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章
第 41 章
市院, 早上八點。
營養餐準時送到,現在不用愛佑市院來回跑,省去往返時間, 再加上坐診少,手術時間就很彈性。
現在終于能好好坐下來陪陳嘉之吃早飯。
早餐依舊是流食, 熬得稀爛的粥,還有許多宜消化的水果,草莓居多。
套間外面是陽臺, 臨牆擺着小圓桌, 樓層比國樾還要高,視野望出去很遠, 最近天氣一直都很好,從這個角度望出去,能看見蜀山之王“貢嘎山”的山尖。
白皚皚的雪片蓋在堅硬深黑的山脊上,雲層缭繞下, C市鋼鐵森林依次排開。
沈時序先吃完早飯就看陳嘉之吃。
“待會兒我要去開個會,你乖乖等我回來, 護工就在外面,有事要叫他, 今天不用輸液。”沈時序看着陳嘉之遍布淤青的手背, 在桌子底下握住他另一只手,捏着手指慢慢說, “這兩天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我們出去走走。”
會診敲定方案,就要繼續化療了, 到時候想走都走不。
從前在愛佑陳嘉之基本待在病房,主要是出去怕人認出來, 具體活動地方只有16樓,高級病房沒有那麽多生離死別,所以很多東西他還沒有見到。
沈時序想得很細致,考慮得也很周到,要出去走走也不在市院走,在醫院生離死別看多了,徒增傷心。
“昨天不都跟我說話了嗎,今天也回答我一個問題好不好。”
半晌,放下勺子,陳嘉之看他,沈時序倏地一笑,“答應了怎麽也不說好,就等我一個人說?”
他問,“想出去玩嗎?”
陳嘉之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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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見大俠嗎?”沈時序引導着,“想見家寶嗎?”
大概是想的,不然怎麽會沒說話?
“大俠在麓山,過幾天讓珍姐拍視頻和照片發過來,給你看看好不好?”隔着圓桌和餐盤,沈時序往前傾,兩人鼻尖親昵地抵在一起,“我偷偷把家寶抱來陪你玩好不好。”
鼻尖一觸即分,陳嘉之偏了頭,沈時序這才看見他鬓角的細汗。
他唰地站起來,也顧不得陳嘉之厭不厭惡觸碰,把他抱上旁邊的床,手指輕輕按壓着胃部輾轉,“這裏疼是不是?”
給了說疼的出口,陳嘉之才蜷縮起來,臉上展露出一點痛苦的神色。
癌痛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且是無可避免的問題。
“疼多久了,怎麽不告訴我。”沈時序語氣有點急,立馬拿出床頭裏的紙筆,在手腕顫抖中劃了條歪曲的線。
癌痛評估通常有兩種方法。
一是常規評估原則:大體是詢問病人,肉眼可見陳嘉之已經緊緊咬着唇不說話了。
二是量化評估原則:就是沈時序現在正在進行的。
一條歪曲的線條上劃出10道短豎線,分別标注0-10,0代表無痛,10代表劇痛。
疼痛程度随着數字增加而增加。
“你看這個。”沈時序把陳嘉之抱在自己懷裏,把筆塞在他手中,飛快解釋了一遍原理,讓他在數字上畫圈。
這個數字關乎要不要用止痛藥,要用多少,在什麽時候用,得定時定量,嚴苛來說甚至要精确到分鐘。
塞在手中的筆幾次滑落,額頭的細汗已經變成細小的汗珠,陳嘉之嗚咽着,顫巍巍在“6”上滑了一道飛走的勾。
不用擔心他的領悟能力,在這方面,他是沈時序見過最強的人。
所以這個數字準确無誤。
那麽,第一次用NRS(數字分級法)就已經是6,從回國檢查出來到現在三個多月,他疼了多久,又默默忍了多久?
