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秘密(3)

秘密(3)

韋荞和許立帷的關系有點複雜。

自幼時相識,真正的青梅竹馬。三歲前在福利院一起排隊打飯,後來同時被趙江河選中,成為道森助學基金的資助對象,從此讀書、升學、工作,所有環節被綁定。

許立帷性格偏冷,韋荞也是,相似的人生軌跡賦予二人相似的性格底色。但其實,在世界觀上,兩人有本質不同。韋荞信規律,是樂觀主義,許立帷信命,是悲觀主義。萬事萬物,細節是規律的,整體是命運的。韋荞按前半句行事,天若有情天亦老;許立帷固守後半句,人間正道是滄桑。

在上東國立大學,人人都知韋荞和許立帷關系非常。

岑璋二十歲生日那晚,在郵輪開派對。一衆圈內好友紛至,韋荞卻要提前走。岑璋看見她手裏的保溫盒,就知道她是為了許立帷。

那一年學期末,許立帷主課論文遭遇挂科。學校傳言,他因得罪教授而受到排擠。只有韋荞知道,傳言是真的。許立帷拒絕論文數據造假,寫出一份同教授立場相左的論文,教授按兵不動,以“理論功底相當膚淺”為由判定不及格。為修滿學分,許立帷不得不另開論文選題,重頭再來。

整個寒假,許立帷都留在實驗室做數據。韋荞記挂他,在派對喧嚣之際獨自走去廚房要了一個保溫盒,給許立帷打包了一份海鮮燴飯。主廚盡心盡責,問她黑胡椒粉要多一點還是少一點。韋荞搖頭說不用放,因為許立帷不吃辣。主廚将打包好的海鮮燴飯遞給她,看見不遠處游輪甲板上盡情喧嚣的年輕男女,不由對眼前這個淡定處事的女孩産生諸多好感,不禁笑着感嘆做她男朋友真幸福,她這樣記挂他。

韋荞笑了下,淺淺解釋:他不是。

她拿着保溫盒轉身,就對上了岑璋的視線。

他正站在她身後,無聲看着她。

既不認同,也不反對。

那時,韋荞剛成為岑璋女朋友不久,感情還未深,心裏多少帶着點“誰知道哪天就分手”的自嘲。被他撞見,她也不瞞他,告訴他許立帷還在實驗室,等下她去給他送飯。岑璋沉默半晌,沒有拒絕,吩咐郵輪靠岸,提前返航。韋荞連忙說不用,按預定時間返航也完全來得及。于是,岑璋明白了,她在同意參加派對時就考慮到了許立帷,如果時間不是剛剛好,她未必肯來。

淩晨十二點,岑璋送韋荞去學校實驗室。整棟實驗大樓,只有許立帷那一間通宵亮燈。岑璋目送韋荞的身影消失在樓道,理不清情緒。他完全可以阻止,可是他沒有。他知道以韋荞的價值觀,要她在許立帷和他之間做選擇,她一定毫不猶豫放棄男朋友。

愛情會背叛、會淡,朋友不會。

岑璋很想告訴她,他對她的愛情不會。可是他從未這樣說,像是一種傲氣,不屑宣之于口,要她自己發現、自己深信。

後來,許立帷還是唯一能同韋荞談私事的人。

結婚前夕,韋荞和許立帷在清吧喝酒,各自要了一杯清水。酒保覺得這兩人可能是來找事的,許立帷遞上黑卡說“錢照付”,酒保立刻換上熱情笑容。

就在那晚,韋荞告訴許立帷,她要結婚了。後者聽了,對她說“恭喜”。意料之中的事,許立帷并不驚訝。韋荞又道,結婚是她做過的唯一沒有把握的事,但她還是想試一試。于是許立帷明白了,韋荞愛上岑璋了。他在一瞬間心軟,清淺地笑說,岑璋挺好的,除了有時候有點幼稚。韋荞一愣,繼而也笑了。她知道,許立帷在用他的方式鼓勵她。

五年婚姻,岑璋固守驕傲,不肯承認對許立帷揮之不去的在意。直到韋荞遞給他一紙離婚協議,岑璋落筆簽字,忽然發現這些年的固守毫無意義。

十年了,好了又離了,孩子都有了,他還是過不去。過不去的才是愛情,他的愛情從始至終都過不去“韋荞”這個名字。

“韋荞,你答應過我的。當年你拿着那張照片,對我講的話,不作數了是嗎?”

