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Chapter1
酷暑天,空氣窒息,蟬鳴像是慘叫,響在車流飛馳的路邊。
鵬達汽車維修中心,一個年輕的男人從車底躺身鑽出,胸口濕出一圈汗漬,手上蹭着黑色機油,門外的同事又喊了他一遍:“盛,有人找你。”
李盛聞聲轉頭,距離不遠的地方,看到了一雙穿着黑色西裝褲的長腿,挺白的手指握着手機,垂在褲縫邊。
那人好像也發現了他,黑皮鞋一碾,快速地向他走過來。
看穿着打扮不是自己圈子裏的人,李盛從車底抽身,邊坐起,邊說:“您是車主?”
那人有上前一步,距離太近了,李盛不得不仰起頭來,陽光剛好落在那人頭頂,他眯起眼,看不清對方的臉:“找我什麽事?”
那人突然笑了,鍍着光緣的肩膀跟着抖動,伴着一聲嗤笑的鼻音。
李盛倏地睜大眼睛,表情凝結。
還是沒能看清那張臉,但刺眼的陽光裏,他精準地辨別到一雙熟悉的薄唇。
唇緣清晰,嘴角鋒利,劃出的笑容明俊……又傲慢。
如從前,李盛曾這樣被居高臨下的注視着,也如從前,那人語氣蠱惑,仿佛不懷好意,揚聲叫他的名字:“李盛!”
像油墨滴在臉上,李盛眼角一抽,嗓子驟然發緊。他努力找回了幹澀的聲音:“李......家淙啊。”
“你該喊我——哥。”李家淙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說。
***
2002年夏,從省城通往大石橋村的唯一公路開始整修,所有班車被迫拐道,在駱駝山下的土道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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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颠簸,李家淙坐在回老家車上,表情愈發厭惡。
目的地是爺爺家,農村,荒蕪,不便利,他很不喜歡,但被他爸強行沒收手機和錢包,踹上了這輛大巴。
腳印還在大腿一側。他爸是咬着牙在車下說:去吧!看看你爸我是在什麽條件下長大的!
李家淙煩躁地抱着書包,閉目養神,沒多久,被旁邊的大娘叫醒了。
大娘目光灼灼:“你是二波兒顱家的吧,你李家……家啥來着?”
數字“二”是家裏兄弟排行,波兒顱是方言,額頭的意思。
李家淙語氣沒有波瀾:“我叫李家淙。”
“啊對對!蔥!”大娘把上鎮上買的菜往腳下塞了塞,毫不客氣地頂着他的腳,“我一看你,我就能看出來,但跟小時候不一樣了,長開了,現在這麽俊呢。”
李家淙敷衍一笑,眼角隐忍着。
“你爸媽還挺好呗?”大娘說,“咋沒跟你一起回來呢?你就自己一個人坐車來啊?你爸媽沒送你啊?”
“他們上班,”李家淙說,“就我到爺爺那過暑假。”
“哎媽呀,掙那老些錢還不夠嘛,你爸都升到副廠長了吧?就你自己回來,你爺您奶也得高興壞了吧!”
李家淙一家是最早從村裏搬走的,他爸從大農村裏考上了名牌大學,畢業之後到了他們當地國企單位,然後娶了他媽,同樣是知識分子,一位人民教師。
出人頭地的光輝照耀了老李家數十年,直到現在仍然人人稱道。
但李家淙極其厭煩,更厭煩這種沒營養的寒暄。
“哎,你還知道你管我叫啥不?”大娘的臉離很近,有股味,“我是村口開小賣部的。”
“對不起,我忘了。”
大娘哈哈一笑,拍他大腿:“你啊!你得管我叫二大娘。”
李家淙太陽穴一蹦一蹦的,實在撐不出來笑,更不想叫人,僵硬地別過頭,看向了車窗外。
車終于停在了村口,把頭就是村委會,也叫大隊,大隊左側有一條看似主道的胡同,下了車的人全部往裏面走。
李家淙也跟着,憑童年殘存的記憶找到了爺爺家。院門口朝西開,一進大門,是紅板磚圍的矮牆,到膝蓋那麽高,圈了一個園子,沿着左手邊的小路走過去,有兩間坐北朝南的小平房。
他背着包沒等走到門口,就聽見一陣歡騰的笑聲,從東面那間房裏開門出來個精神的老太太,奔着他跑過來,嘴裏喊着:“大孫兒!”
李家淙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奶,慢點。”他一把抱住了他奶,才到他胸口。
他長高了,這裏的一切都變矮了。李家淙低着頭進門,他爺正在炕頭坐着,手裏抄着蒼蠅拍,見他進來,應了幾句。
他爺是個本本實實的農民,皮膚黝黑,手掌粗糙,眼裏都是活兒,沒說幾句,就開始啪啪地打蒼蠅。
他奶把他的書包拿下來:“吃飯沒?”