沈時序也疼到心都在發抖,把紙筆拿開,嘴唇顫抖地不住吻他發頂。
目前是不能用藥的,沒到時候,止痛藥有依賴性。
但也是可以用的,畢竟主治醫生說了算。
短短幾秒,像是在地獄輪了一遭,所有所學的醫學知識和不良後果的猶如文字密密麻麻排布在眼前。
少頃,沈時序立刻起身,“我下去給你開藥,護工進來照顧你,我馬上回來。”
醫院禁止醫生跑動,但今天,從住院部到門診大樓再到拿藥處,簡直讓患者和其他醫護人員以為有重大病人要搶救了。
等再回病房時,護工正在收拾垃圾桶,陳嘉之緊緊抱着腹部,蜷縮在床上。
把藥喂下去,沒一會兒,他筋疲力盡沉沉睡去。
沈時序本來想叫他起來把早餐吃完,但現在無論無何都開不了口了,他抱着陳嘉之,慢慢撫摸着他的臉頰,時不時低頭吻一吻,或者擦擦汗。
身體枕在大腿上,都能感覺到後背的骨頭,還睡得并不安穩。
不過會診時間到了,得馬上下去,交代完護工進來看着,沈時序又在床邊看了會兒,離開前再次吻了下陳嘉之眉心,也不管陳嘉之聽不聽得見,有沒有旁人,小聲說,“等我回來。”
今天消化內科的都到了,在國外參加學術會的周平也回來了,沒那麽正規,大家知道沈時序在辦離職手續,也知道31樓是他什麽人,楓紛紛認真商讨起來。
最後大家一直認為沈時序寫的方案沒有任何問題,現在就等四月底質子治療中心建成,化療配合放療一起做,直到達到手術條件。
其實大多醫生并不建議放化療一起進行,雖然可行,但有個難題就是癌症患者身體能不能扛得住,且放化療通常多用于轉移或者後期病人。
會診結束後,沈時序誠懇地說,“他可能會問,希望大家隐瞞,仍然是中期,治愈機率高達90%。”
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是道德還是法律,唯一允許就是醫生善意的謊言。
散會後,沈時序回到31樓,都已經快到午時了,陳嘉之還沒睡醒,還睡得不安穩,總是會翻身動。
沈時序把他抱住,他就不怎麽動了。
驚喜又心酸,睡夢中,陳嘉之握住了他的大拇指,一直握着沒有松開。
一天要親百八十次的沈時序俯下身,把臉與陳嘉之的臉緊緊貼在一起,輕輕晃動,“不要睡了,起床吃午飯了。”
晃了會兒,終于慢慢把人給晃醒,吃了止疼藥,午飯陳嘉之吃了挺多,不過吃完馬上又睡了。
下午沈時序有手術,又讓護工進來看着他,做完手術時助理已經把家寶帶了過來。
其實這樣算違規操作,不過只要跟護士和主治醫師“自己”溝通好,問題也不是很大。
晚間,沈時序故意穿上白大褂,把家寶放在一側口袋裏,神神秘秘進了病房。
聽到動靜,坐在沙發上發呆的陳嘉之轉過臉來,看了一秒立馬錯開。
沈時序暗暗想,要是換以前,看見自己的第一秒,陳嘉之特定把世界上形容帥氣的成語全部說一遍。
“怎麽都不看我?”他在陳嘉之旁邊沙發坐下,捉住他的手往口袋裏摸,一團毛茸茸軟綿綿的家寶鑽出口袋。
“不看我就算了。”他逗人,“女兒也不看?”
家寶哪管你們成年人這些彎彎繞繞,自己爬到陳嘉之身上,嗅了嗅,舔他脖子。
偏過去的臉這才轉過來,陳嘉之摸了摸頭家寶的頭,“好久不見。”
逗人的心思全沒了,沈時序慢聲問,“想它嗎?”
