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雁南飛【六】
雁南飛【六】
【六】
回到文家後,沒有一個人責怪她這次忽然離家的事,也沒有一個再提起過季禮。也許有一天會真的跟季禮說的一樣,他們會彼此相忘,永不再記起。
文家很快開始給她物色新的婆家,有個待嫁的女兒,這通常就是一個家庭的頭等大事。
玉枝和文昭淩好幾次想問一問她在應天府發生的事,但阿芹已經越來越沉默,記憶裏那個笑笑鬧鬧的孩子終于徹底消失了,他們對着她時,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措辭。
終于在這年年尾,蘇州城有戶人家入了文家幾位長輩的眼。據說那也是官宦之後,如今雖然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何況這種人家再怎樣都不會荒廢教養,阿芹嫁過去應該不會受委屈。
彼此都開始熱絡的時候,阿芹像是變作了動物,整日窩在屋內,如同冬眠。
沒多久文昭淩跟叔叔因為生意的事去了一趟應天府,回到家時,婚姻六禮已經進行到第二步問名。文昭淩忽然急匆匆地來找阿芹,讓她準備準備,跟自己去應天府。
“怎麽了?”阿芹已經心如死水,可是一聽到“應天府”三個字,心裏還是會起波瀾。
文昭淩吩咐丫鬟給她準備出行的襖裙和披風,急急道:“季禮不太好,你最好親自去看一看。”
阿芹的心裏登時“咯噔”一下。
如今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阿芹出門再也沒那麽方便了,所以這次文昭淩求了文夫人很久才得到允許。玉枝聽到消息本也想去,但文昭淩說趕路很急,帶一個阿芹已經很不易,怎麽也不肯讓她跟着,只好作罷。
後來每每想起,阿芹都已記不清自己當時一路是怎樣的心情,她只記得自己很急,除了問文昭淩走到哪兒了,就是揣測季禮究竟出了什麽事。好幾次問文昭淩,他只是沉默,并不肯多言。
終于到了應天府,幾乎連口熱茶都沒喝就急急忙忙地趕去吳府,出乎意料的是,滿眼竟是大紅色,從府門到大廳,紅綢繞結,盡是喜氣。
“怎麽回事?”文昭淩也詫異不已。
吳府的管家已經快步迎了出來:“原來是文大少爺,快請進,快請進。”
文昭淩帶着阿芹進去,問他道:“府上要辦喜事嗎?”
“是,我家主子要成婚了。”
阿芹的腳步猛然停了下來。
文昭淩轉頭看了她一眼,表情越發不解:“上次來你家主子還身體不适,為何忽然又要成婚了?”
管家一臉愁容,嘆息道:“文大少爺,有些話我一個下人不好說,您不妨親自去問我家主子吧,我給您引路。”
文昭淩不再多言,示意阿芹跟自己走。
前些時候剛落過一次雪,季禮住的院子裏樹木多,雖打掃的幹淨,還是能看到枝頭零散的雪花,竟出奇的好看,只是有幾分蕭瑟。
管家領着二人在門口站定,對着房門恭恭敬敬通禀了一聲,裏面沒有傳出季禮的聲音,倒傳出了一道女子的聲音。阿芹記得那聲音,那是蔣婉婉。
房門很快被打開,裏面居然還有好幾層的布簾,文昭淩和阿芹一踏進去就感到一陣溫熱撲面而來,一爐炭火放在當中,燒得很旺。桌上擱着藥碗,還有些殘渣沉在碗底,黑褐一片,看着就叫人舌尖犯苦。
蔣婉婉朝文昭淩行了一禮:“原來是文大少爺,有禮了。”
阿芹揭開頭上罩着的鬥篷,蔣婉婉這才看清是她,愣了一愣,驚訝道:“原來是文小姐,您也來了?”
阿芹點了點頭,視線掃向屏風,裏面傳出季禮低低的咳嗽聲。
文昭淩道:“我們進去瞧瞧季禮不打緊吧?”
