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第20章
第 20 章
程蓮衣卻已經看見了梅雪時,那背影他怎能忘?奢貴的貂毛披風随着風擺,依然是溫潤儒雅的表情。
說是驚鴻一瞥也不為過。
梅雪時從劍身上緩步走下來,恰逢此時北邊來了一陣風,他便瑟縮了肩膀,咳了幾聲,也許是他積壓在體內的淤血愈發翻湧,他緊緊抓着領口,低頭吐了一口血,血跡落在一旁的雪地裏,融化出更大一灘血水,冒着熱氣。
他還不以為意的平複着呼吸,緊閉嘴唇,有些發抖,大概幾息之後,才平複下來,溫聲安撫着他身邊的黑衣少年,
程蓮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山門正中央有一棵萬年梧桐樹,長尾流金的鳳凰安然栖在枝頭,樹下層層仙紗,吹拂過他的容貌。
一劍問鼎九州客,誰人不識他白衣?
梅雪時!
他當真還在昆侖宗!
這人打仗的時候打的兇狠,不要命一樣,一身白銀盔甲,輕騎絕塵,那樣的美景,幾千年不見得見到一回!
程蓮衣當即一拱手,高聲道:“梅宗師請留步。”
梅雪時怎麽肯留步?
一句話都沒說,頭也不回地走了。
“梅宗師?”
程蓮衣心裏犯起嘀咕,梅雪時怎麽變得如此……脆弱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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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以梅雪時的病弱程度,根本都不用拔劍,就能要了他的命。
記憶裏的他,剛硬堅毅,心狠絕情,若是在平常,梅雪時會即刻愠怒,冷肅着臉,長身玉立持劍而來,毫不留情的持劍,刺他個對穿,用清冷而溫柔的嗓音宣布他受死。
“罷了。”裴寂攔住要追過去的程蓮衣,“雲卿新收了個徒弟,正忙着照顧他。”
“徒弟?他那樣孤傲的性子,也有徒弟?”
程蓮衣是個心高氣傲的男人,眉眼戲谑,鼻梁高挺,眼窩深邃得像獵人捕捉兔子的陷阱,見裴寂攔他,便收了折扇,後退一步,樂融融道:“罷了,今日無緣,改日,改日有幸再與梅宗師會面。”
“雲卿修煉事物繁忙,恐沒有空閑,少主還是請回吧。”
裴寂看見程蓮衣就心煩,煩他看梅雪時的眼神,黏膩如同毒蛇的毒液,纏繞着毒牙上,伺機而動要咬梅雪時一口,心裏指不定憋着什麽壞。
“少主走時,你且把你的爐鼎帶走。”
“不急,剛來就要走,裴道祖這是嫌我煩了?”程蓮衣卻言笑晏晏的,一點也不惱,“不給我面子?”
裴寂不給他面子倒也無所謂,但合歡宗是大宗門,和凡人的皇帝來往甚密,後宮裏許多妃子都出身合歡宗,這世道亂得很,昆侖宗必須得安撫四方,力求自保。
裴寂當即口風一轉道:“哪裏話我只想請你吃酒,程少主賞臉嗎?”
程蓮衣哈哈一笑,“我就知道裴道祖是個心思靈透的,和我是一路的人,走,喝酒去!我叫兩三個漂亮的陪着,你可不要不賞臉,像昨夜那樣把好好的小姑娘丢出來,你不要,有的是人要。”
程蓮衣道:“既然裴道祖說沒碰過她,那我就饒她不死,這爐鼎我就收回了。”
“好,請。”
裴寂做了個請的手勢,程蓮衣帶着三名年輕貌美的男女爐鼎笑着走了。
裴寂回頭去看,眼神目光流轉瞥向梅雪時離去的方向。
這師徒倆做什麽去了?高高興興的,像是有什麽天大的好事。
平日裏從來不見梅雪時這麽高興過,怎麽剛收了徒弟就轉了性子?
難道是他讨厭昆侖宗,所以一直悶悶不樂的嗎?
再看,墨明燭的靴子是梅雪時剛入門時,在天山一帶買來的新樣式,墜着一塊珍貴的流蘇寶玉,是梅雪時最喜歡的平安扣,鞋底的刻紋是雲止峰最稀罕的丹頂仙鶴。
罷了,師弟對他徒弟好,和自己有什麽關系?
