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舊日勳章(2)

舊日勳章(2)

岑銘左臂的燒傷,是韋荞造成的。

她和岑璋的婚姻,也在這件事之後,遺憾收場。

在這之前,韋荞的人生履歷近乎完美:名校畢業,入主道森,趙江河将首席執行官之位授予她,韋荞行穩致遠,羨煞旁人。

她的弱點不為人知:在成為“母親”這件事上,韋荞一敗塗地。

岑銘出事那天,韋荞徹底絕望。她痛徹心扉,終于明白自己錯了。

戀愛、婚姻、孩子。

一步錯,步步錯。

生養岑銘,不過是将原本就存在的問題,顯性放大了。

很長一段時間裏,韋荞都不敢正視來自內心的拷問:她不确定,岑璋給她的婚姻,是否就是她想要的。

大二那年,岑璋對韋荞一見鐘情,公開宣布他的心有所屬。在上東國立大學這個微型社會,所有人心照不宣,明白今盞國際銀行未來的主事人認定了韋荞。沒有人敢在女人這件事上得罪岑璋,韋荞從此失去和他人戀愛的機會。

那時的岑璋已隐隐有董事會主席的模樣:處事果斷,說一不二,精神上有絕對的控制欲,能夠犧牲任何短視利益以打造預見中的長遠帝國。挪威人用“stormannsgalskap”來形容企業家的瘋狂性格,在後來的韋荞眼裏,岑璋無疑完全符合。

可是彼時,她并未了解。

岑璋對她的感情,掩蓋了他在精神上對她壟斷的事實。畢業後,兩人回到申南城,岑璋迅速定下婚期,韋荞是有想法的。臨近婚期,這樣的想法愈加清晰。人生被按下倍速快進鍵,她隐隐不适,想要糾正失控的速度。岑璋請來心理醫生,說這是婚前恐懼症,韋荞信了。她沒有想過,心理醫生是岑璋付費請的,他開出的價碼足夠說服心理醫生充當他的精神綁匪。

定下婚期後,岑璋一手操辦婚禮,韋荞沒費過心思。她抽空試了下婚紗,一問價格,岑璋眼也不眨說“58.6萬”。韋荞雖然覺得有點小貴,但考慮到岑璋在名利場的社交需求,這個價格顯然是非常保守了。直到設計師說漏嘴,告訴她兩億的真實價格,韋荞震驚的心情簡直難以形容。

韋荞鼓起勇氣,對岑璋提過一次反對。

“我覺得,太快了。”她這樣對岑璋說。

岑璋像是受到不小打擊,完全接受不了“婚期将近未婚妻反悔拒婚”的生活悲劇,他克制良久,認真問她:“不愛我了,是嗎?”

韋荞:“……”

倒也沒有那麽嚴重。

他将兩人談話的調子起得那麽高,韋荞難以招架。岑璋有理工科男生最直線的那種思維:愛,就結婚;不愛,就不結。他被韋荞突如其來的猶豫弄得很痛苦:她說她愛他,又不想結婚,這算什麽意思?

有一晚,韋荞下班回家晚了,天已暗透。林華珺告訴她,岑璋回來了,晚飯還沒吃,說是不餓,一個人上樓後就沒再下來。韋荞點點頭,輕聲說知道了。自那天她對岑璋提出延後婚期的想法,岑璋熱情驟降,做什麽事都帶着一種“人在魂不在”的消極。

韋荞上樓,岑璋正在衣帽間。

半年前,岑璋親自改裝二樓衣帽間,就為了給婚禮騰挪空間。婚紗是由寶彧高定當家人宋司彧設計制作,親自送過來的。宋司彧叮囑岑璋,這類天價婚紗都遵循一個原則:一次性,不能洗,所以在婚禮舉行之前,成品的保存非常重要。

韋荞就是在那天看見了岑璋還未結婚、卻已在守護婚姻的模樣。

婚紗挂在衣帽間正中央,岑璋坐在地上,手裏拿着宋司彧送來的特制紙巾,正低頭将婚紗擺尾的碎鑽一一擦拭。這件婚紗有精致拖尾,鑲嵌無數碎鑽,不分白天黑夜,熠熠生輝。韋荞一句“延後”,令璀璨明珠一夜蒙塵。她想延後多久,岑璋沒有問。其實,他也在害怕。

韋荞忽然覺得自己很殘忍。

她拿着岑璋對她的感情,不給他答案,慢性折磨。

就是在那一瞬間,韋荞心軟,徹底妥協。

她走過去,在他身旁席地而坐,深深呼吸了一下,然後轉頭看向他,正式邀請:“再過不久就要舉行婚禮了,我穿一次婚紗給你看看,好不好?”

