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雁南飛【一、二】

雁南飛【一、二】

【一】

阿芹再見到季禮時,已是中元節。家家戶戶都出來放河燈,她随着人流湧向河邊,好幾次差點與丫鬟走散。

剛蹲下身來,忽然聽見身後有人說:“這時只見一白衣長發的女鬼飄至跟前……”

她托着河燈的手抖了一下,有些氣悶,居然有人在在鬼節說鬼故事,真是不忌諱!

本想換個地方放燈,但左右都是人,甚至還有人排在她身後,阿芹無奈,只有蹲回原位去放燈,丫鬟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顯然也聽到了那鬼故事,手心裏都是汗。

人都是這樣,越是害怕的東西,越掩不住好奇。阿芹也是,即使心裏告訴自己別去聽那些鬼話,卻總也忍不住。那人也是天生說故事的好手,聲音含着情緒起起伏伏,引得聽的人也跟着心潮澎湃、七上八下。他的身邊似乎還跟着個姑娘,每到關鍵處總要驚呼一兩聲,阿芹就算沒被那男子的故事吓到,也被她吓得不輕了。

“那女鬼亂發披面、長舌曳地、雙目凹陷,一路走一路厲呼:納命來……”

“啊啊啊啊啊……”

這下不止那一個姑娘,周圍所有姑娘都叫起來了,甚至還有個別男子也跟着叫了。阿芹終于放好河燈,急忙站起身來,捂着耳朵沖出了重重包圍。然而剛一到路上,卻猛地愣了,像是被一棒子打暈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面,臉上半分血色也無。

與她隔着幾尺距離,站着一男一女,大約是聽到了那可怕的故事,女子将頭埋在男子懷裏,嬌弱地像是随時都要暈過去。男子垂下頭低聲安慰她,無比溫柔。

溫柔的……如同曾經教導她習字讀書時一樣。

丫鬟急匆匆地跑過來,見自家小姐這模樣,還以為她是被那鬼故事吓得,也不敢吱聲驚擾她。

阿芹默默地看了那一雙人許久,終于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季禮?”

男子似乎怔了一下,擡頭看過來,眉眼如舊,只有眼神有些不同,成熟了,但那是別人給他刻下的印記,與她無關。

彼此對望許久,連季禮懷裏的女子都察覺到不對了,擡頭朝阿芹看了過來。季禮終于開了口:“原來是文小姐。”

“……”阿芹張了張嘴,終究什麽也沒說,只默默垂了頭。

他叫她文小姐……

“季禮哥哥,她是誰啊?”

阿芹聽到那女子的問話,卻沒有勇氣再去多看一眼。然後她聽見季禮的回答:“那是我以前做西席時,授過課的文家小姐。”

“啊,原來是你的學生。”

“小姐,我們回去嗎?”畢竟是已及笄的姑娘,丫鬟不敢讓阿芹與男子多接觸,便提醒她離開。

阿芹點了點頭,舉步朝回走,與季禮擦身而過時,忍不住又瞥了一眼,發現他似乎比過去清瘦了許多,然而這也輪不到她過問。她甚至都沒勇氣問一問他為何會來到蘇州。

本以為他回了應天府,彼此會有交集,原也不過一場春.夢罷了。他這般的男子,自然少不了佳人陪伴。

沿街仍舊熱鬧非凡,有許多男男女女經過她身邊,低聲說着什麽,偶爾換來一兩聲輕笑。也有男子對她投來暧昧的注視,但阿芹已經無心去感受,她的心口頓空了,如同被剜去了一塊,卻感覺不到疼,反而有些麻木。

走出去很遠,終是忍不住轉頭,本以為那二人早已離開,卻沒想到正撞上季禮的目光。隔得那麽遠,他的眼神仍舊可以看清,又或許早就刻在了她心裏。阿芹忽然覺得他是有話要對自己說的,可是下一刻,他又忽然攬着那女子轉身走了,毅然決然,毫無留戀。

回去的路上,阿芹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這世上的男子與女子,有些也許就是注定沒有緣分的,縱使她再怎麽努力,季禮也不會多看自己一眼。他心裏鐘愛的,永遠不是自己這樣的。

【二】

這趟回去,難免有些變化,到底還是被瞧出來了。有一日大家一起吃飯,太夫人忽然道:“瞧瞧阿芹怎麽了,忽的就文靜起來了,倒叫我不習慣。”

文夫人只是笑笑:“長大了就是不一樣了。”

玉枝離她最近,仔細看了看她的神情,卻沒說話。

吃罷飯,各自散去,玉枝将她拉到花園裏,這才問她:“阿芹,你怎麽了?”