李家淙搖了搖頭:“沒吃,我不餓,奶,我想睡一覺。”
他奶熱情活力地說:“行,坐車累,你休息!那屋給你收拾出來了,去那睡,被和褥子都是我給你新打的!”
李家淙進到隔壁的小屋子裏,門口一個大水缸,上面一個鐵鍋似的蓋子,他一進門,差點給撞下來,他奶伸手扶穩:“這個水缸接水的,加點小心,以後你渴了,就舀這裏的水。”
水龍頭淌下來的水灌了一大缸,是生水,舀水的東西放在缸蓋上,是個半個葫蘆,看起來剌嘴——李家淙感覺喝完這缸裏的水他就可以乘坐120回到他的城裏去。
水缸區域是廚房,有竈,屋裏陰涼,幽幽暗暗的,再往裏,左手邊有一個小門,進去是卧室,一大鋪兩米的炕,和一個棕黃掉皮的櫃子,牆皮微微發黃。
新打的被就在炕尾堆着,露出來的炕皮是粉紅色的大牡丹,炕頭那已經燒焦了,黑了一片。
太破了。李家淙閉了閉眼,壓下嘆息。
他奶鋪完炕走了。李家淙一個人在炕沿兒靜坐了半天,才蹬掉鞋子,爬上炕。
炕硬得硌人,像躺在了地上,李家淙翻了好幾個身,實在睡不着,爬起來,從衣服兜裏拿出一臺随身聽,這是他從家偷偷帶出來的,扣入磁帶,戴上耳機,又重新躺回去。
閉上眼睛,按下播放鍵,是林憶蓮的《夜太黑》——
“這世界正如你想要的那麽黑,霓虹裏人影鬼魅,這城市隐約有種堕落的美。如果誰看來頹廢,他只是累……”
李家淙醒來時,天暗了,耳機滾落在一邊,他看着陌生發黴的天花板,面色很差,伸手去摸書包,在裏面掏着掏着,突然皺眉,手從書包裏拿出來的時候攥着兩樣東西。
一包煙和一封信。
煙是他要拿的,信不是。
他坐起來,撕開信封,國企工廠特有的信紙,上面的筆跡是他爸的,應該是臨走的時被偷偷塞進來。
信上的李副廠長一改兇狠面孔,言辭懇切,很真誠地希望他能痛改前非。
起因是這學期,李家淙因風紀問題被全校通報批評。
談戀愛被學校抓了。
青春期的愛慕近乎本能,但這種事在那時蒙着羞恥的布,一旦被學校發現,就會打上或早熟或不正經的标簽。
女孩家嫌丢人直接辦了轉學,臨走時,塞給他一張紙條寫了“分手”倆字。他嫌不想重新适應學校,沒轉,家裏拿錢疏通後,沒記過,但看着自己的大名赤-裸地在通報欄裏挂了五天。
他那“出人頭地”的爹——李副廠長丢了一把老臉,回家就用皮帶抽了他一頓,又搜他房間,順利地發現了黃色錄像帶和性感封面雜志,全部沒收後,送他一張大巴票,一個大飛腳,他就出現在了這兒。
遲鈍隔絕的農村——沒有游戲機,沒有錄像帶,沒有漂亮女孩兒。
信的最後寫道:爸當年就在那間小屋子裏考上了大學,螢窗雪案,世路總是艱辛,總有一天你會理解我的用心!
李家淙面無表情的讀完,內心毫無波瀾。名字被處刑時也是,他天天路過那,也沒有切身的恥辱,被分手時也是,紙條搓成團扔了,他着急出去打球。
整件事對李家淙而言,最大的損失是這個暑假要在這麽土不啦叽的地方度過。
他理解不了用心,他只想尋開心。
撕開煙盒,李家淙用嘴唇噙了根煙出來,摸着兜裏的火,起身往門外走。
門口有個石墩,後面放着已經被雨水侵蝕了的木板,兩端綁着繩子,是一個廢棄的秋千。
李家淙站了片刻,叼着煙繞去了房後,省得路過的老頭兒大媽看他像見稀罕的西洋畫似的。
後面是一片苞米地,他靠近往地裏,走了幾步,尋了一塊平整的地,蹲在壟溝邊,搓燃打火機。
将夜了。
放羊的都在趕羊回圈,山上那一片草長得不茂,要繞很大一圈,羊才能吃飽。
李盛蹬着二八的自行車,從土坡上俯沖下來,濺起的白色的石子,嘩啦啦響,蹦到腿上。
他穿着寬松的白背心,手臂肌肉緊實,線條流暢,後心被汗浸透了。迎着夏晚風,吹起他額前的短發。
他身後跟着一大批羊群,和他一樣從山坡上往下溜。
沿着路騎下來,他往旁邊自家苞米地裏一掃,他瞄見地頭那有一個猩紅的點兒,這陣兒地裏種的苞米還熟呢,沒人來偷。
隐秘的地裏,蹲着抽煙,估計是……
李盛騎得飛快,大喊一聲:“哎!別上我家地裏來拉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