不小驚呼。韋荞眼神閃爍,一下子沒拿穩,手裏的咖啡杯掉落在地,燙了她左手。
她吃痛:“啊——”
未等她反應,岑璋已迅速拿礦泉水為她沖手。
“疼不疼?”
“不要緊。”
韋荞抽手,視線始終沒離開跑道。剛才那點疼,也好似高溫下的應激,過去就算,此刻她心裏裝不下除岑銘以外的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岑璋沉默着,手裏的動作沒停下。他用礦泉水将手帕浸濕,包裹住她的左手。這幾年,岑璋對兒子出名溺愛,這會兒有了前妻,迅速把兒子抛之腦後,周圍震耳欲聾的加油聲都引不起他對岑銘比賽的興趣。
第四跑道上,唐允痕的第一棒完成得非常棒,和第三賽道的選手并列第一,同時将接力棒遞給第二棒。蘇珊珊雖然是女孩子,跑起來卻不弱,把第三棒的季封人都看呆了。季封人幼兒園時就認識她,對蘇珊珊的記憶都是公主裙、蝴蝶結,這會兒看她甩開兩條大長腿跑得全無形象,季封人的小心髒砰砰直跳。真不愧是他最要好的同學,世界第一可愛,世界第一飒!
蘇珊珊把接力棒遞給他:“季封人,沖啊!”
季封人一把接過。
這哪裏是接力棒,這就是青梅竹馬對他的信任!
在蘇珊珊的炙熱鼓勵下,本來跑步就不弱的季封人更是超常發揮,好似一只小火輪,風馳電掣沖向第四棒。
韋荞的心跳到嗓子眼。
岑銘這一組,前三棒的小朋友都太棒了,在各自賽道上完成得無懈可擊。這對于岑銘來說,是好事,但更是壓力。他會有怎樣的表現,韋荞完全無法想象。
第四跑道,岑銘彎着腰,擺好伸手接物的姿勢。岑銘表情鎮定,和平時別無二致,仿佛不是在賽場,而是放學回家的林蔭小道。
韋荞忽然開口:“我好像……從來沒有好好認識過岑銘。”
完全是下意識的想法,就這樣脫口而出。
能理解她的只有岑璋:“我也是,我從來不覺得我能完全了解他。”
都說孩子是父母生養的,父母一定最了解孩子,但其實,孩子在“孩子”這個身份之前,首先是獨立的個體。所謂獨立,就是會有思想、有個性,不受控制,獨一無二。很多父母意識不到這一點,剩下的那部分父母,就算意識到了,也是不願承認的居多。
賽場上,岑銘的運氣不算太好。
第三組的第四棒,是一年級有名的跑步之王:劉柏松。劉柏松的“接棒、開跑”是一絕,在轉身的一瞬間完成所有接力動作。和他同時接到接力棒的岑銘,開跑就落後劉柏松兩步之遙。
看臺一陣驚呼:“啊——”
韋荞一把抓住岑璋的右手。
她抓得很緊,指甲掐進岑璋的掌心,幾乎弄痛他。
岑璋唇角一翹。
他的私心,見不得光。
這是韋荞為數不多的壞習慣,結婚那幾年被岑璋慣出來的。從前她緊張,總會掐自己的掌心,後來認識岑璋,他會在她緊張時緊緊握住她的手。慢慢地,韋荞真就變了習慣。道森遭遇外資圍剿那一年,韋荞日夜颠倒,常常回到家已是淩晨三四點,大腦異常活躍,躺在床上失眠,岑璋從背後摟住她,十指相扣抱緊她,韋荞一切煩惱盡消,總能沉沉睡去。
多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都不敢提,以為她早已不在意。
原來,她也将習慣收着,沒有忘。
岑璋低頭,将她的左手悄然握緊。
賽場上,季封人以為勝利在握,沒想到第四棒橫刀殺出劉柏松,把他拼死跑來的速度優勢一下全滅。
季封人殺瘋了,将接力棒遞給岑銘,指天怒吼:“岑銘!我們今天一起幹掉劉柏松!!!”
他不說“我”,也不說“你”,他說“我們”。
同志的感覺,一下就出來了!