裴寂淡淡地将劍收回劍鞘,卻沒注意到,劍身劃過他皮膚時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痕,血珠順着劍身滾成細流。
他不覺得痛。
“雲卿。”裴寂低低道,冷白淩厲的指骨穿過衣袖上紋的梅花小枝布料,繞在流血的手指間,“雲卿,你好狠的心。”
…
十裏外,有處天然的活火山,是處奇觀,常有異獸走動,走镖走商的修士們喜歡在山腳下安營紮寨,久而久之就有了一座城鎮,固守着昆侖山和中原的關口,名叫“昆侖客棧”。
那裏有處釣魚臺,價格貴的很,十塊靈石一位,梅雪時準備付錢,卻被墨明燭搶了先,“師尊,放着我來。”
墨明燭對錢沒概念,付了錢,打賞小厮随手就是一塊高級靈石,抵得上三十塊靈石。
梅雪時攔住他的手,肉疼:“夠了。”
“哦,”墨明燭乖乖住手,拽着他師尊進了釣魚臺,對岸是座小島,看上去花樓水榭,似是有人居住。
墨明燭問:“小二,對面是有修士住嗎?”
小兒樂呵呵道:“是有位貴客,慣愛用昆侖雪水洗浴,索性在這造了座樓臺,每月付我們些靈石,每到這幾天就會來短住一陣子,維護的費用就夠了。”
墨明燭點點頭沒再問,但是那釣魚臺是分開的,他只能與梅雪時分開。
他半蹲下來,用袖子蹭了蹭梅雪時挂了灰的靴子,囑咐道:“師尊,天氣冷,小心凍腳疼。”
他的師尊是高天上挂着的明月亮,清風霁月,不染塵霜,就像昆侖山頂上最幹淨的一捧雪,他的鞋髒了一點都不可以。
梅雪時任由他侍候。
人群裏開始出現一些騷動,議論紛紛,聲音越來越大——
“梅宗師新收的徒弟嗎?模樣不錯。”
“這是枯榮劍?太帥了吧!”
“這徒弟真是好大的福氣!但他身上可是一點仙氣也沒有,怎麽能做梅宗師的徒弟啊?”
衆人把墨明燭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話音一頓,“他……”
就見梅雪時垂着眸,手指間抓着一截枯樹枝。
‘咔嚓’一聲,給折斷了。
衆人:“!”
“他不配嗎?”梅雪時似乎只是随口一說,手中樹枝随手扔在地上,仿佛剛才只是折來玩玩。
這一剎那,所有人都想起了當年梅宗師在修真界各地留下的美麗傳說,他孤身一人,背倚夕陽,不畏天不畏地,執劍滅敵,一柄枯榮長劍長虹貫日,鳳眸一擡,鋒利如刃,風姿亦是絕世。
便是病了,餘威猶在。
人人忌憚,口風一轉。
“您、您別見怪!您小徒弟實在是人中俊傑啊!”
“就是,還望仙尊寬恕我這胡說八道的嘴!”
“這天這麽冷您怎麽不多穿些?都說狐好,實則不然,狐毛的大氅不夠暖,改日我送您件天山貂的,保管您喜歡!”
墨明燭微微一怔,俊美的眉眼之間笑容顫抖,心裏卻清楚,師尊是在向所有人宣布,他是師尊的人。
他生是師尊的人,死是師尊的鬼。
墨明燭替梅雪時抱着枯榮劍,像是抱緊了身家性命,低下頭,久久沒說話。
他的師尊……怎麽能這麽溫柔?
墨明燭緊緊咬住嘴唇,覺得視線模糊了一瞬,突然很想從背後将面孔貼在師尊脊背上,緊緊抱住師尊,然後……
然後什麽?
想不通,便先不想了。
至少現在,他不能讓師尊丢臉。
俄頃,墨明燭仰起頭,唇角得體的揚起來,少年人如春日勃發的花樹,蘊藏了一身的朝氣,規規矩矩的行了個禮,“弟子墨明燭,見過諸位前輩。”
梅雪時暗暗松了口氣,畢竟這一刻,本是無人在意的一刻,然而,在不遠後的某一天,“墨明燭”三個字會成為全天下人的噩夢,他會攪動風雪,卷動塵雲,将修真界敲碎、重建、随心所欲的做他要做的事,任由這一生輕狂,傲視天下,無甚可畏。
不行,小龍崽子的人際關系也很重要!