沒回答這個,陳嘉之主動說:“化療的時候他在周維那裏。”
蘊含了兩層意思。
第一,沒有把家寶交給別人;
第二,他在解釋自己并沒有對家寶不上心。
想起十幾天臨行前的囑托,化療那麽難熬的日子......得多傷心才會把大俠和家寶互換回來。
當時,應該是傷心透了,下定決心不會再回來了。
如果當時自己沒有去浣花溪別墅,沒有發現沾血的校服,那麽最後會變成什麽樣子?
一個人躲在國外偷偷治病,誰來照顧,痛起來怎麽辦?
“寶寶。”沈時序喊他。
應該是高興的,所以話音剛落,陳嘉之便循聲就轉過臉來。
心頭堵着千言萬語,沈時序靜靜看着他,“我們的關系是,活着每天晚上都要睡在一起,死了,也要一起抱着躺進棺材裏。”
“以後什麽都要告訴我,煩我的話,愛我的話,讨厭我的話,想要什麽,想做什麽。”他以一種依賴的姿勢,環住陳嘉之的脖子,嘴唇吻着耳尖,“現在讓我牽着你,陪着你,一起走好不好。”
後來他又絮絮叨叨說了許多,陳嘉之一邊撫摸着家寶,也不說話,但是再沒說走開、不想看你等等。
日子一晃過去兩天,又做了多項檢查,慶幸的是各項指标終于達标,不幸的是化療馬上開始,并且陳嘉之的止痛藥沒有斷過了。
今天一天沈時序都沒有手術,陳嘉之也從吃流食轉為吃正常的、軟爛的食物。
營養餐更加豐富,每餐都是不一樣的十種菜式,并且源源不斷供應。
現在陳嘉之不必如同常人三餐規律,只要有進食欲望,營養師立馬就會送新鮮飯菜過來。
有時候陳嘉之還是會吃不下去,因為食道的腫瘤阻礙了進食的流暢性。
沈時序端着碗哄的時候被護士看見,護士們就捂着嘴笑個不停。
有時候陳嘉之會吐,沈時序就用手去接,嚼爛的食物吐在手裏他沒有絲毫嫌棄,馬上收拾好自己還要給陳嘉之倒水漱口擦臉。
在病房裏,家寶光明正大的上床睡覺,沈時序一句也不敢訓。
到了第三天,明天就要開始化療了。
病房裏,沈時序買了副拼圖來,還給套間買了塊地毯,把拼圖放上去讓陳嘉之看,等陳嘉之自己上手拆開的時候,估計心情好了他在旁邊坐下說,“明天要開始治療了。”邊說,邊觀察陳嘉之的反應。
“知道了。”
“在化療之前,我們要先做個小手術,叫做PICC,做了這個就不會用到留置針了,手背很快就會恢複成以前的樣子,明天早上我會帶你下去,我的同事來給你做,她很溫柔,還會給一定的麻藥,也不會疼。”沈時序說,“到時候我在外面等你好嗎?”
PICC屬于一種靜脈的輸液通道,相當于把這根管子通過靜脈血管放到身體內,一般置入人體為37-38cm,不過也會根據個體身高不同略有不同,只要尖端能位于上腔靜脈即可。
維護得好,可埋在體內長達一年之久,這樣有利于化療藥物的輸入,頻繁用針頭,血管會硬化,隐患很重。
等了會兒,陳嘉之說:“好。”
繼續化療沈時序怕他多心,刮他臉蛋兒轉移話題,“怎麽一點都不覺得我厲害?”
“現在我是你的主治醫生,以前是你的校友、同桌、初戀、鄰居,孩子他爸。”
陳嘉之默默看他一眼。
“別人家男朋友有這麽多身份嗎?”
估計世界上也只有他能厚起臉皮說這話,陳嘉之理都不理,低頭拿了一塊拼圖碎片。
就在沈時序以為他都不會回答了,沒想到聽見陳嘉之說,“讓開。”
太受傷了,他捂着胸口讓開。
陳嘉之又說:“你坐到拼圖了。”
愛恨只在一瞬間!
