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小心思

小心思

風遣鶴張了張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陳肅托着臉,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我記得睡夢中,你和小趙好像來我山門前說了句什麽,是說......小袖兒被死酒鬼帶走了?”

“是。天庭後繼無人,弟子那時要去地府将小殿下偷回來繼位,險些和地府那邊動武。”

陳肅莞爾,這辦事風格倒是直截了當。

“那後來呢?”

“後來,弟子與三師妹猜拳決定誰來暫代天君之位,三師妹三局連敗,推弟子繼位。弟子自知德不配位,在任期間大小事宜皆與三師妹共同商議,如今看來,并未出錯,都是仰仗了三師妹的才能,弟子只不過是充當一個武力震懾的角色罷了。”

陳肅聽着,總覺得他這話裏摻雜了許多自輕自賤的想法。這孩子為何有點子自虐傾向......

他專注地盯着風遣鶴看,撫今追昔,憶起一些有趣的東西,末了含笑道:“你這孩子,以前跟師父彙報的時候就淨挑別人好的地方來說,自己的好一個都不講。小趙私下裏,每年都來我山門前跟我念叨你的功績,她做的事卻只字不提,你們兩個啊,以後記得,也要把自己看得重些。”

“是,師父教訓的對。”

“既然當了天君,那就繼續當吧,師父瞧你這樣過的還不錯。”

陳肅說罷,極力壓抑住的虛弱感還是沒能藏好,低聲咳了兩下,吓得風遣鶴趕緊跪下來瞧他的面色。

只見他師父面皮蒼白如紙,雙唇毫無血色,眼底滿是烏青,哪裏還像二百年前那個容光煥發、神采飛揚的三界至尊?

風遣鶴一想,他這樣都是因為什麽,都是為了哪些人,而那群人此時又回報給他些什麽之後,頓時怒從心起,氣湧如山,恨不得立刻辭別他苦苦想念了二百年的人,現在就下界去清理一番。

陳肅發現他表情不對,隐隐有走火入魔之相,趕緊伸手勾起他下巴,逼他直視着自己:“別愣神。我問你,凡塵如今怎麽樣了?”

真是一個好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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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風遣鶴對上他的目光,眼中那滔天怒火幾乎要化為實質。

陳肅一看,得了,比剛才還瘋不少。他只能雙手捧着他大徒弟的臉蛋,強行吸引他的注意力,好讓他別走歪道。

不知不覺,他言語間不再那麽端着,瞧見這個最乖巧懂事又最努力的好徒弟,自覺分外親切想念,包括另外那些、他自己亦未察覺出的親昵。

陳肅似乎忘卻了他身為師長的事實,這些只有私下裏,面對極親近之人才講的話,竟被他随口吐露出來。

“有件事,你千萬不要講出去。我那年繼位之時,感天地間生靈之美,起誓要照料萬物衆生。然而,凡塵中的人民卻受困于人間百苦,終日忍饑受渴。我作為三界之主,為了庇護他們,曾在凡塵上空施了一道巨大的屏障,替凡塵百姓免去諸多苦難,代價是消耗我自己的生命與力量。”

風遣鶴聽此目瞪舌彊,怔怔地望着他猶在輕笑的師父。

一提起凡塵,師父的臉上便滿是欣慰之色,作為天君,也作為光明神,他為自己這普度衆生的做法而滿面春風,似乎百姓因他而安生樂業,是一件比做天君還要美好的事情。

“可惜,我為了養傷,必須得收起施在凡塵的屏障,否則我挺不到今天。現在,凡塵百姓如何了?小風,你可有幫過他們?”

風遣鶴用盡所有力量才拼湊出一句完整的話。

“凡塵......凡塵如今,還算可以。”

陳肅抿唇一笑。

“那就好,那就好。”

風遣鶴別過頭去,不忍再看他臉上喜悅的笑容。

“對了,你給我寫的信呢?”

陳肅裝作不經意間提起。

“啊!那、那些......都在死神神殿中存放着。堆得太過雜亂,尚未整理出來,本想着等師父正式出來再......”

風遣鶴這小臉兒,突然間紅得如蒸熟的螃蟹一般。

過去二百年間,他衣食住行均在歷代天君所居的金庭神宮之中,為節省開支,他主動遣散死神神殿之中所有的侍從,又将神殿封鎖起來,那處便徹底成了個荒無人煙的地界。

此等天賜良機,風遣鶴便在這無人之境,将他所珍藏的陳肅畫像全搬出來,挂滿書房與寝殿的各個角落。

他偶爾休假時,就可以回來休息,睡醒之後,第一眼就能看見師父的身影。

他那句話,也并非胡編出來哄人玩兒。

二百年,亦是二百個春秋,實在太長太久,他寫給陳肅的信也太多太多,沒地方放就随手往角落一擱,久而久之便獨占書房一角,堆得滿地都是,确實不大齊整。

陳肅并不介意。

他擺擺手,道:“你從小在我身邊長大,知根知底的,再亂又能亂成什麽樣?你的神殿離這邊正好不遠,咱們現在就去看。”

“師、師父!”

