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毫無支點海平面
毫無支點海平面
“那這燈會不會是姜大夫留給你的信物。”風琮幾乎是篤定坦然說出這話,他的直覺向來就是十拿九穩的,斷然不會出錯的。
姜箋撥弄着‘清影燈’的手戛然而止,慢慢轉過頭去,望着窮書生那張十分堅定的臉頰。
濃重的藍色映照在他溫潤瓷白,卻又異常堅毅的臉上。
像個藍鬼。
“噗嗤。”她沒忍住,失聲笑着,這模樣像是她之前在‘九幽府’所見的小鬼滑頭,在鬼界無所事事的,把各種顏色的染料塗在自個兒臉上,稱之為‘變臉。’
廂房內凝固着的沉重氣氛,像寒冬三月裏的冰霜,乍遇上長夏炎熱,轉瞬便化作一汪淺溪涓涓細流。
“哥哥,你看看你。”姜箋手原本放在‘清影燈’上頭,這會兒手心悠悠朝上翻了下,将那距離她一兩米開外的妝奁臺上的銅鏡施法拿過來,遞給她對面的窮書生。
風琮看到他這朋友能把一面鏡子,施法變過來,他那雙清潋的眸子一下瞪得微圓,滿是崇拜,誇贊道:“箋,你好厲害哦。”
‘清鈴’一聲,是他照完鏡子,順帶将其扣放在桌上的聲音,他尴尬笑了笑,頭又瞥向‘清影燈’看了眼,這燈正好放在二人中間,他見姜箋那如玉似的小臉上也滿是道道藍色,索性把鏡子一扣,這下箋箋也不會看到自己面容。
一來二去的,風琮也忘了他剛跟姜箋說的什麽了。
沒過多久,甚至于是姜箋覺自個口渴,剛端起茶盞打算呷口茶的功夫,廂房裏盞盞暖洋燭光,霎時熄滅。
房內窗柩嚴密無縫,怎麽會?
風琮一下子就警惕起來,只桌上那一耀眼的藍光将整間屋子照的早如天蒙蒙亮那般藍霧朦朦,他手托着桌沿,慢慢挨向姜箋那邊坐着。
姜箋手肘抻在桌上,雙手托舉着茶盞底部舉高,小口小口飲茶,整個視線全然被遮擋在茶盞內,接二連三的涼茶下肚,在窮書生剛好坐過來時,她才将茶盞緩緩放下。
這會兒她的長睫上沾染着因剛呼吸不暢所致的一層濕漉漉地水汽,加上一雙無辜,恍然不知發生何事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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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她剛呷了口涼茶的功夫,屋內黃橙橙地燈火居然都熄滅了。
“哥哥。”她眸中涔涔泛着淚花,聲音也不似往常那般清甜,明顯可聽地收斂跟柔弱,她望着窮書生的視線裏隔着灼熱的淚珠,手中緊緊握着只剩下零星茶葉的茶盞,她大拇指在茶盞外壁磨着,正慢慢把茶盞放置在桌沿。
院中夜風沉沉,樹枝狂搖,已有不少剛長出嫩芽的樹枝被妖風折斷在院中,欲夏日養蓮的水缸裏。
風來雨長伴,看來今晚當是大雨傾盆,人界芳菲四月居然也會有暴雨跡象,簡直聞所未聞。
風琮往姜箋這邊坐時,餘光掃過窗柩,樹影綽綽,聆其聲狂吼。
還好這陸侯府奢豪,房屋牢固,若是貧民所居,怕不是茅草屋頂都要被掀翻。
他聽姜箋柔柔弱弱喚她一聲“哥哥。”視線挪到他這‘妹妹’緊緊扣着茶盞壁的玉手上,而後緩緩上擡,對上那雙被藍光映着逼近清透藍耀石,卻又極度害怕的眸子。
陡然間,夜風寒冷,滲入骨髓,風琮站在一片大雨滂沱的泥濘之地上,雨水嘩嘩順着他傘支似雨簾般快速落下。
他着一襲月白色長衫負手而立,長衫落地被風吹着‘撲撲’往後,腳邊翩蝶振振歡舞,不見歸宿,偶爾飛到他長靴上,轉瞬即散,霧意朦胧,蔓延在這片雨打芭蕉處,令他辯不清楚方向,只能止步不前,卻總能聽到霧的那邊傳來陣陣清脆笑聲。
好似真的有翩蝶舞動。
沒過多一會兒,滴答滴答的雨聲趨于平息,迷霧遮蓋着的樹林露出原有的翠玉蒼蒼,在深夜中泛着濃濃寒潮。
那不知落在哪裏的翩蝶竟然真的成了一位翩翩少女,正在緩緩展示着一支舞,身影輕輕,腳尖點地,察覺到有人時,微微朝他颔首示意後,化作一團霧氣消失不見。
待看清那人容貌後,他清隽如玉的臉上盡然是難以置信。
那是姜箋?