梅雪時執意把墨明燭留下,讓他去和各位修士單獨相處,然後自己去了一處釣魚臺,坐下開始釣魚。
不一會兒,水面起了漩渦,一大團冰冷的湖水如天公泣淚一般傾倒下來,天邊突然濃雲翻滾,雷暴隐約若現,天地間風雨欲來,湖面亦是刮起飓風。
水榭亭臺之外,妖獸愈發肆虐起來,吼叫之聲也愈發可怖。
虛空之中,一道金光的界膜從半空中緩緩墜落,破裂成一塊塊斑駁的光膜,消散在空氣中。
這是氣場之間的沖撞,湖裏有個靈力強大的東西!
是大魚?
梅雪時聚精會神準備與魚展開拉鋸戰!
然而那漩渦越來越深,梅雪時看出來這根本就不是魚!
“蛇妖?”梅雪時蹙眉,仔細端詳着來物,“還是水龍妖?”
事實上都不是。
是個人,活生生的人。
青絲如瀑的冷顏美人從水裏鑽了出來,眼神薄厲深沉,面容卻是熟悉的。
桓衍青靜靜地飄浮在的角落裏,下半身泛着白銀金屬光澤的魚尾滑動水流,深海中纖長細薄的白色長發纏繞着手臂,梅雪時一怔,站起身後退一步。
一道鳳凰模樣的佛光法相現形,護住一方天地。
梅雪時籠罩在金光裏,冷冷望着那男子。
可是他定睛一看,心裏一驚又是一訝,那不是桓衍青又是誰?
怎會如此模樣?許是有什麽內情?
還未來得及細想,桓衍青就從水下靠近他,不與他遮掩,挺起上身,魚尾沉落在水中,他擡手撩起梅雪時白發,将那鶴一般纖長的脖頸露出來,安靜地聞了聞那道凸起的那條筋絡。
“……”
那道氣息太灼熱了,魔氣太盛幾乎要滿溢出來,梅雪時毛骨悚然。
心中有個大膽的猜測。
桓衍青之所以能修煉如此之快,不是修煉了邪功生出心魔,就是染上了什麽妖物,眼下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就是最好的證據。
“桓衍青?”梅雪時試圖叫醒他,“恒琅尊上,你還知道自己是誰嗎?如果你不舒服可以告訴我,我來幫你。”
桓衍青貌似已經失去理智了,聽不見,握住梅雪時一雙手腕的手重新緊了緊,将頭湊過來,完全鑽進柔順暖和的素白發絲之下,細密地聞着他脖頸的氣味。
梅雪時額頭青筋畢露:“……”
聞什麽?難道是那裏皮薄?
桓衍青的手往下探過去,食指勾着他衣襟的布料,似要撩開他衣領,但衣物因為沾了水而很難撩開,桓衍青歪了歪頭,空洞的眸子裏一副迷茫的神情。
梅雪時勃然大怒,“你這厮!找死!”
被罵的桓衍青歪着頭:“?”
梅雪時臉上已經滿是怒氣,“我還當你是正人君子,原是我看錯了你,是我遇人不淑,識人不清,放手!你再無禮,我可當真殺了你!”
以他現在的實力殺桓衍青幾乎是天方夜譚,祭出九道法相是要折壽的,但脾氣頂到這,不發洩也不行!
誰知桓衍青被他惡狠狠罵了一通,竟好像還回複了一絲理智,幽冥鬼火般綠色的眼眸逐漸熄滅魔光,一對漆黑的瞳孔出現了。
待看清對方是誰,這清冷模樣的男人臉上浮現薄紅的水色,像冷玉上沁起的水,冷淡又勾人。
梅宗師眉目淩冽,覆蓋霜雪,立于此地,風雨便安如遠山。
桓衍青後退,梗住了,纖長濃密的睫毛撲簌簌抖顫,“梅、梅宗師,怎麽是你?”
都是廢話!梅雪時這魚也釣不下去了,轉身要走,想起什麽,轉身臉色青青白白一道,“你把衣服穿上,這般模樣出現在釣魚臺,叫你的弟子好友看見了,成何體統?你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怎麽這般不檢點?”
剛跟上來一步的桓衍青愣在原地,臉色驟然緋紅,一頭濕淋淋的頭發垂下來,遮蓋住身體到膝蓋位置,低聲說:“我……我正想去穿,是宗師擋了我的路。”
梅雪時兩眼一閉,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