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封城(1)

封城(1)

兩人玩過頭,半夜才睡。

周六上午的運營例會,韋荞差點遲到。許立帷看見她匆匆坐下的身影,不見平時的沉穩,下意識多瞧了幾眼。這一瞧,正好瞧見韋荞将額前的散發攏到耳後,頸後肌膚幾處紅痕,那是昨晚被人用力咬過的證據。

許立帷懂了:岑璋那個家夥,精力也太旺盛了,東南芯片那麽難搞的事壓在他身上,晚上還那麽活躍——

今天,道森度假區群星雲集。

新場館試運行首日,林清泉帶着一幫親信,大張旗鼓搞了個剪彩儀式。林清泉費了不少心思,活動辦得很接地氣,特地安排了陪同第一位游客參觀新場館的流程,将親民的董事形象樹立起來。

韋荞全程沒有插手新場館項目,剪彩儀式自然也跟她沒關系。趙江河原本的意思是她也應該去一趟,以首席執行官的身份列席,算是助陣。韋荞不想沾這事,拒絕了,趙江河也沒再堅持。

韋荞埋頭集團日常運營事務,一場運營例會節奏很緊湊。議程過半,一個電話打斷了整場會議。

電話是林清泉的私人秘書任子佑打來的,韋荞看向手機屏幕,動作一頓。

道森上下都知道,在親子場館項目上,韋荞和林清泉有絕對的分歧,這在大型民營集團并不少見,随之而來的是必然結果:在各自的勢力範圍內,一定會湧現“你的人、我的人”現象。

就像許立帷和顧清池是衆所周知的韋荞的人,任子佑就是林清泉的人。任子佑任職道森六年,始終跟着林清泉做事。秘書這個位子坐好了,相當于心腹,董事地位飛升,任子佑也能跟着一起飛升。從政到商,秘書一職的升遷途徑,無一不遵循這條路徑。任子佑深谙職場規則,因此對林清泉言聽計從,平時和韋荞素無交集。

韋荞直覺,能讓任秘書放低姿态親自致電她,一定是出了不小的事。

韋荞暫停會議,接起電話:“什麽事?”

“韋總,不好了。”

任子佑一改平日冷靜,語氣慌張:“林董失蹤了。”

“……”

韋荞其實不太能理解“失蹤”的意思。

任子佑雖是林清泉的人,辦起事來倒是好手,他迅速解釋:“昨天下午,林董行色匆匆離開辦公室,我問他要去哪兒,他沒說。但我猜,林董是去和近江動物園的相關負責人會面了。因為,他是在接了一通電話後走的,這通電話正是近江動物園的管理層打來的。一直到現在,林董都未再露面。”

韋荞:“今天上午的剪彩儀式呢?”算算時間,儀式早就結束了。

任子佑:“副總裁張名企代表林董出席的。”

韋荞:“……”

林清泉一手操辦的新場館項目,剪彩儀式竟然缺席,韋荞瞬間懂了“失蹤”的意思。

“你馬上報警,把人找出來。”

許立帷原本在看文件,冷不防聽見“報警”兩個字,動作一頓,看向韋荞。

韋荞挂斷電話,迅速和他目光彙合:“你跟我去一趟林董辦公室。這人靠不出,可能出事了。”

****

道森總部,董事辦公室獨占三層樓。

林清泉的辦公室位于四十八層,這是他指定的,“死發死發”,求一個榮華富貴的夢。

韋荞打算破門而入,被許立帷拉住了:“你想清楚了?”

韋荞手抵着門把,沒放開。

許立帷提醒她:“林清泉是董事,你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對他的辦公室進行破門硬闖,如果事實證明他沒有任何問題,那麽你的行為不僅違反公司章程,更可能觸犯法律,比如隐私權。”

韋荞:“知道了。”

話音未落,她擡起一腳,就把門踢爛了。

許立帷:“……”

好吧,這家夥這幾年的散打沒白練,用來打群架都有剩餘,踹個門完全沒問題。

林清泉的辦公桌覆着薄薄一層灰,可見許久未曾有人踏入。韋荞吩咐任子佑打開電腦,她要查看所有工作文件。

許立帷邊翻邊問:“親子場館項目的哪些部分是不需要你批複、林清泉自己決定的?如果要出問題,一定是這些部分出問題。”

韋荞冷着臉回答:“全部。”

許立帷:“……”

他難得驚訝:“你給林清泉的執行權這麽大?”