可一颦一笑都那麽疏遠,跟他所認識的姜箋差之千裏。
他握着傘柄的手松開,那把依舊殘留水珠的傘被風吹着往後,落在一小片水窪裏,水花四濺,分不清是倒翻的傘還是水窪裏的水珠。他往前跑了兩步,欲抓那團煙霧時,卻撲了個空。
“你是誰!”他迫切詢問,樹林森森,風聲料峭。
沒有回音,也沒有回音。
如果不是姜箋,為何與人長得一模一樣,這世間真的存在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嗎?
他望着那只撲了個空的手心,惘然一瞬,很快他便有了所以然。
“她不是箋箋,她不是。”旋即他慌亂地左顧右盼着,大聲喊着:“箋箋,姜箋。”
還是沒有回音。
偌大的林子中只他一人,靜的連只鳥都蕩然無存之地,卻聽得清楚他無措無助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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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擡手不見五指處境中,繞在姜箋手指上的‘春意盎然’一直滾翻着旁人看不見的綠光。她手中提着的‘清影燈’熄滅過後,倏然在此處亮了起來,令她徹底看清了這裏。
擡眸不見幾時星月,四周不着出路。
她眉心皺了皺,手指上傳來的餘聲急切。
‘窮書生被‘清影燈’弄去了哪裏,為何一直喚她的名字’,她不解。
在廂房時,她通過‘春意盎然’給窮書生渡了化解‘清影燈’毒氣的術法,要麽該留在廂房內,要麽就跟着她過來此。
她恍然進入這裏時,就屏息試着探了探窮書生氣息,人不在此。
這什麽‘清影草’?
姜箋被窮書生嘶吼她名字,牽了一部分思緒,她要這長工還有用處,決不能讓人死了,但也還沒到抛下近在咫尺的真相,轉頭就去找人的地步,她既站在這裏,便要弄個清楚。
速速解決才是上策。
找到姜大夫,可知窮書生身置何處。
“姜箋不知,姜大夫還要躲藏多久?”她緩緩走着,手中燈前後搖擺,與她膝蓋處碰撞聲聽着悶悶的。
忽而放松長緩的“哈哈”聲,萦繞在她耳畔,她眉心動了動,果然是姜大夫。
居然真如她跟窮書生那般猜測。
“或許我該喚你一聲頌安神君。”聲音緩緩,十分篤定道。
姜箋站在原地,手中拎着的燈盞藍光幽幽,照着不遠處那團似雲凝聚的霧氣,逐漸化成一個人影輪廓,只見這人手中提着一盞燃着白蠟燭的白紙糊着的燈。
即便其內燭火微微泛黃,也會被白紙糊着的燈罩遮蓋着,讓人觀斑白色。
“哦~。”姜箋變出張桌子跟圓杌,她将燈盞一放,自個兒也坐在圓杌上,意味深長一聲,“姜大夫有話直說了,不如再說說,誘本神君來此,所謂何?”她說話調調,既不似對窮書生那般清甜,也不似瞻生魂那般清寒,畢竟眼前人真的是她爹娘所認識的故人,多了些許尊敬。
她幾次三番試探,人一次兩次上鈎,上一次便是她和窮書生一同前去藥鋪抓藥那會兒,她借衣裙,拉人上鈎。
如今魚兒上鈎,證實她言,她自也沒隐瞞必要。
