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2

Chapter2

李家淙老遠就看見山包冒灰,數十只羊擠在狹窄的土路,打着滾向下湧,領頭的野小子兜着風往下沖,煙塵四起。

李家淙覺得下一秒他就應該看見這野小子車把斷了,整個人甩出來,磕滿嘴血。但很快就聽見對方喊了那一句,李家淙一整個兒火了,他“操”了一聲,站起身來。

極短的時間內,狂飙的二八大杠飛馳到他眼前,兩人對視上——是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男孩。

然而對方在看到他的瞬間,表情閃過了一絲錯愕。李家淙髒話剛到嘴邊,沒等罵,那人竟然沒剎閘,猛蹬兩下,一溜煙地,騎跑了!

李家淙愣了,磕絆着爬上地壟,攆了幾步,想看他奔哪邊跑了,結果剛上到道上去,就被失去領頭人的羊群包圍了。

羊都他媽的不要了嗎?

李家淙對這玩意兒很恐懼,離遠看還行,離近了就會發現,這種動物“咩咩”叫,一張嘴,下颚齊刷刷的一排牙,咬緊他的衣角。

由于李家淙過分缺乏常識,羊牙這麽齊的這事兒,是他十八年來第一次知道。他用大腿在羊群撥開一條縫,跑了回去。

大門口兒,李家淙他奶掐着腰正四下張望,忽然看見他狼狽地從房後鑽出來,意外地問他:“你幹什麽去啦?怎麽啦這是?”

“去後面轉了一圈,”他難掩愠色,“誰家放的羊?”

羊群撲騰騰的從後面上來,朝着挨着大地的道裏拐進去。

她哈哈一笑:“那也是咱老李家的人!就是出五服了,你小時候見過那家人吧,你管叫五爺,還記得不?”

李家淙不耐煩:“不記得!我哪記那麽多沒用的人,羊也不好好看着。”

他奶墊了墊腳看:“應該是他家小盛子放羊下山了,人不在麽?”

李家淙皺眉:“小剩子?”剩?狗剩?李家淙覺得這名挺适合對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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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名叫李盛,正常來說,你們這一輩泛字,他應該叫李家盛,”他奶邊說邊拉着他進屋,“但現在誰講究那麽多,族譜都糊窗戶了,他家就他和他爺,盛子這孩子命苦呢……”

李家淙擺了擺手,意思讓他奶別說了。

他是挺喜歡他奶的,但受不了拉開話匣子,能指着一個人跟他普及一百件家長裏短——他現在突然有點理解他爺為什麽一天到晚不說一句話了。

一進屋發現飯菜都做好了,白菜炖豬肉粉條,外加菜花炒肉。

看上去賣相很差,灰黃灰黃的,但味聞着還是香,他接過奶奶遞過來的筷子和飯,坐在他不得不蜷腿的小桌子面前,拿起筷子,猶猶豫豫,一橫心,伸了筷子大口吃。

李盛一個漂移剎在了家門口,騎車兜那麽大的風,他身上的本來早就散幹了,但剛剛看到那人的臉讓他竄了一後脖頸的汗。

他站了一會兒,看到羊都上了路,沒再看見那人,又走回去,把羊都轟進圈裏,才推車進家門。

李盛家是個不大的小院子,兩邊是地,中間搭着葡萄架,爬滿了藤,擋出一片綠蔭。

他走到院子旁邊的大水缸前面,舀了一瓢清水沖了沖自己的頭發,水流滴滴答答的把那些浮汗沖走。

他盯着腳下流淌進水溝的細流,回想剛才那一幕,好像看見了……看見了一個很熟悉又陌生的臉。

那個人不應該會在那兒出現在吧,可能看錯了?

“盛啊,你回來了。”從西面的一間小房裏傳出來他爺顫巍的聲音。

李盛回過神:“回來了!”

“上地裏摘兩顆大蔥來。”

“哎。”李盛一腳跨過矮牆,邁進了院子裏的菜地,蹲下身拔了兩顆蔥下來。

屋裏頭有鍋碗瓢盆碰撞的響聲,李盛從門裏進來,徑直走到最裏頭,他們家的廚房在屋後頭,一長條,沒窗戶,很黑,點着昏黃的燈,一個幹瘦矮小的老頭——他爺在做飯。

“今天有肉?”李盛看到菜板上有一塊肉,有點興奮。

“幫修房頂給的,”他爺笑着看他一眼,“饞吧?”

“爬房頂太危險,以後叫我去,”李盛回來把蔥扔到了案板旁邊,不經意地一提,“咱家大地那邊,是李駿爺家吧?”

