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4

Chapter4

管李家淙叫哥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李盛現在當然不會叫,也叫不出口,幹巴巴地說:“好久不見。”

李家淙盯着李盛。

他穿得很髒,模樣變化卻不多,濃眉直鼻,淺淡的雙眼,嘴巴放松的時候也閉得實——都說這樣嘴巴的人能吃苦。

李家淙:“出來說。”

修車店旁邊有一塊地,鋪着紅磚路,李家淙靠着牆站,點了根煙。

聽見打火機的響,李盛才擡眼看了下。

“找你很費勁啊。”李家淙含着煙說。

李盛僵硬地笑了笑。

“小艾要結婚了,知道麽?”

李盛點點頭,停頓了好久才說:“真快,小丫頭都結婚了。”

李家淙在自己吐出的煙霧裏看他,眼神琢磨:“她想找你當伴郎,去麽?”

李盛想了想說:“去。”

李家淙遞來請柬,他小心翼翼地接過,不讓手上的油污蹭上。

“你在這兒工作多久了?”李家淙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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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

“五年啊。”李家淙念着這個年月。

有五年的時間,他和李盛生活在一個城市裏,卻從來沒有遇見。或者說,他一直沒有找到他。

問完,他們再次陷入沉寂。

磚地的臺階走出去就是馬路,車水馬龍,十分喧嚣,但仿佛離他們很遠。

李家淙現在的眼裏只能看見、聽見李盛。

可卻好像有什麽看不到的東西隔絕着,讓他們不能如常人敘舊。十多年不見,陌生太應該。

李家淙卻有種錯覺,仿佛一切在昨天——十多年前的最後一面,李盛狠狠咬了他的嘴唇,咬得兩個人滿嘴血腥,接近乞求地說,“我們再做一次。”

可現在,李盛說:“還有事麽?”

李家淙愣了一愣,回答:“沒了。”

喧嘩的蟬鳴回到李家淙的耳朵,他終于順利的在李盛面前抽完了一支煙,那個人捏着請柬轉過身。

“那我回去上班兒了。”

“着急走?”

李盛有些冰冷:“老板看不到我人,要扣錢。”

李家淙笑了,他的笑很戲谑,像是嘲諷:“好,”他望着他的背,“婚禮前一天,兩點,伴郎要到藍洲酒店試衣服,布置新房,別忘去了。”

李盛點點頭。

回到汽修廠,他找了抹布擦幹淨手,旁邊一起幹活兒的工友湊過來:“誰啊?有客訴啊?”

李盛:“不是,是小時候同村朋友。”

工友:“幹什麽?”

李盛:“送請柬。”

工友:“他結婚啊,這麽講究,請柬還親自送到手?”

不是他結婚,他有沒有結婚他也不知道。

李盛看着請柬,眨了眨眼睛,他知道李家淙那樣的人是不會幫忙跑腿的——他是特地來找他的。

“轟——”一聲,門外有車啓動,李盛擡頭看過去,上升的車窗逐漸掩蓋了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工友也看到了:“你跟他……一個……村?他這一個車輪子怎麽也得是我們一年工資吧,雞窩飛出金鳳凰?”

李盛沒說話。

他知道李家淙并不來自雞窩,他從小生活富裕,本就是鳳凰,那個村子也不是他的故鄉。只不過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能體面地形容他和李家淙關系的說法。

李盛低頭,展開手中請柬,看上面的字。

婚禮時間在十天後。

新娘名字:李艾。

***

農村還沒亮的清晨,菜田地裏,有軟皮的水管,軟塌塌地趴在地上,像是傳聞中成精的巨蟒。

李盛早上把羊趕回圈裏,就去蔥地裏澆水,捧着那條蟒到壟前,看幹澀的土地淌過水。頭頂微微一暗,他回頭,看見了李家淙。

“你怎麽來了……”李盛有些意外。

“沒啥事,就來了。”

不是被按頭來的,李家淙真的閑來無事,而且他發現他不煩李盛——可能因為李盛話少,不啰嗦。

李盛:“你咋就穿這些?”

李家淙:“啊?怎麽了?”