蔣婉婉勉強笑了一下:“不太好吧,季禮現在不适合見客的。”
阿芹注意到她的服飾發式都有了些變化,言辭語氣也有不同,看來她已然以吳府夫人身份自居了。那外面那些布置應當就是為她跟季禮準備的吧。
她忽然笑了一下,覺得什麽都無所謂了,也不管文昭淩跟蔣婉婉說什麽,直接舉步朝屏風裏面走去。
蔣婉婉驚呼了一聲,似乎想要阻攔,但被文昭淩攔住了。阿芹已經到了季禮床前,然後就愣了。
這還是不是那個風華無雙的男子?還是不是當初那個迎着朝陽走入文家的先生?他怎麽會變得如此瘦弱,那麽蒼白憔悴,連臉頰都深深凹了進去。
季禮睜開眼睛,如今也只有這雙眼睛還算清亮了。他怔怔的看着阿芹許久,低聲道:“阿芹?你怎麽來了?我不是在做夢吧?”
那次她冒險來找他,在衙門外等到天黑,他也是這麽說的。可是阿芹直到此時才察覺出他這句話裏其實帶着一絲欣喜,也許他是期待自己到來的。
她蹲下.身,與他平視:“不是做夢,我來看你了,你怎麽了?病了嗎?”
季禮笑了笑:“沒什麽,小病而已。”
“小病會需要沖喜嗎?”
季禮的神情僵了一下:“你知道了?”
“我看到外面的紅綢了。”
季禮苦笑了一下,沒再說話。許久過去,忽然道:“你呢?親事說好沒有?”
“說好了,也許開春就會嫁過去了。”
“是怎樣一戶人家?”
“不知道。”
季禮錯愕地看着她:“不知道你就要嫁過去?”
阿芹笑了,不是勉強的笑,是很自然的笑,那是看破一切後的從容:“是啊,反正除了你之外,嫁給誰都一樣。”
季禮張了張嘴,想說話,眼裏卻忽然湧出淚來,毫無征兆,倒把阿芹弄得措手不及。
“你怎麽了?”
她慌忙掏出帕子去為他擦拭,手卻被季禮按住了。他的手很冰,即使房裏是如此溫暖。
“對不起……”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複:“對不起……”
阿芹也終于落下淚來,可是眼睛還彎彎的在笑着:“你想說什麽?為什麽要跟我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終是辜負了你……”
“你本就不喜歡我,算不上辜負。”
“不……”季禮的喉結緩緩滑動了一下,萬分艱難般開口:“我喜歡你,只是我不能接受你。”
阿芹怔愕地看着他。
季禮慘淡的笑了一下:“我染了病,早就命不久矣了。”
如果有一個人會對你死心塌地,默默守候了你很久,再狠心的人也會動容。季禮在益州的日子讓他可以更冷靜地思考過去,等他理清楚對玉枝的感情時,漸漸的,另一個人的身影開始在腦子裏清晰起來。他記得她的笑,她的話,甚至是偶爾的一個玩笑。但也只是回憶而已,他并沒有急着回來找她的打算,因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益州發生了瘟疫。
所謂的“哀鴻遍野”,季禮以前只在書上讀到過,直到此刻才看到真實場景。
開始大家都拼命尋求出路,驚慌失措的奔逃,卻帶來更嚴重的感染。接着農田荒蕪、工事荒廢,面對山堆一般的死屍,大家開始麻木。最後親人離去時的哭喊都終止了,所有人呈現出一種死寂的狀态。
季禮召集了許多大夫來幫忙,但收效甚微,直到蔣名醫出現。這是個神奇式的人物,他的出現徹底扭轉了局勢,不僅有效地遏制了源頭,很多瀕死的人也在他的醫治下活了下來。
可惜的是他操勞過度,後來竟然自己也感染了,不久便撒手人寰。蔣婉婉就是這時到了季禮身邊。