“李駿?是啊,咋了?”他爺篤篤篤地剁菜。

“他……他家,那個,”李盛猶豫,“好像回來人了,我剛下山的時候看見了。”

“現在也沒過節啊,”他爺把鍋香了下,“你還記得人家都長什麽樣?”

李盛說:“啊,大概記得。”

“那可能就是回來了吧,他們一家在城裏住,羨了多少人喲。”

呲啦一聲,他爺把肉倒入黢黑的鍋裏。

一旁李盛欲言又止,他想說點什麽,愣着站了片刻,咽下去了。

“剛賣冰棍兒的來了,我買了兩串大白糖。”他爺說,“在我那屋裏桌上呢,去吃吧。”

這盛夏天裏頭,一個1毛錢的冰棍最解熱,甜滋滋的,但不能買多,家裏沒冰櫃,放不住。

李盛家就一個堂屋,卻用隔板分出來兩處空間,一大一小,南面大,放一張炕,一張桌,和矮矮的木櫃,北面只将将放了一張木床,小窗高高的,透進的光很少。

他拿起大屋桌上的冰棍,一摸已經化得水澇澇的:“爺!倆呢,不吃要化了。”

李盛捏着那簡陋的包裝袋,撕開一角,含過嘴去嘬裏面淌出來的甜水,真化了,但還涼,順着唇角淌,沒等他擦,突然“碰”地一聲,廚房裏傳出來的動靜。

“咋啦!”李盛慌忙地喊了一嗓子。

沒人回答。

李盛飛箭似的沖進去廚房,看見他爺躺在地上,“爺!”他不敢動,他爺一直在抽,像是要倒出一口上不來的氣,他掐住他爺的人中,“爺——!”

豬肉炖粉條給李家淙吃得很香,餍足地躺在屋裏,看着棚頂,有咚咚的聲音,應該是有耗子跑。

有蛐蛐兒叫,在房前後,吵個沒完,還有狗叫,這狗叫聲是一層蕩一層,像是從遠處有人挨家挨戶驚動了狗,此起彼伏。

李家淙捏了捏眉心,評價道:“很好,交響樂。”

李家淙從炕上坐起來。

飯後饞煙,何況剛剛那根兒還被打斷了。這會兒天黢黑,估計沒人能看見他,他走出去,坐在家裏大門口的石凳子上,又點了根。

他家院門前的道另一邊是堵牆,紅磚砌的,上面爬了個蜘蛛一頭連着牆沿,一頭連着樹叢,角度曲折的織網。

李家淙視力很好,看得清楚蛛絲,他無聊地盯着,猩紅的點在唇間,久了就變長白灰掉落在大腿上。

他低頭大剌剌地拍褲子上的煙灰,忽然聽到一個搓沙子踢踏而來的腳步聲,他一擡頭,面前突然多了個人,還——跪着!

“我操!!!”李家淙眼神驚恐。

那人擡起頭,前院漏出的燈照打在他臉上,左側眼尾上一道斜長地疤,抿着唇角,克制着情緒。

在不聽話的眼淚馬上要掉下來的時候,他朝李家淙磕了個頭:“我爺,我爺走了………”

後面的話音有些憋着的哽咽聲。

“………”

幾秒後,李家淙又沒抽完的半支煙被扔到地上,他站起身大喊:“爺!奶!快出來!”

報喪講究進家門之前必須磕頭,李家淙才知道這麽個習俗,而且對方還要回給一塊糕點。

他奶放好糕點後用盤子端着給李盛。但李盛拿糕餅的手在抖得厲害,甚至幾下他都沒能捏準,他神和魂兒都好像不在。

李家淙看得都着急,幫着他拿起來,送到嘴邊,李盛先後仰了下,反應片刻,才張嘴,輕輕咬了口。

李家淙他奶指揮道:“吃完扔了!”

李家淙随手扔出去老遠。

“盛,叫沒叫神父?”

李家淙納悶:“神父?”

李盛木然着,臉上被淚痕刮了好幾道:“還沒。”

“不怕啊不怕,”家淙奶安慰着,“我跟你李駿爺去你家,幫你顧着,報完喪,去叫神父。”

李盛點頭,沿着道去找下一家認識的人。

兩側斑駁歪扭的矮牆,襯出李盛筆直的背,他跪在燈火凋零的鐵門外,聲音不大的重複那些話。卻仿佛有股看不到的聲嘶力竭的叫喊,埋在少年纖瘦的骨骼下。

李家淙愣在原地,不知道為什麽,目光跟着李盛走了很遠。

“你早點睡,今晚可得折騰了。”他奶回去換好了衣服又出來,他爺手裏也扯了白布預備着。

李家淙回過神,點點頭,停頓一下又問:“這兒有教堂,在哪?”

他奶擡手一指東側。

一個瘦削而高聳的十字尖頂,向上,仿佛指示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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