從腿下摸出那塊拼圖,沈時序湊過去,靠得特別近,“我數了數,你有810根睫毛。
身體機械動作,大腦就會自動回複,于是陳嘉之脫口而出,“怎麽可能。”
一副帶着嗔怪、哀怨的語氣。
這麽多天來,這是他第一句表達情緒的話。
簡直忍不了一點!沈時序簡直想親他!恰好外間穿來幾道熟悉聲音和敲門聲,他飛快向外間看了一眼,然後毫無征兆地捧住陳嘉之的臉,半跪在地毯上,後背靠着床沿,埋頭親人臉上。
套間門外。
喝得兩眼發烏的郝席:“卧槽!”
神志不清的許明赫:“時序怎麽也在酒店?”
徐舟野抱着雙臂,斜靠在門框上,吹了一聲漂亮的口哨。
楚子攸讓開點,朝同樣喝得臉色發烏的Arivn招招手,“Arivn你來,你快來。”
周維踮着腳在人頭縫隙,小聲地捂住嘴,“我們這樣不好吧......”
親是真的想親,但看也是真想給某人看,沈時序也沒過分,就唇落在臉上,短暫停留了下,拉開距離,陳嘉之呆呆地望着他。
起身清咳一聲,沈時序若無其事的轉身問:“你們什麽時候來的?”
郝席:“親嘴兒的時候。”
“哦。”沈時序淡淡哦了聲,“這幾天在哪玩兒?”
別提了,提起這個大家都想吐。
他們拉着Arivn狂喝四天,許明赫簡直如魚得水,他媽的終于找到機會在外國友人面前露一把,喝嗨了,連珍藏的羅曼康蒂都拿出來開了。
四天輾轉了幾十個場子,用許明赫的話來說,大概就是:139白酒啤酒葡萄酒。
要是去查血,大概就是:在死者酒精中發現少量血液。
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把Arivn喝躺,如果沒喝躺那就叫小帥哥過來一起喝,反正你要麽喝酒,要麽跟小帥哥一起喝酒。
喝完回酒店哐哐睡,睡醒哐哐吃,攬着Arivn在C市游山玩水吃美食,主打別想靠近我兄弟老婆一步的決策。
周維幸免于難,爽玩了幾天,但兄弟們直接把Arivn玩到說要想回國。
這話一出,他們就來交差了。
沈時序對楚子攸使了個眼色,他們四個進去套間陪陳嘉之,郝席一進去就大呼小叫,“天,你居然有這麽多零食!!我能吃一個嗎?”
“我能喝瓶你的奶嗎?我真的快死了,四天就沒喝過除了酒以外的東西,你真的好看死了。”
陳嘉之都點頭。
于是許明赫自己去拿了罐奶,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吸完長嘆一聲,“媽呀,終于不是酒了。”
周維抱着家寶玩兒,楚子攸和徐舟野自來熟地坐在陳嘉之身邊。
楚子攸露出友好的笑容,同時伸出手:“你好陳嘉之,第一次見面,我是時序的好朋友,楚子攸。”
給人手拍開,徐舟野也微笑着說:“別理他,他是時序的壞朋友,我才是時序的好朋友,我叫徐舟野。”
收回視線的沈時序看了眼Arivn,Arivn似笑非笑地主動說,“故意的吧?”
“你是指什麽?”
Arivn指指嘴唇,又指指裏面兄弟們,說,“親吻和灌酒。”
倒不必狡辯,沈時序大方承認,“對。”
“你們中國人真有趣,開放又含蓄。”Arivn笑着說,“趕人走也不必這樣。”
“沒有趕你走,只是不能接受我愛人身旁有別人,而他還比較信任這個人。”
“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前幾天Lucas讓我給小姨打電話了。”沈時序無所謂地說,“陳萌你認識吧?”
“當然認識,這跟信任有什麽關系?”
“......”
兩個大男人杵在門口,各自沉默了下,Arivn狐疑地說,“不太明白你要表達什麽,不過我想,我們出去談談?”