季禮本未察覺有何異常,直到瘟疫結束,他立了功,有機會可以調回應天府任職時,蔣婉婉忽然告訴他,他染了病。倒沒有瘟疫那麽嚴重,是一種慢性病,會漸漸衰竭而亡。
季禮已經忘了自己當時得知消息時是什麽心情,他似乎很久才回神,然後告訴蔣婉婉不要将此事透露給吳氏知曉,接着便囑咐左右收拾東西準備上路。
蔣婉婉很驚訝,她沒想到他會如此執着地要回來。
那次去蘇州,季禮其實本就抱着探視故人的心情去的。他想在最後看一看曾經記挂的人,玉枝,阿芹,甚至是文家所有的人。
人一旦臨近死亡,很多看淡很多事情。再見文昭淩和玉枝,他的心情很平靜,等看到玉枝的孩子,也會覺得很欣喜。他把自己從小佩戴的玉佩贈給了孩子,那是他最後最重的祝福。
所有人他都有了交代,吳氏會得到很好的照顧,甚至連蔣婉婉他都開始着手給她物色婆家。只有一個人,他懷着莫大的內疚。本以為可以毫不在意地僞裝下去,卻在衙門外看到她的那刻,悄然瓦解。
她穿着最普通的服飾,冒風險獨自來找他,只是為了一個答案。甚至她還說曾打算去益州找他。
幸好她沒有去,季禮唯一的念頭就是這個。幸好她沒有去,她得好好地活下去。
她受了風寒,季禮知道該遵守禮節,可還是忍不住去照料她。可惜他低估了她的執着,她的問題讓他無法招架,但他還是理智地給了她一個拒絕。
因為他已經沒有資格再去跟她談婚論嫁。
有時候他也會後悔,當初在文家時,若是早些能看開,也許他已經與阿芹在一起,之後可能也不會去益州。當然這些都只是設想,他只是在奢望跟阿芹有個好結果而已。
蔣婉婉忽然好幾次主動提出要跟他完婚的事,甚至連吳氏都同意了,他卻不肯松口。他這樣子,怎麽能拖累一個好姑娘。盡管蔣婉婉說有她在可以幫他續命。
季禮只是忽然覺得倦了,這一生似乎生來就是個錯誤,他頂着別人的身份活了二十年,承載了兩代人的恩怨情仇,最後卻發現自己不過是個局外人。等他回頭的時候,鐘愛的人已經無法觸及。這樣的人生很累,他不想繼續了,既然老天有意收回,他又何必強求。
阿芹婚事有着落的消息是文昭淩告訴他的,彼時他的情形已經很不好,聽完消息還沒答話就咳出了口血。他看到文昭淩驚駭的眼神就意識到不妙,還沒來得及囑咐他別透露給阿芹知曉,人已經暈了過去。
這之後暈暈沉沉一直半昏半醒。他似乎聽到蔣婉婉跟吳氏說到了婚事的事,吳氏顯然知道了他的情形,嗚咽不止,但他沒有精力去安慰。
他一個接一個的做夢,夢到文家那個院子,夢到阿芹嬌俏的笑聲,以及她淩亂如狗爬的字。
有時他會在夢裏驚醒,叫着那個名字,卻發現床頭站着的人是蔣婉婉,當然她的臉色不會好到哪裏去。
今天也照舊是在做夢,夢到他送阿芹回蘇州的場景。她站在車邊說:“我年紀不小了,家裏一直在催促婚事,回去後應當不久就會嫁做人婦,以後自然會忘了。”
他忽然覺得很難受,他愛的,失去了,愛他的,也要離開了。然後他看着馬車駛了出去,開始拼命地追,卻怎麽也追不到。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蔣婉婉說:“原來是文小姐,您也來了?”
他幾乎立即就驚醒了,似乎有人繞過屏風走到了床前,他能感到她身上微涼的寒氣。
睜開眼,果然是她,只是表情太過震驚。他擔心這又是場夢,卻見她在自己面前蹲下,離得那麽近看着自己,說這不是場夢。
但即使不是場夢,結果也是一樣。
因為從此之後,我只能在夢裏念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