“不是我給的。”

韋荞沒有再說下去。

于是許立帷明白了,這個項目恐怕是經過趙江河首肯的。只有經過趙江河首肯,韋荞才不會過問。她有她的底線,趙江河就是她的底線。

“韋荞。”許立帷提醒她,“我們不能漫無目的地找。一個場館項目從無到有,工程量巨大,你就算請專業審計團隊來審,也起碼需要一個月時間。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針對性地去查。貪污受賄這些都先放一放,說到底只是道森內部事。林清泉如果真出事,一定是大事,連道森都保不住他的那種。”

韋荞沒有說話。

任子佑叫了聲“韋總”,被許立帷制止。他伸手示意,任何人不準打擾韋荞。許立帷知道,韋荞絕不是沒有主意的人,她的主意都在她的沉默中成型。

韋荞忽然道:“任秘書,把外包給近江動物園的那部分項目材料給我。”

“好。”

局面混亂,韋荞撥開迷霧:“項目外包,一向是風控重災區。林清泉将一部分項目內容外包給近江動物園,我極力反對過。但他提出他是項目負責人,會全權負責,所以我沒有堅持。”

“他外包了什麽?”

“動物飼養和安全防控。”

許立帷臉色一變。

道森度假區是公共場所,一旦出現衛生安全方面的意外事件,會因為密集的人流效應,迅速演變成公共安全事件。

茲事體大,許立帷異常嚴肅:“道森沒有動物飼養和安全防控方面的任何經驗,一旦出問題,我們将非常被動。”

“是。當初林清泉就是用這個理由說服趙先生,讓具有業內專家資質的近江動物園接手外包。現在看來,未必是好,反而可能引火上身。”

任子佑匆匆遞上文件:“韋總,資料在這裏。”

韋荞接過去,快速審查。

許立帷不得不慶幸,韋荞在道森任職的時間足夠長。她從十八歲起成為道森實習生,二十歲入主道森決策項目,是真正從基層成長起來的實幹派。這在平時或許沒什麽特別,緊要關頭卻能救命。十幾年的時間,讓韋荞熟悉道森每道程序,任何事項到她手裏,都能洞穿表面下的背後意圖。

韋荞翻完資料,臉色一變。

風雨欲來,誰都難逃其身。

“許立帷。”

“怎麽?”

“馬上報警。還有,打電話給政府部門。”

“……”

韋荞明白她已站在風暴中心,即将迎來職業生涯的最大考驗。

“許立帷,做好心理準備。我們可能要面臨,道森度假區創立以來最嚴重的公共安全危機了。”

****

二十分鐘後,顧清池箭步上前彙報:“韋總,市政府的成部長到了,在總裁辦公室等您。”

“知道了,把道森度假區親子場館項目的基礎資料先給成部長過目。”

“已經送到成部長手裏了。”

“好。”

一行人快速步入專用電梯,直達頂樓總裁辦公室。韋荞推門進去,和屋內的男人正式照面。

成理站在落地窗前,手裏拿着一份資料,正是顧清池方才給他的道森度假區親子場館項目基礎資料。這份資料在他心裏激起的波瀾甚大,超出掌控範圍。他有預感,韋荞和道森即将給他一個前所未有的難題。

韋荞恭敬致意:“成部長。”

男人轉身。

成理很高,人也壯實,189的身高襯得整個人器宇軒昂。白襯衫,黑西服,成理有公門中人最不會出錯的模樣。

他看向韋荞,并未接話,對秘書吩咐:“你們出去等我。”

秘書點頭稱“是”,迅速退出去,将總裁辦公室的門關緊。

成理看向許立帷。

韋荞懂他的意思,出聲解釋:“許立帷是自己人,不要緊。”

成理接受這個說法。

屋內只剩三人,成理單刀直入:“韋荞,現在沒有外人,道森的問題有多嚴重,你直說吧。”