關門前,沈時序交代了句,“你們別煩他,別給他亂吃東西。”
出去後兩人來到走廊,Arivn認真又嚴肅地說,“你的方法應該不對,情感解離的前兆并沒有好轉。”
沈時序猛地皺眉,這下,輪到他問什麽意思了。
“剛剛你朋友給他打招呼,他只是點了下頭,都沒有回應。”Arivn詫異說,“難道你沒發現嗎?”
“算起來他是第一次見到到楚子攸他們,只是跟郝席熟一點。”沈時序說,“他從來都這樣,看起來很好相處,其實不熟的人不怎麽主動說話。”
“不,如果是正常社交,你的朋友給他握手,他會回握。”Arivn說,“它不僅沒有,而且馬上就低頭弄自己的東西了。”他表情嚴肅,“你的方法完全不對,這樣下去會越來越嚴重。”
默了會兒,沈時序說,“我應該怎麽做?”
“我需要你告訴我,那天晚上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麽,還有說了什麽話我才能分析。”Arivn說,“他患上PTSD,那時候我知道病因也才在第三年找到辦法,現在你都不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上帝來了也不知道該怎麽做。”
過了好久,沈時序艱澀開口,“那天晚上我失去了理智......看到你跟他進房間,我撕裂他了的衣服,用言語和行動侮辱了他,說了很多,說怎麽沒把他弄死......罵他賤,讓他滾,讓他不要找我,我說是我錯把魚目當珍珠,貶低他不值得,還用小劄打了他的臉,把他推倒撞到床頭櫃上,讓他不要碰我,罵他惡心,然後他追了出——”
“等等,珍珠是什麽意思,”
垂着頭,沈時序頹喪地說,“中文意思大概就是把垃圾一樣的東西當成寶貝。”
“你否定了他。”Arivn篤定地說,“對,應該是這樣。”
思索期間兩人都沒再說話,長達十分鐘的沉默裏。
Arivn才開口,“這幾天我沒有看到他,現在需要你詳盡描述這幾天他的反應,或許......有些話我對他說錯了......”
回想這幾天,好像發生的事情很多,又好像過的飛快。
沈時序聲線有些顫抖:“他很少回答我的問題,也很少看我,總是一個人發呆,你們出去的那天下午,我給他說了很久的話,那天下午,是他主動給我說話,他把手機拿出來說沒電了。”
“沒電了?”
“對,他讓我給小姨回電話。”
“等等,先說的沒電,然後他主動說讓你回電話?”
“是。”
“他說沒電了你是什麽反應?”
什麽反應?當時欣喜若狂。
“找充電器。”沈時序納悶看了他一眼。
Airvn問,“說沒電的時候他有沒有看着你說?”
仔細回想了下,沈時序答,“有。”
“他在觀察你,觀察你的反應,看你會怎麽樣,他才會繼續表達自己的想法。”Arivn說,“你當時應該很高興,所以他就繼續表達了。”
“因為你否定了他,他是不自信的,所以沒有第一時間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而是另找緣由通過你的反應,然後繼續表達。”
“後來呢?”
“後來我給小姨打了電話,然後我煩他了,他推開我,到晚上才說了話。”
“半夜他起來上洗手間,一開始眼睛癢,我幫他揉了會兒,然後把他抱到洗手間裏。”
Arivn楓沉思道:“他并不反感你的接觸。”
“是,除了在愛佑第一天他讓我走開,之後無論抱他還是喂飯他都沒拒絕過,我說該睡覺了,他就會睡覺,給他穿衣服也沒有拒絕。”
“這期間他有沒有表達過想吃什麽、想做什麽、或者不想吃什麽不想做什麽?”
沈時序搖頭:“沒有。”
“除了我們,還有什麽人見過他?他為什麽突然同意轉院?”
思及此,想起對禿頭李的拜托,沈時序說,“我讓愛佑的主治醫生勸過他,然後他就同意轉院了。”
“現在想想很突然,當時我很高興,就沒有多想。”
“當時他們說了什麽?”