岑璋一怔,看向她的視線裏有太多情緒,痛苦的、想要确認的、不敢聲張的,韋荞都被他這道視線弄得心碎了。這可是岑璋,你幾時見過岑璋被人欺負成這樣還完全不還手?

他低聲問:“還猶豫嗎?”

“沒有了。”

岑璋笑了,仿佛愛人對他提刀要落而他早已閉上眼睛不反抗。韋荞無法承受這道目光,擡手摟緊他的頸項。岑璋從來不示弱,除非真的被她傷了心。韋荞喉間堵得慌,忽然就哽咽了聲音:“真的沒有了,你別這樣。”

岑璋反客為主,用力抱緊她。

很快,婚禮如期舉行。

岑璋單方面的熱情,掩蓋了所有問題。一張結婚證到手,韋荞尚未醒悟:婚姻不是終點,而是起點——人生千難萬險、重重考驗的起點。而她一直被岑璋推着走,放棄了說“不”的機會。

婚後不久,岑璋正式入主今盞國際銀行董事會,韋荞在道森成為衆人默認的下任首席執行官。兩人在白天各自忙得不可開交,在每一個深夜入骨纏綿。

有岑銘,是一個意外。

那一晚,岑璋有情緒,深夜纏住韋荞不放。岑璋有情緒是有理由的,韋荞對他失約成了習慣,他已經好久沒見到韋荞了。韋荞早出晚歸,家成了旅館,睡幾個小時就走,其餘時間都是和許立帷在一起。岑璋在約定的餐廳又一次空等韋荞一整晚,打電話給她又是許立帷接的,岑璋忽然情緒上湧,很想鬧一鬧。

他鬧的方式很簡單,就是深夜來完一次再來一次。

韋荞:“……”

她懷疑他純粹就是找借口,想多幹幾次這事。

冷落他多日,韋荞心有愧疚,在岑璋再次欺身纏上時沒有太多抗拒,半推半就地順了他的意。

一個月後,在醫院确認有孩子的那天,韋荞閃過“不要”的念頭。

那年,她只有二十二歲,岑璋也是,兩個人半大不小,思維模式完全沒有切換到“父母”這一角色上。這個孩子來得很不是時候,趙江河已有意正式任命她為首席執行官。趙先生資助她半生,将她從一介孤兒扶正為申南城首屈一指的首席執行官,這是大恩,她得報。

直到她看見飛馳趕來的岑璋。

他得知她來醫院,一改平日冷靜。醫院停車位緊張,他找縫隙胡亂一頓停,立刻吃了一張罰單。

韋荞看見他出現在醫院的身影,不由一愣。

岑璋那天有一個很重要的競選,金融管理局親自下場參與,選舉申南城銀行業聯盟會長。三個月前,岑華橋頂住來自管理層的壓力,一力将岑璋扶上董事會主席的位子,不出意料受到各方考驗,位子坐得很不穩。這次的會長競選,亦是岑華橋的授意。岑璋明白二叔的良苦用心:競選成功,就相當于取得了官方背書,為他坐穩董事會最高權利人的位子相當有益。

就在競選前一刻,岑璋沒有理由地忽然離場,引起全場嘩然。

他拿着手機,飛車去醫院,心裏只記得林華珺剛才在電話裏對他講的:韋荞忽然回家,拿了病歷卡去醫院了,臉色很不好——

醫院大廳,人群熙攘,岑璋眼裏只有妻子,向她徑直跑來:“韋荞!”