風遣鶴慌亂之中,一把拉住他師父變得消瘦的手腕,手心的溫度燙了陳肅一下,他回過頭來,正好看清楚自己徒弟臉上的緋紅。

陳肅心想,難道,是他神殿之中藏了什麽小秘密不成?

也是,孩子大了,有自己的隐私是十分正常的事,做家長的,也得給他們留有空間才對。

“那好吧,咱們去金庭神宮,讓我瞧瞧你政務處理的如何。”

此話一出,風遣鶴的臉刷一下子又變白了。

陳肅不知道究竟發生過什麽,但他也不好再讓弟子學變臉耍給自己看,既然哪兒也去不成,幹脆就在書院舊址裏找個沒那麽荒廢的院子,收拾出來,喊上幾個徒弟們,小聚一下。

坐在飯桌前,衆弟子神色各異,尤其是讓大師兄頂替自己登基的陳袖,此時更是眼神躲閃,不敢瞥她爹一下。

陳肅也不打算放過她,故意逗她玩兒,直截了當地問:“你的未婚夫呢?怎麽沒來吃飯。”

陳袖一聽,恨不得把頭埋進桌子底下:“我......我、我,我也不知道。”

“我們小袖兒模仿字跡的手藝真是日漸增長。”

陳肅斜瞥着她,眼睜睜瞧着她白淨的臉頰漸漸通紅,覺得真是有意思極了。

“仿你大伯的字,用來诓你三師妹?她瞧不出,我難道就看不出嗎?陳最這些年好似死了一般,天庭最危難的時刻都不曾露面,可見他是有天大的事要管。他再偏心你,不想你受苦,也不會挑這種時候來接你。你不知道,他比我還要熱衷于讓你繼位,老天君還在的時候,他因這事兒,和老天君吵了不少次架......唉。念在你的确前往各地安撫民心,原諒你一回。但這是最後一次,聽到沒有?”

陳袖聽到最後,直接跪下去,朝着她爹重重地磕了三個頭:“我錯了,再也不敢了!”

“小林,你恢複得如何?”

林北咧着嘴,滿面紅光,瞧着精神頭十足:“好多了!”

陳肅的目光挪至趙峥雪那邊,她連忙開口:“徒兒的傷勢早已痊愈,如今已不常徹夜看書。”

她說完,順便推了推一旁愣神的帝溪,帝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半天不搭理人,反應過來之後,趕忙道:“啊,我......我也還......還好,就是常年在地府裏住着,有些冷。”

“這事,為何沒寫信告訴師姐?”趙峥雪揉揉他炸毛的滿頭灰發,手感出奇的好:“等會兒吃完飯,你帶我過去,無論如何我也要給你建個溫泉行宮出來。”

陳袖立刻:“我也去!”

趙峥雪瞥她一眼,淡淡笑道:“殿下嗎?您還是和大師兄溫習一下政務如何處理吧。”

陳袖一扭頭,正對上她大師兄“溫文爾雅”的目光,後者那積攢了滿腔的怨氣毫不遮掩地從眸中噴發而出,着實有些吓人。

陳袖立刻啞了一樣,悶頭扒拉飯。

“好,都好。”

陳肅心想,看來沒有我的存在,大家也能過得好,那我就可以安心地找個地方養老了。

其實,他閉關的這二百年,堪稱勞而無功。

進山洞以後,這裏面只有他一個人,便再也不需要逞強給誰看,先是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大睡十年,醒來之後,想盡一切辦法催動神力,能調動的所有力量加起來,竟不如從前的萬分之一。

他錯愕地想,我真是老了不成?

可是,仙人一旦成神便極難衰老,這也是那麽多人争先恐後成神的其中一個理由。

幽冥長老用極其陰險的法子煉出的滅世魔咒,當真如此歹毒,落在他神王境神仙的身上,竟也有如此效果。

從那之後,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往往一日裏只能清醒三四個時辰,其他時間則是陷入與魔咒糾纏不休的夢魇中。

夢裏,他不斷與邪祟作鬥争,無數次身首異處、萬箭穿心,但他依然強撐着要繼續活下去,即便每一時每一刻都痛徹骨髓。

因為他的徒弟們還在外頭等他,他的養女養子也尚未成熟起來,天下江山萬萬百姓,也還需要他來守護。

尤其是,他還有個很重要的人,寫了好多的信出來等他看。

他答應過了,就必須要看,還要仔仔細細地看,一個字也不能落下。

這個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就變得比其他人都重要的?

陳肅早已記不清。

他活了太久太久,久到忘記自己多大歲數,也不記得那個少年亦跟随自己多久。

他只記得,這個人喚他師父時的聲音,記得這個人捏着他手腕的力量,記得這個人眼睛中深藏着的勃勃野心,還有偷偷望向自己時,那目不轉睛的懵懂樣子。

陳肅每每被疼痛折磨得萬念俱灰時,都會想起這個人。

他還在等我呢,我不能就這麽被打敗。

出去之後,我一定要先去找他,再看看他給我寫的信。

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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