沈時序馬上給禿頭李打電話,闡明原因後,禿頭李原原本本把當天勸告複述了遍。
禿頭李說一句,沈時序就用英文翻譯一句。
挂斷電話後,Arivn肯定道,“我知道怎麽回事了。”
“Lucas從小就生活在高壓的環境當中,一直被母親所貶低,他認為自己是個累贅,陳霓也一直給他灌輸這種想法。”
“他的心理本身就比常人要更加敏感和脆弱,來自母性天然的愛他沒有得到,後來長大明白這個世界上,獲取天性的愛原來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但他就是沒有。”
“所以他很自卑,深度懷疑是不是自己不好,他有時候會發脾氣,就是想要努力實現自我的一種負面價值的體現。”
“後來再大一點他遇到你,你給他了另一種愛,雖然我很難以相信,但你的确做到了,你漸漸填補了他的自卑,于是他把所有情感寄托在你身上。”
“但正是因為這樣,在酒店那晚你否定、侮辱了他,再次讓他感受到這份愛的消失,他又開始懷疑自己。”
“你說,他什麽都聽你的,我想他不是從根本上願意都聽你的,而是在讨好你。”
“還有,愛佑的主治醫生向他講,你為給他治病如何如何,你多麽辛苦之類的話。”
“這個方向錯了,當然也不能怪醫生,他不知情。”
“我也說錯話了,我們大家都說錯話了。”
“從你知道他生病開始,你對他百依百順,但是有個前提,你否定了他。”
“在他潛意識裏,你不是因為愛他才對他好,而是因為生病,覺得他快死了,所有的好意都是來自對病人的垂憐。”
“他現在渴望你的愛。”
打心底來講,陳嘉之什麽樣子沈時序他都愛,如果一輩子像現在這樣聽話也沒什麽。
所以沈時序問:“如果他一直這樣,會造成什麽後果?”
Arivn怒目一瞬,“你瘋了!”
“我知道你想做什麽!你想他聽你話對吧?!”
“對。”
“瘋子!”
“情感解離嚴重後,他會變成一具行屍走肉,雖然會依賴你,但Lucas不是你的附屬品!”Airvn相當生氣,眯起眼睛審視着沈時序,“你想讓他一輩子依賴你,這不可能!如果你想這樣做,我會馬上帶他走。”
“你辦不到。”
“可以試試,你既然知道‘移情’那麽就應該知道心理暗示。”
沉默良久,沈時序緩緩說:“我承認,對他依賴我的想法的确很動心,不過我并不認可你的看法。”
“好吧,那我問你。”Arivn說,“從前他會拒絕你的請求嗎,會不會不聽你的,會不會發脾氣,會不會做一些明知會惹你生氣或者鬧得不愉快的事?”
從前簡直有些時候不聽話到煩人。
“看你表情我就知道,我的診斷是正确的。”Arivn嘆了口氣,“你給他的愛,你的行為和你的表露,給他了建立一座堅固的城堡,在這個城堡裏他很享受,很有安全感,後來你親自把這座城堡給打碎掉,你沒有繼續建立城堡,反而是把他拉到一片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讓他想幹什麽幹什麽,這樣沒有問題,但關鍵是不适合他。”
“他會害怕,假如你再放手,他就沒什麽都沒了,連城堡的碎片都沒了。”
“那麽,他該怎麽辦?”
“所以你現在拉着他,他會更加害怕,本能地讨好你,他也很了解你,知道怎麽做會讓你高興。”
沈時序難以置信地問,“所以,他連痛都不敢說,是因為這個......”
“是的,如果他不聽你的,不接受你給的,那麽他是否會認為,來自你的這份愛會再次消失?”
“我應該怎麽做?”沈時序艱難擡頭,也問得艱澀,“要怎麽做他才會好起來。”
“我還能相信你嗎?”