韋荞:“……”

岑璋不愛翻舊賬,意思是:他從不翻別人的舊賬,他只翻韋荞的。

韋荞作風剛正,在媒體圈素來沒什麽黑料,硬要說有,那就只剩結婚前那一樁。她和許立帷在清吧喝酒的照片被記者拍下,兩人各自端着一杯水,輕輕碰杯,笑容清淺。隔日,周刊見報,引起渲染大波。

那時,她和岑璋的婚期只剩一周。在媒體的渲染下,她和許立帷的關系撲朔迷離。韋荞沒有應對此等新聞事件的經驗,天真地想要奉行“清者自清”原則,完全不懂得她的沉默給了大衆最好的想象空間。一時間滿城風雨,坊間紛傳岑璋已在考慮退婚。

最後,平息風波的是岑璋的一個動作。

明度公館裏,準新娘試穿婚紗,旋轉樓梯拾級而上,拖着精致擺尾。岑璋站在臺階最後一級,單膝半跪,俯身整理婚紗緞帶。現場的婚紗設計師拍下這一幕,發布在社交平臺,引起坊間嘩然的同時瞬間平息婚變風波。

韋荞心裏清楚,這是岑璋出手了。

若非得到今盞國際銀行岑董的授意,區區婚紗設計師敢私自拍照發布?

她和許立帷被媒體糾纏多日,直到岑璋下場,風波才徹底得到平息。韋荞向來坦蕩,從不覺得欠他什麽,這次卻不然,盡管她自認無錯但內心對他的抱歉始終真實存在。當晚,她去書房找他,拿着那張被記者偷拍的照片對他道:“以後這種讓你為難的事不會再有,我不會再和許立帷單獨去清吧,我保證。”

韋荞言出必行,多年後,面對岑璋翻舊賬,韋荞面不改色:“我當然記得。那次之後,我從來沒有和許立帷單獨出去過。”

“前半句呢?”

“……”

“如果不是今晚師兄說漏嘴,我到現在也不會知道你三年前生了病。我一無所知,你還是只告訴了許立帷。”

一個人有心,心裏有愛,生了嫉妒,怎樣都很難過去。

韋荞唇角一翹,存心激他:“這筆賬你要這麽算,算不完的。在公,我和許立帷是上下級;在私,我們一同長大。公私場合這麽多,我很難做到你想要的完全分割。”

岑璋眉頭一皺,果然上當:“你不行——”語氣又兇又軟,像小孩子發脾氣,不管不顧放狠話,又很快後悔,明白自己做錯事。

浴室實在不是一個談話的好地方。

韋荞先退一步,“你先去洗澡,我等你。”

岑璋還在情緒高點,由着性子來,不管不顧,“談到許立帷你就要走?”

“不談許立帷我也要走。”

岑璋不肯放人,還想說什麽,韋荞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我走是為了誰啊?剛才聽見你咳嗽,我才急着要下樓給你煮生姜茶。你真感冒了怎麽辦,今盞國際銀行那麽多事壓在你身上,你不管了?”

“……”

岑璋很好哄,再加一個虎摸,好哄的程度還能往上漲漲。

韋荞将他往浴池推,“去吧,等下我來找你。”

岑璋不情不願地,到底沒再反對。

韋荞在廚房忙了半小時,将一壺生姜茶煮得很到位。

岑璋身體不錯,偶爾生病,吃藥就是個大問題。他是寧願扛着難受也不想吃藥的人,在醫生眼裏,岑璋是配合度最低的那類病人。在明度公館當家庭醫生不是一件好差事,如果不是岑璋開的年薪接近天價,恐怕沒有醫生願意接手他這樣的隐患。

韋荞煮好生姜茶,站在中島臺旁,等它涼一會兒。

她不喜歡看見岑璋生病,偶爾感冒咳嗽,也不行。岑璋在她心裏就該永遠熱烈,一往無前。盡管她知道生病吃藥是多麽正常的事,可是放在岑璋身上,她還是不行。她沒有家人,是岑璋,讓她有了“家”。岑璋在,家在,其實她比自己以為的更愛岑璋。

韋荞正想着心事,身後不知何時已站了人,岑璋擡手往她腰間一摟,出其不意從身後吻她。韋荞一時不察,下意識轉身,就這樣落入他的懷抱。岑璋剛洗完澡,頭發還半濕着,可見是胡亂擦了一通就跑出來找她。

他順勢加深了這個吻,韋荞沒有拒絕。她看得出來,今晚岑璋失了冷靜,深吻又洶又急,像極了小孩子被搶走了喜歡的人,拼命拉住她的手搖頭不讓她走。

愛情是一門失傳的學問,她一直以為,只有她沒有學會,原來,他也沒有。韋荞心裏一軟,擡手摟住他的頸項。一抹清淺笑容浮現唇角,溫柔了愛情。

“許立帷說你幼稚,真是沒有說錯。”