要說季封人是個人才,還真不是說說的。他天生有種領導力,做事從不用“兄弟們給我上”這套讓別人送死,而是會用“同志們跟我來”這套一起沖鋒陷陣。岑銘聽沒聽進去,韋荞不知道,但所有人都看出來,岑銘跑出了速度、跑出了水平,比平時要快很多。
終點,最後一道難關等着他們。
考桌上放着若幹材料:白紙、竹簡、石頭、玻璃。考桌右邊,靜靜放置着顏料和畫筆。考官宣布考題:“請任選考桌上材料,或,自選材料,按要求完成畫作。”
劉柏松率先到達,揭開考題:“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幾秒之後,岑銘也到達終點,揭開他的考題:“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雖然同為詠梅主題,岑銘的難度顯然更高。劉柏松只需畫出雪景和梅花就可以了,而岑銘還要畫出萬丈懸崖百丈冰。
這是一個一年級小學生畫得出的作品嗎?
唐允痕的媽媽是業界中人,據說學生時代曾是備受關注的美術家新秀,因家中變故退學,從此音信全無。再次出現在公衆視線,已是被人好好愛着的唐太太。
看臺上,唐太太莞爾,和丈夫咬耳交談:“俏麗的梅花容易畫,堅強不屈的境界相較之下就更具挑戰性,允痕和小夥伴遇到挑戰了呢。”
“試試看,這學校敢讓我兒子輸——”
“你又來了,別亂說話。”
不遠處,岑璋和韋荞:“……”
這年頭,孩子都很懂事,懂事的家長反而不多了。
看臺上,韋荞很緊張。岑璋單手一摟,摟住她的肩。
“韋荞,無論什麽時候,為岑銘,你都不需要緊張。”
“為什麽?”
“如果你緊張,他會比你更緊張,因為他不知道你為什麽緊張。至于鼓勵,說你心裏想說的話,不用太刻意,這樣就夠了。小孩子比我們想的要直白很多,尤其是男孩子,心理發育會比女孩子晚一點,所以,以你的評價标準看岑銘,會覺得他有時候顯得有點‘呆’。但其實,他都看在眼裏,他只是不說。”
賽場上,岑銘沉默着。
一時間,頗有劣勢跡象。
劉柏松是罕見的全能型選手,這源于他優越的家世和嚴苛的精英教育。跑步快、畫藝精,這沒什麽稀奇,稀奇的是穩定控場的心理素質。拿到考題後,劉柏松略一沉思,選擇了最為安全的白紙作為答題材料,開始提筆答題。
一旁,岑銘杵在原地,毫無反應。
他看着題目,渾然不動。看臺一片嘩然,所有人都認為,選手即使想不出對策,也會先有所行動。畫得好不好是能力問題,畫不畫就是态度問題了。
有人開始唏噓——
“快看,第四組最後一棒那孩子,不會是被吓傻了吧?”
“唉,算他倒黴,劉總家的公子可是在幼兒園就參加各類奧賽了。”
“那心理素質确實不一樣啊。”
連蘇珊珊都開始擔心小夥伴:“岑銘……”
韋荞揪緊了心。
她于心不忍,幾乎就要移開視線,又舍不得錯過孩子的成長。即使是失敗,也是一種成長。她強忍着內心煎熬,看着岑銘清瘦的背影,孤獨站立。
岑璋拍了拍她的肩,“記得我剛才對你說的嗎?無論什麽時候,為岑銘,你都不需要緊張。”
她坦白承認:“我做不到。”
岑璋聲音很淡,卻堅定:“那麽,你可以從今天開始,試試看。”
“你認為你說的這些,一定是對的嗎?”
“不。”
“那你還……”
“韋荞,我只是比你先邁出‘試試看’的那一步而已。我也有恐懼,我也有不安,我也不知道怎樣做才是對岑銘最好的。但,我和你一樣,沒得選擇。做父母,就是沒有後路的,只能往前去試,好的壞的,對的錯的,都要靠自己試出來。”
韋荞心頭一暖。
岑璋順勢将她摟緊,她也未拒絕。
賽場上,岑銘忽然脫了上衣。
全場嘩然。
岑銘脫衣服的動作很果斷,哐哐哐,三兩下甩在地上,帥得不行,把蘇珊珊都看臉紅了。可是,這是在賽場,最後一棒是要按考題作畫,他脫得再帥有什麽用?