沈時序注視着無人的樓梯,平靜地說:“我只是個普通人,沒那麽偉大,面對他,我有私欲,更多時候甚至會産生一些陰暗想法,但只要是為他好,這些東西也可以消失。”
“那建議從前你們如何相處,現在就如何相處,你要把他當成正常人。”Arivn說,“這個度很難把握,你要先試試看。”
“好,謝謝。”
“不必客氣,我知道你很讨厭我,反正方法告訴你了,我也該走了。”Airvn笑了下,“我不讨厭你,是因為你對他足夠好,能給他最好的治療條件。”
“以及,你受到的懲罰已經讓你痛不欲生了,所以你不用謝我,這些都是你活該的。”
“訂了明天的機票,就不用道別了,我現在也不适合做他的心理醫生了。”
“你進去陪他吧,我得回去好好睡一覺,你這些朋友太瘋狂了,特別是許明赫,怎麽那麽能喝......”
“明天我讓司機去送你。”
“不必,說不讨厭你是假的,你怎麽還當真了?”
沈時序苦澀笑笑,長長呼了口氣後,推開病房門進去。
套間裏熱鬧得很,大家都圍坐在床邊的地毯上,許明赫在教陳嘉之打游戲,楚子攸和徐舟野在游戲中把郝席追得到處亂竄。
幾人見他進來眼都沒擡,倒是周維起身過來,“沈醫生,我先走啦,這幾天玩的......”
沈時序拍拍肩膀,“不好意思。”
“沒事沒事。”
直到一局打完,沈時序已經在沙發上坐了許久,他揣摩着語氣,說,“陳嘉之,還玩?”
講的時候心都揪着,沒想到這麽艱難,光是佯斥一句,就快喘不上氣。
大家都沉浸在激烈的游戲厮殺中,只有陳嘉之聽到了,操作游戲的手指慢下來,斜擡着眼,很是小心地偷偷瞟過來,一瞬間對視後立馬收回去。
這種小心翼翼的姿态,還不如從前大吵大鬧!
撐着沙發墊才不讓手發抖,準備了許久,沈時序又提了音量,真訓的口吻:“Lucas,給你說話沒聽見?”
這話一落,圍坐在地上的五個都擡頭望來,其中還有兩個屏幕一下子就黑了。
強忍着難受,沈時序繼續說,“別玩游戲了,放下手機該吃藥睡覺了。”
楚子攸啧了聲:“過了啊,時序。”
郝席握着黑屏的手機:“你有病啊,才7點,你想睡自己睡去呗。”
徐舟野擰着眉毛:“不是,你在我們面前顯擺什麽家庭地位?”
許明赫繼續給陳嘉之移動人物防止死掉,在操作中頭也沒擡,“就是!态度給我放端正點!”
說不下去一點,太心疼了,推開旁邊陽臺門,沈時序出去抽煙順氣,另外四個馬上跟了出來。
五個大男人站在陽臺有些擁擠,楚子攸徐舟野郝席也點了煙,許明赫幹脆蹲下來,還拿着陳嘉之的手機一挑五,哪怕其他四個都在泉水挂機了。
“有點過份吧,怎麽這樣說話?”楚子攸說。
“的确,他現在身體不好,有什麽事情好好說。”徐舟野撐着陽臺,“就你這種态度,就別和好了吧,人跟着遭罪。”
郝席罵罵咧咧:“才把人找回來幾天就這樣。”
他們都怪了,可見剛剛态度何等差,自己以前的态度何等差,一根煙燃盡,沈時序說,“不是我想,我心都絞着痛,心理醫生讓我......”他把跟Arivn 的對話簡單複述了遍。
衆人紛紛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楚子攸問,“他父母呢,怎麽到現在都沒來?”
“去世了。”重新點燃一只,沉緩地吐出煙霧,沈時序說,“跟我有關系。”
衆人更沉默了。
“所以現在我也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想對他好,怕心理病情會加重,訓他,根本說不下去。”
隔着透明的玻璃門望回去,陳嘉之還坐在地毯上,頭微微垂着,一副很傷心的樣子。
“要不你語氣再緩和點兒?”楚子攸說,“唉感覺也不行啊......”