她踮起腳尖,在他唇邊輕吻。

很溫柔的吻,蜻蜓點水。她沒有離開,長久地停留在他唇間。岑璋身上有馥郁香根草的氣息,這是他習慣用的後調。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她離開兩年,怎樣都沒有忘掉這個氣息。現在她才明白,她根本沒有忘記岑璋,她只是害怕承認。她知道,一旦承認忘不掉,她就拿愛情沒有辦法了。

“三年前,确實發生了一些事,但我并不想告訴你。”

“韋荞——”

“事情過去了就好,再提起,沒有意義。”

岑璋低頭,“你有許立帷幫你渡過那些不好的事,就夠了,是嗎?”

“不。”

她笑了下,有無限灑脫,“是因為,在喜歡的人面前,每個人都會想讓自己完美一點,我不是例外。”

岑璋聽了,擡眼看她。

韋荞摟緊了他一點,無聲鼓勵。

“許立帷是不婚主義者,他不信有人可以令他的人生快樂起來,所以他從來沒有等過這樣一個人。可是我和他不同,我始終期待,會有這樣一個人出現,令我可以和所有正常家庭的女性一樣,好好愛一個人、好好被一個人愛。後來,這個人真的出現了,就是你。岑璋,這就是你對我的意義。”

如果沒有岑璋,大抵她的愛情會很苦。

現代人,直來直往,效率至上,連愛情也未能幸免。看相貌,擺條件,今天認識,明天結婚,恨不得後天就分手。愛情猶如快餐漢堡,成為工業時代最後一件速食品,迅速咬一口,迅速吞下,迅速丢掉,然後再找下一個。老人說,愛情不能這樣弄的,愛情這樣弄遲早要弄壞的。可是現代人說,精致利己的時代,愛情的重要性還不如漢堡,愛情連肚子都填不飽,愛情算老幾?

韋荞很怕遇上這樣的現代人。

她是很古老的那類人。唐詩宋詞,多少句都在寫愛情,沒有一句寫的是“我愛你”。韋荞喜歡的愛情就是這般古老的模樣。

二十歲,初識岑璋,她猶豫過。世家子弟,将愛情視為游戲,要征服,還要占有。初次聽聞“岑璋”之名,她将他視為那類人,甚至,将他想得更不堪。今盞國際銀行的未來主事人,岑璋是頂級名門。

“岑璋,我對婚姻,其實沒有很多信心。”

多奇怪,五年婚姻,劍拔弩張,她豎起全部防備,對丈夫越來越冷淡。分開兩年,反而得了平靜,願意同他講心事。

大抵最重要的東西,都是要失去一次才好的。小孩子牽氣球,弄丢了一只,翻山遍野去找回來,那弄丢的舊氣球比父母新買的氣球都要好。

她和岑璋,就是如此。

“離開你的兩年,我想了很多。我不知道合适的婚姻是什麽樣子的,但我知道不合适的婚姻總會走散。所以當初,我沒有想過要回來。”

岑璋聲音啞下來:“韋荞,不可以。”

當年,是他不好。

他太急了,以為夫妻恩愛、生兒育女,會像五千年綿延而下的大江大河,水到渠成。他沒有想過,社會、經濟、文化,如同江河奔流,洶湧萬千,人類裹挾其中,早已孕育出新的生存法則。舊日體系不适合新生時代,兩人被急流卷入,一場災難,兇險萬分。

“韋荞,給我機會。我也是第一次愛一個人,我會學的。”

人,多奇怪。

三年幼兒園,六年小學,六年中學,四年大學,還要碩博三四年不等,二十多年學習之後,才敢顫顫巍巍、小心翼翼投身職場。但,對婚姻卻截然相反。不學、不練、不反思,一句“我愛你”,大人小孩都會講,好似有了它,就有了護身符。

五千年社會歷來如此,做官、做生意,做什麽都要門檻,唯獨做丈夫、做妻子、做父母,從無考核,從無門檻。

多可怕。

他們兩個,亦是如此。

婚姻走到懸崖邊,鬼門關有去無回。幸得二人有慧根,同時鎮定又反思,這才險險回頭,得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這叫什麽?這就叫,再世為人。

他要的機會,韋荞真的再給了。

她将他摟低一點,笑着吻他,“對太太好,會發財。岑董,記住我的話哦。”

岑璋笑了。

他聽她的話,放下過去,朝前看。

“我會的。”他輕輕擁抱她,世間文字無數他還是只喜歡喊兩個字,“韋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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