韋荞就是在那一瞬間決定要這個孩子的。

岑璋不顧一切飛奔來醫院找她的身影,她放在心裏記了很多年。她沒有父母,沒有親人,沒有被人好好愛過。只有岑璋,愛她愛到不能自已。這也是大恩,她也想回報。

可是她沒有想過,并非所有恩情,她都有能力還;并非所有人,都會像岑璋那樣遷就她。

比如,岑銘。

日子一天天地過,岑璋對她聚少離多的介意尚可以在理智的約束下被他不動聲色轉為夫妻情趣,可是岑銘的介意,就是對韋荞毀滅性的打擊。

剛出生那一年,岑銘曾經很黏她。

岑銘是高需求寶寶,還是最令新手父母聞風喪膽的那一款,俗稱“落地醒”,睡着的時候幾乎都要靠人抱着。那個時候,韋荞承擔了大部分抱岑銘睡覺的任務,岑銘對媽媽十分依賴,對韋荞經常穿的那件“衫衫”的“阿貝貝情結”,也是從那時形成的。

韋荞雖然累,卻非常滿足。

她以為,這就是母子關系的天性,會一直延續下去。

當工作和岑銘産生不可調和的矛盾時,韋荞違心地,選擇了道森。

其實,她也根本沒得選擇。責任壓在她身上,要想做好,犧牲岑銘就成為了必然。中國所有民營企業家幾乎都面臨這一選擇困境,也幾乎所有企業家都做出了相同選擇:犧牲孩子。

人們經常在電視中見到身家千億、功成名就的企業家面對鏡頭深情追悔: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時間陪孩子長大……旁觀者每每對此不以為然,但其實,未必是假的。一個事實心照不宣:孩子總是你的,不會跑,但機遇,尤其是企業做大做強的時代機遇,百年難得一遇,錯過了就是再也沒有了。

身在名利場,韋荞不得不如此。

直到她發現,她完全不能承受這一選擇帶來的惡性後果:岑銘開始疏遠她,他因母親的冷落而冷落母親。

岑銘的疏遠是漸進式的。

最初,只是叫“媽媽”的次數少一些,漸漸地,再少一些,最後,他就再也不叫了。

韋荞心灰意冷。

她從不理解,到傷心,最後不可避免地變成憤怒。她犧牲時間,鬼門關走一圈,換來一個對母親冷淡的孩子。

岑璋試圖挽救。

“韋荞,你給我一點時間。”他用力保證,“我一定會教好他,讓他明白你對他的意義。現在,他太小了,很多大人的事情,你是沒有辦法和他講道理的——”

韋荞點點頭,她鼓起勇氣,決定再試一次。

可是事情并沒有因此好轉。

一次外出吃飯,中途黃揚急找岑璋,岑璋走到餐廳外接電話,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岑銘完全失控。他撕心裂肺地找爸爸,陌生的環境令岑銘完全不能接受身邊沒有岑璋。餐廳經理和服務生聞訊趕至,所有人下意識地哄他:媽媽在這裏,不要怕。直到衆人發現,韋荞對岑銘的安撫作用不是為零,而是為負,幾乎所有人帶着不可置信的眼光看向她:你真的是這孩子的媽媽嗎?

衆神審判,對韋荞判處死刑。

她的心理狀況出問題,大概就是從那天開始的。

深夜,韋荞在林華珺面前失聲痛哭。

她才二十六歲,多麽好的年紀,卻已經被日子煮透了。她再也回不到無憂無慮的年紀,像一個普通的二十六歲女孩那樣,為工作而驕傲,為生活而快樂。她愛岑銘,又被他刺傷,她既不能丢棄他,也不能恨他。

林華珺生養了兩個孩子,深知做母親這一職的深淵之痛,她痛心安慰,要韋荞相信一些未來:“會好的,韋荞,真的,會好的。孩子很小的這幾年,所有的媽媽都靠熬過來。他不是不愛你,而是孩子的情感發育遠遠沒有達到那個能力,誰陪他的時間多,他就親近誰,這是動物性本能,所有的孩子都是這樣的。等岑銘再大一點,你會發現,他是愛你的。”

可是韋荞已經沒有力氣熬下去了。

“林姨,我後悔了。”深夜,眼淚奪眶而出,她是真的後悔了,“和岑璋結婚,生下岑銘,我後悔了。”

屋外,岑璋背靠着門,将一場深夜談話全數聽去。

他站着,聽了很久,聽見韋荞的後悔,和她崩潰痛哭的絕望。

岑璋低頭,一行眼淚從他眼眶掉落,砸在地毯上,浸透了腳邊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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