“緩和啥啊?”鎖上手機,許明赫拍拍屁股站起來,“用不着緩和。”
徐舟野拍拍他腦袋,“你玩游戲就好,讨論事情我們另有人選。”
“你們一個二個都傻了是吧,為什麽要緩和啊,你把他當成正常人不就行了嗎?哪用得着那麽小心翼翼。”許明赫不屑道,“不是把他當成病人,也不是讨好,能明白嗎,就沒生病沒有嫌隙的正常态度。”
沈時序撣撣煙灰;“你有什麽建議。”
“12歲我爸媽剛出事那會兒,大家都同情我,安慰我,勸告我想開一點,就連讨厭我的大伯都語重心長的對我說,沒事的,要振作起來,我他媽的是小,也需要安慰,但是不需要憐憫懂嗎。”
“父母去世我固然難受,但不需要大家故意轉變或者隐藏原本态度對我。”
“因為我知道你從來就不是這樣對我的,而是父母去世可憐我才會對我好。”
“所以陳嘉之也會這麽想呗,從前你根本就不是這樣對我的,而是因為我病了,楓你才對我好。”許明赫愣愣地看着他們。“這麽簡單的道理你們都不懂?”
徐舟野一掌給他攬懷裏,“夠了兄弟,我心疼你。”
郝席也來湊上來,“想說這麽些話很多年了吧?你真的,我哭死......”
“滾滾滾,有病吧你們。”許明赫掙脫出來,望着沈時序,“你得放下心理負擔,那外國佬肯定沒給你說明白,老子就知道他藏了心思,肯定還對陳嘉之想入非非!”
“行了行了。”楚子攸愁的不行,揮揮手,“快讓他閉嘴。”
“看!子攸這态度才是正常的!”許明赫指着楚子攸,斬釘截鐵的說,“你剛剛太刻意了,你現在不要把陳嘉之當病人,真的,一定要記住這一點。”
“不然你做什麽都會變味。”.
許明赫給了新思路,沈時序讓他們出去跟陳嘉之告別。
等他們都收拾好了,沈時序抓着陳嘉之手臂給他提溜起來,朝幾人揚了揚下巴,“招呼都不打啊。”
大家屏息凝神地等着,只見陳嘉之點了點頭,“再見,路上注意安全。”
衆人松了口氣,沈時序更是松了一大口氣,摸摸陳嘉之的頭,故意問,“這麽聽話?”
說完他繼續觀察陳嘉之表情,等了會兒,陳嘉之吶吶說,“該吃藥了。”
“記得啊?剛剛怎麽裝聽不見。”松開他,沈時序去拿藥,很痛苦但仍要故作輕松地說,“以後少跟他們打游戲。”
“知、知道了。”
拉開抽屜的手一頓,心痛到無法呼吸,撐着櫃門才讓指尖沒有繼續發抖,咽下喉中和鼻腔的酸澀,沈時序直起身來,“今晚我要給你洗澡,不準再拒絕。”
見陳嘉之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一副不知道怎麽回答、不敢拒絕的樣子。
沈時序一下子就破防了,趕緊過去抱住他,想說對不起,又強忍着沒說,揉了揉他蓬松的發頂,沉聲說,“不聽話揪你臉了。”
隔了幾秒,陳嘉之把頭放在他肩膀上,靜靜靠着,輕輕說:“好。”
天知道,等這一刻等了多久,等這樣的回應等了多久。
每一秒都是十秒的難熬。
手臂環上消瘦的腰,沈時序抱着他,仰起頭,努力閉了下眼。
他問:“剛剛害怕嗎?”
耳畔聲音小小的,陳嘉之說,“怕你揪我臉。”
沈時序更緊地抱住他,心都快碎了,說,“不聽話才揪。”
聲音更小了,像氣音,陳嘉之說:“我聽話。”
有人哽咽着點點頭,良久才沙啞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