他直呼其名,動用兩人不算生疏的私人關系。

韋荞和成理有點交情。兩人同歲,在學生時代交過手。韋荞在上東國立大學攻讀數學系,成理在港北本埠大學同樣攻讀數學系。大三,全國數學奧賽總決賽,韋荞和成理初次交手。最終勝負出爐,成理惜敗,總分第二,屈居韋荞之下。兩人以為就此別過,殊不知,在緊随而來的世界數學錦标賽上,他們将正式成為莫逆之交。

那時,成理以為韋荞會成為世界級的科研人員。他在數學競技場和人交手,佩服的人不多,韋荞是一個。當他後來知道,韋荞不止代表上東國立大學參加了世界數學錦标賽,還參加了物理錦标賽,成理就認定,韋荞若是紮根科研界,一定會大放異彩。

然而,她沒有。

兩人再次見面,已是五年後。在申南城政企新春年會上,一個是官方代表,一個是道森首席執行官,彼此遙遙一見,笑容清淺。真好,不是嗎?年少時的初初相識,令而立之年的交手少了很多世俗之味。因為見過少年的你眼裏的光芒是如何明亮,此後人生都願意為這道光芒守土有責。

“我今天沒有帶任何人來。”

他秉持私交,不是給道森機會,而是給韋荞機會。他始終相信,韋荞值得。

“韋荞,對我,你可以講實話。我只有真正了解事态,才能和你一起想對策。”

韋荞點頭。

她甚至忘了盡地主之誼,請他坐下。于是成理明白,韋荞要講的事,必不會小。

“成理。”

她動用私人情分,将一樁泰山滅頂般的危機緩緩告訴他。

“道森的親子場館,出事了。”

“什麽事?”

“我有理由相信,目前在道森親子場館內的四只恒河猕猴,其中有一只,進出過醫學實驗室。”

成理臉色劇變。

公門中人,經受過風浪,猛地聽聞此等事件,還是瞬間失聲。

韋荞硬着頭皮彙報:“近江動物園在外包項目中欺騙了道森,用一只醫學實驗猴充當了親子場館的飼養猴。”

成理怒斥:“荒謬!”

他上前一步,盡力壓抑怒意。除了怒意,還有恐懼。

——涉及上萬人的公共安全事件,誰不恐懼?

“醫學實驗動物廢棄物的處理,有極其嚴格的規章制度。一般來說,實驗結束,活的動物也不能外洩,要用頸椎脫臼法或過量麻醉法處死,将動物屍體集中放置于幹淨籠具或塑料袋內,送到指定的回收處進行無害化處理。怎麽可能會流向公共區域?!”

“是,一般說來,是不可能的。但是,為了利益就可以。”

成理眼神森冷。

韋荞迎上他的目光。她浸淫商界多年,見慣人性。在巨額利益的誘惑之下,人性的脆弱不堪想象。從這個意義上講,她比成理更能接受這一悲劇事件的發生。

“全球新型流感肆虐,各大醫療企業都在加緊研發疫苗生産。近半年來,醫藥研發企業‘囤猴’的消息早已不是空穴來風,而是事實。實驗猴身價飙升,從過去的幾千元單價,上漲到目前的20萬元。而且這20萬元單價也只是進行時,很快會成為過去式,目前市場真正的狀态是‘有價無猴’。”

“韋荞,你的意思是——”

“還看不懂嗎?有人抗拒不了誘惑,沒有将未死的實驗猴進行無害化處理,而是重新流入市場,進行二次販賣,謀取巨額利益。恐怕近江動物園,就是一處交易基地。只是不知在過程中,哪一環節出錯,将原本要二次售賣給醫療實驗企業的實驗猴,錯誤地運送進了道森的親子場館。”

成理臉色煞白。

這樣的事實一旦成立,将是極其嚴重的公共安全危機,遠不是他一個分管衛生系統的部長能控制的。

“申南城的醫學實驗用動物都有芯片植入,獨一無二,和人類身份證無異,斷不會弄混淆。道森怎麽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是,道森有責任。”

韋荞掀開權力內鬥的冰山一角,“我和林清泉之間,有利益沖突。這是林清泉負責的項目,所以我沒有過問。”

事已發生,責難未必有用。成理是公門中人,最懂人與人之間那些事。韋荞說得委婉,他已聽得分明。事從權宜,坦然面對才是上策。

一旁,許立帷并不認同:“這只實驗用猴究竟用于何種醫學實驗,是否具有傳染性,目前都是未知數。貿然從公共安全事件做定性,等于要從最壞角度讓道森承擔一切責任。到時候,如果并不具備傳染性,就算真相大白,道森也将失去辯駁的機會,死無葬身之地。”

他頓了下,看一眼在場二人:“這對道森不公平。”

成理悍然打斷:“群衆安全高于一切。我必須從最壞角度考慮,将事件安全性控制在最低範圍。為這個目标,十個道森都能犧牲!”