阿芹低頭拂去落在衣擺上的落葉,擡頭看了看天:“時間過得真快,都要入秋了,再不久,大雁都要南飛了。”

玉枝怔了怔,很快就明白了她的話:“你是說季禮回來了嗎?”

阿芹垂着頭沒做聲。

“其實我已經知道了。”玉枝笑了笑,挽着她朝前走:“你大哥說已經邀請他來府上做客,大概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見到他了吧。”

阿芹也跟着笑了,只是那笑意,根本未到達心底。

女子到了她這個年紀,家裏不會鐵定再留太長時間,未來的婆家卻還虛無缥缈,偏偏她的心裏牢牢地住着那個人,所以總會有些患得患失。這使她不再同以往一樣與兄嫂傾訴衷腸,也不會再像小孩子一樣肆意笑鬧。她要做一個端莊小姐,大家閨秀,代價是有些情緒,只能埋在心底。

玉枝沒有騙她,約莫過了三四天,季禮就來了。文偃之夫婦都出門去了,下人引着他入門後就直接去了文昭淩的院子,倒也沒有引起什麽軒然大波。阿芹之所以知道,還是玉枝去通風報信的,她大概是想給她多制造機會。

畢竟過了一年半載,再見面,文昭淩跟季禮已經沒了之前的暗潮洶湧,除去玉枝這個因素來看,二人也許某日會成為莫逆之交。

天氣裏還盤桓着最後一絲暑氣,文昭淩為妻兒着想,特地在門口懸了竹簾遮擋陽光。阿芹揭簾而入時,恰好看到季禮端着白瓷青釉的茶盞飲茶,清清落落的樣貌,越發顯出些瘦弱來。她不自覺地蹙了蹙眉,心道他怎麽了?難道回應天府做官後很不順利麽?

玉枝跟在她身後進來,與文昭淩對了個眼神,便伸手推着阿芹入座:“阿芹,先生回來了,你不問好麽?”

阿芹垂着頭,視線只落在季禮擱在桌上的那只手上,許久才輕聲喚了句:“先生。”

“小姐客氣了。”季禮的回答平淡而溫和,自然不會叫人感到疏離,但也絕對感受不到半分親近,因為那就是一個西席先生會對自己學生用的口吻。

文昭淩很敏銳地發現了這點,悄悄看了一眼妻子,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這個妹妹心裏有他,他不會不知道,剛才自己也透露了一些阿芹還在等他的消息,任何一個男子都不會無動于衷吧。吳季禮居然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難道他對阿芹半點意思也沒有嗎?

大約是察覺到了氣氛不對,季禮擱下茶盞,起身告辭了。他懂禮節的很,說第一次見到玉枝的兒子,要贈份厚禮,說着從袖中取出一塊通體瑩白的玉佩放到桌上,一看便價值不菲。

文昭淩知曉他為官清廉,這東西必然是自有家私,自然推辭。玉枝也連連婉拒,最後季禮實在堅持,夫妻倆才收了下來。不過這樣一來,彼此之間的過往似乎已完全都消弭了,人情來往有時也是個緩和劑。

季禮離開時,玉枝拼命對阿芹使眼色,催她去送人。阿芹擡頭盯着那道已走出去很遠的背影半晌,終于還是追了出去。

一前一後到了府門口,季禮停下了步子,對她道:“有勞小姐相送,我這便走了,請回吧。”

阿芹抿着唇不做聲,直到目送他登上馬車,忽然快步追上去問:“那個姑娘……”她瞄了一眼旁邊的車夫,低聲繼續道:“那個姑娘是何人?”

季禮愣了愣,似乎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問的是誰,笑了笑道:“那是益州蔣名醫的獨生女兒婉婉。蔣名醫在去年益州瘟疫時救死扶傷,立過大功,奈何後來自己也感染了,不久便撒手人寰。今年我被調往應天府,婉婉無人照顧,就只好帶她一起過來了。”

阿芹斂眉盯着地面,心想這樣的女子,自己真的是半分也比不上。起碼她有個能幫上他的父親,而自己的父親,留給他的也許只有難堪和傷痛吧。

“你似乎……瘦了些。”阿芹擡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移開視線,低聲道:“事務繁忙,也要注意身子才是。”說到這裏才察覺自己已然多話,她讪讪的笑了一下:“是我多嘴了,料想有蔣姑娘這等名醫之後在側,你自然知道該怎麽保養身子才是。”

季禮沒有接話,默默看了她許久,只說了聲“謝謝”,擡手行了一禮,轉身入了馬車。

阿芹望着馬車漸行漸遠,忽然覺得,自己該試着放下了,他佳偶已成,自己也許該遵照長輩的說法,找個良配了。即使開始不覺得是良人,時間久了,總有習慣的一日,反正除了他,跟誰過一生,似乎也沒什麽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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