姜敘看着坐在他不遠處的神君,微微一瞥身側,他便知是讓他也坐下說,待他走近後,此人手中那盞白紙糊燈放在桌面上,紙燈落下聲不似‘清影燈’那般沉悶,褶皺癟下聲脆脆的,十分罕見的時,蠟燭燈芯竟沒燒着這層白紙,而是兩者都相安無事。
他擡手欲施法變壺茶水出來,慢慢說道,術法還沒起手呢,便被擋了回去。
“喝茶就不必了,姜大夫可言快些,本神君還有事。”
姜敘懸在空中的手,被迫放下。
既然開門見山的,他便也不含蓄弄詞了。
“多年前,老夫家中被一群修仙者的人團團圍着,他們言辭鑿鑿,非要老夫家中爹娘交出醫術秘訣,那是老夫爹娘嘔心瀝血,步步經驗所得心經,怎能輕傳外人。”
起先姜敘還能平靜地說,時隔多年,他數不清地想起此事,早已心生麻木,何曾想頭一次與人交談,他還會憤憤。
那是一個月如銀盤,阖家歡樂的中秋夜晚,他那會兒年芳二十,如今早已十五餘載過去,一切了然記在他心中,并非一句物是人非就可開脫。
“人多勢衆,何況他們術法高深,我雖自幼自學術法,勉勉強強只能算是個散修,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對手,老夫爹娘為護老夫而死。”姜敘訴起往事,無奈皺着眉笑了笑,他親眼看着爹娘為護他而死。
就算是現在的他,也無法釋懷。
他擡起胳膊,用袖口拭過淚水,接着道:“是神君雙親出手相救,準确來說那會兒神君娘親懷着你,不宜施法,是神君爹爹用術法救了瀕死的我。”
那會兒姜敘極近死亡,他幾乎已經快要跟上自個爹娘的步伐了,卻被一股力量拉了回來,睜眼時,帶着黑色面紗的一男一女救了他,那時他并不知救命恩人就是眼前頌安神君爹娘。
那女子眼睛極亮,像有星星,男子眼中只女子一人,二人一看便知琴瑟和鳴夫妻,外出辦事,深夜而歸,見他家出事,才出手相救的。
之後二人照顧了他些時日,都沒卸下黑色面紗,将他救起,給他輸了靈力,留了銀錢與信件,就離去了。
信件上寫着:人只有活着,才能為今日之事尋個所以然。
信尾留名:雪月派掌門二人,姜月晴,雪有離。
他竟不知五派何時成了六派,他對雪月派是心存感激的,正是這封信件,給了他莫大鼓舞。
雪月派掌門留有書信,應該是為來日他可有處居所所慮,但他沒去,怕來日會連累他人,選擇獨自修習術法,到如今依然是個半仙水準。
他本想将當年事查個水落石出後,高高興興去雪月派報喜的,結果被告知雪月派成了廢墟一片,罪魁禍首竟然是兩位恩人那位飛升神君位的女兒。
他為父母滅了仇家,便續了姜姓。
他不知真相是什麽,但是他絕對不信恩人之女會是兇手!
一個讓六界知曉六界之外還有第七界的奇女子會是兇手!
簡直無稽之談!
無稽之談!
姜間也不知何時回的陸府廂房,只靜靜坐在圓杌上,身側的窮書生正趴在桌面睡着。
屋外風雨潇潇,刮到窗柩格子上的雨聲宛如黃豆灑落在青石地上,雜亂無章,屋內燭影搖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卻照不暖她含淚的視線,和她嘴角噙着的苦澀的笑。
她此刻就像一塊寒冷的冰漂浮在海上,沒有支撐點,任憑驟雨落下,這塊冰依舊漂浮在海平面,沒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