許立帷看向韋荞:“你的意思呢?”

韋荞聲音平靜:“如果能百分之百保證群衆安全,那麽,犧牲道森,應該的。”

許立帷懂了。

個體利益讓位于企業利益,而企業利益,永遠讓位于群衆利益。這是底線,絕不能破。

“按這個推論,事情已經鬧大,無法收場了。截至目前,道森度假區的在園人數已達32187人。”

冷靜如許立帷,手心也已一層冷汗:“韋荞,道森賭不起。”

韋荞迎向他的目光:“賭不起也要賭,我們沒得選擇。”

許立帷冷笑,被她不怕死的理想主義弄得很光火,“一道隔離政策下來,道森要燒進去多少億,你算過嗎?你來告訴我,錢從哪裏來?”

****

一時間,屋內三人一齊沉默。

都是習慣拿主意的人,此刻全都緘口不言。心裏的主意太大,誰都不敢輕易将之擺上臺面。

還是韋荞打破沉默:“這件事就這麽定了,有問題我來想辦法。”

成理樂見其成:“衛生條線關于這類公共安全事件,有嚴格的防疫流程機制。我會讓相關負責人立刻到場,像道森這種狀況,隔離三天是必須的。”

其餘兩人沒有辯駁。

這件事太難了,走錯一步,萬劫不複,道森将從此成為千古罪人,釘在現代企業史的恥辱柱上。

成理職責在身,先行一步:“當務之急是先将道森度假區封閉管理,不能讓已經可能感染的游客外流。我會立刻讓公安配合,封鎖道森度假區。”

“安保的壓力會很大,憑道森的安保團隊,能頂住多久來自三萬人的壓力,誰也不知道。”許立帷面色凝重,提醒韋荞,“這個壓力最後一定會傳導到你身上,首席執行官會成為衆矢之的,你有心理準備嗎?”

“這點準備都沒有,當初我也不會回道森。”

韋荞拿起手機。

電話接通,韋荞利落吩咐:“陳韬,即刻起,啓動道森度假區一級安全預警。”

陳韬年逾四十,在道森度假區擔任首席安全官十年,經歷的風浪不算少,但從韋荞嘴裏聽見“一級安全預警”的命令還是頭一回。

他下意識确認:“韋總,是一級安全預警嗎?”這是安全應急機制的最高等級。

韋荞确認:“是。”

陳韬臉色一變:“我明白了,韋總。”

為人下屬,替人賣命,最要緊是能辦事。至于原因,那是以後的事。陳韬深谙韋荞為人,從不懷疑韋荞的決定。

挂斷電話,韋荞轉向成理:“二十分鐘內,道森會全園封鎖,不進不出。隔離酒店、餐飲、安保、醫療垃圾清運等隔離條件必須全部到位,道森需要行政力量介入。”

“這個自然,我來安排。”

成理擔心的反而是韋荞:“道森的安保壓力很會大,很可能會亂,你有心理準備嗎?”

韋荞點頭:“有。”

“不要低估群體性事件的破壞性。”成理有不好預感,“即便有行政力量介入,要取得三萬人的隔離同意,也很難。”

韋荞雙手撐額,靠在桌面沉思,“我知道。”

人生總是這樣的,永遠沒有“準備好”這一說。人生不給機會,處處是考驗,她想不想接、接不接得住,都不是人生會考慮的。她迎面而上,即便早已有以身殉難的覺悟,依然會擔心殉難之後的結局,是否會再次花開,值得她一死。

成理壓低聲音,對她講一些言外之音:“最好,是要讓申南城最高行政力量公開表态,為道森背書。我力量有限,只能向上傳達,而無法幹預決定。但,有一個人可以做到。”

韋荞動作一頓,看向他。

後者接住她詢問的目光,緩緩開口:“韋荞,我建議你,找岑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