岑銘用實際行動回答這個問題:有用。
他脫衣服,正是為了作畫。他作畫的地方,就是他的手臂。
而岑銘的手臂,是有殘疾的。
這不是秘密,也是岑銘從小在校園受到霸淩的原因。小孩子不能接受和自己不同的異類,岑銘的手臂就是同齡人眼中的異類。
岑銘可以理解。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也不能接受這樣的自己。岑銘的左手手臂大面積燒傷,從手肘開始,到手掌,布滿燒傷後遺留的傷疤。
那幾年,為這件事,岑璋和韋荞盡力了。
最好的醫生、最好的手術,依然沒能力挽狂瀾。這條傷疤蜿蜿蜒蜒,扭曲了岑銘的皮膚,面目猙獰。岑銘康複出院回到幼兒園的那年,正是夏天,有小朋友看見他的左手臂,被吓得當場大哭。從此,岑銘再未穿過短袖。申南城四十二度的高溫天,連成年人都難熬,岑銘依然穿長袖。
而今,七歲的岑銘提筆參賽,宣告人生的浴火重生:這是他的殘疾,但他可以令殘疾也變得很美。
岑銘的天才型學霸素質在這一天正式嶄露頭角,原本猙獰的傷疤在岑銘有意識的布局下,成為最好的作畫背景。他稍稍勾勒,就畫出懸崖的陡峭、熔冰的危險、天地的肅殺、風暴的叫嚣。一筆畫完“已是懸崖百丈冰”,岑銘扔了筆,迅速拿起另一支毛筆,改用紅色顏料,手法老練地畫出“猶有花枝俏”。又是一筆畫完,岑銘再度扔筆,一個箭步上前,按響完成比賽的鈴聲。
所有裁判同時舉牌,揭曉勝負——
第四組,決賽第一!
鴉雀無聲。
沒有人想過,一場小小的一年級花式接力賽,會如此驚心動魄。看客們開始相信,關于南城國小花式接力賽的“最後一棒傳奇”,是真實存在的。而今天,從此又多一棒傳奇。
一時間,掌聲雷動。
觀衆齊齊起身,為第四組最後一棒的小男孩熱烈鼓掌。他不僅畫出了“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的名場面,更用行動诠釋了詩中的堅強不屈與樂觀豁達。
劉柏松輸得心服口服。
岑銘畫完,他才剛畫一半梅花,岑銘奪冠那一刻,他才全部畫完。劉柏松放下筆,輸得很無憾。他主動走過去,第一個恭喜岑銘:“岑銘,你好厲害,恭喜你獲得第一名。”
“謝謝。”
岑銘不愧是情緒穩定的老牌選手,在雷鳴的掌聲中絲毫沒有迷失自我,彎腰撿起地上的衣服,套在頭上準備穿。
“岑銘!我的天啊!你要帥死我了呀!”
季封人沖上來,一陣熱烈擁抱。他二話不說,一把扔了岑銘的上衣:“還穿什麽衣服啊?你就這樣!什麽都別穿!這是軍功章你知道嗎?”
岑銘字正腔圓解釋:“不行,我冷死了。”說完,又彎腰去撿衣服。
“那先拍個照再穿!”
季封人眼尖,看見一大群校園媒體正浩浩蕩蕩殺過來采訪,他立刻拉住岑銘,和唐允痕、蘇珊珊一起擺好姿勢。季封人熱情招呼小記者:“來來來,冠軍小組在這裏,給我們拍帥一點啊!尤其是我們岑銘,給個特寫知道嗎?”
蘇珊珊站在岑銘身邊,對這個大功臣升起很多好感,由衷贊揚:“岑銘,你剛才扔筆的動作真帥。”
岑銘:“……”
到底對方是女孩子,岑銘沒好意思沉默太久,他禮貌回應:“謝謝。你第二棒跑得也好厲害,和你平時都不一樣。”
蘇珊珊高興極了,捂嘴笑個不停。
季封人有一點小小的不服氣。岑銘這家夥,平時悶不吭聲,對女孩子說起話來原來這麽會撩。但,季封人轉念又一想,連岑銘都認同蘇珊珊,證明他覺得可愛的蘇珊珊是真的可愛,哈哈。
想到這,季封人又來勁了,對着鏡頭說:“耶!”
一看,身邊的岑銘沒跟上,他連忙帶上他:“岑銘,跟我一起喊呀!”
“哦,好。”
岑銘迅速跟上:“耶。”
季封人:“……”
這也太冷靜了,做人燦爛一點不好嗎?
季封人再次帶動他:“岑銘,不是這樣,是‘耶!!!’,這樣子喊。要有熱情,熱情你懂嗎?”
岑銘:“……”
這也太熱情了,他多少有點吃不消。
一旁的蘇珊珊和唐允痕也加入群聊:“岑銘,贏了比賽就是要高興啊,把你的高興傳遞給大家,來吧,耶!”
岑銘對着鏡頭,努力嘗試:“耶!”
看臺上,岑璋泛起一絲微笑:“現在你知道了,我剛才說的是否屬實,對嗎?”
他問的是韋荞,可是韋荞沒給他回應。于是岑璋懂了,用力摟緊妻子,韋荞就在他懷裏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