“曬。”李盛說。

李家淙只穿了一件白半袖,他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沒事兒吧。”

李盛把自己頭頂的草帽摘下來,給他:“你帶。”

說完,他轉頭朝地裏頭走。

李家淙叫他:“哎,我幹點什麽?”

“上午沒什麽活兒,”李盛在太陽下眯起眼,甩一下水管子,“我澆水,澆完就好了。”

李家淙聽他這麽說,就杵在地頭沒動,單純的觀摩,站了一會兒,又覺得沒什麽意思,想說話,扯着嗓子問李盛:“這都是你家的地啊?”

是句頂頂沒用的廢話,不成想李盛沒聽清,還折騰地走過來問:“什麽?”

李家淙只能尴尬地繼續問下去:“這兒的地,都是你家的嗎?”

李盛:“不是,地是按人頭算的,就一畝多,那邊是別人家的。”

李家淙點點頭,李盛又返身回去,扯那條長水管到下一個壟。

他弓着腰,汗細密的排布在後頸,實在挂不住了就往下淌,在喉結的地方向土地墜落。

李家淙皺了下眉,捏了捏頭頂的草帽,出于某種禮貌,走過去說:“剩下的我來吧。”

他不想跟李盛虛僞地推來推去,直接搶下了他手裏的水管,抱着往下一個壟走,這東西比他想象中沉,也不好拿。

地不平坦,他磕磕絆絆的前進,忽然,他感覺手裏的東西一輕,回頭看見李盛抱起後半截管子,不多言地陪他拎着。

李家淙沒說什麽,抱着那髒水管開始澆地。

不是很累,只是幾度朦胧,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正在幹農活……

澆完最後一壟,李家淙感覺手酸,到了終點,他随意地扔下水管,接過落地的瞬間濺出了一灘泥。

李家淙低頭啧了一聲。

李盛看過去,看見他腳上那雙深藍色運動鞋有幾個顯眼的泥點,鞋邊也踩髒了。

李家淙蹲下身,胡亂地用手指揩了下,他面前,清澈的水滾過幹涸的地。

“要每天澆水嗎?”

李盛搖頭:“隔幾天澆一回就行。”

李家淙扒拉着還嫩的蔥葉:“這東西什麽時候收?”

“秋天,”李盛說,“十月份,到時候收了,可以賣。”

李家淙又問:“你不念書啊?”

李盛眉頭一蹙,不過很快展開:“不念。”

“哦,”李家淙毫無察覺自己問過重複的問題,自顧地說,“中午,還去我家吃飯,還是那些菜,那雞肉太結實,我奶和我爺嚼不動,我也吃不了多少。”

李盛說:“好。”

上午很快就結束,趕在最熱的太陽光之前,兩個人走了回去。鄉路兩面都是田野地,視線遼闊,偶爾有路過的村民,會多看他們幾眼,感到新奇,主要是對李家淙,會停下來問一些答案顯而易見的廢話。

“是大領導的兒子吧?咋回來了?”特別粗曠的嗓音。

李家淙不認識對方,但他爸打人疼,他不敢也不能敗壞他爸的“名聲”,有問必答:“過暑假。”

“你爸你媽呢?”

“在家。”

“你倆怎麽走到一起去了?”

“有什麽問題?”

抛頭露面地走下來一趟,李家淙發現這裏的人似乎對李盛關注不多,比起他出現的顯眼程度,李盛像是透明的。

但最應該被噓寒問暖的,不應該是這個剛剛有家人離世的孩子嗎?

走到家,他已經被七八個人提問過相同的問題了,李家淙的臉色也已經十分難看,進了院子,他就去自己的房間換了雙鞋,把髒的那雙扔在了水缸邊。

等出來的時候,李家淙發現李盛還站在院子裏,他皺眉說:“進啊。”

李盛點了點頭,還是不動。

李家淙有點納悶:“怎麽沒人領你,你不進啊?”

李盛尴尬地笑了笑,算是默認了。

怪人。但李家淙嘴上評價道:“你挺客氣。”

他帶着李盛進他奶那間房,一進去,發現地中間的飯桌上坐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臉圓圓的,紮着麻花辮,嘴裏吵吵着:“我要吃雞腿!我要吃雞腿!怎麽還不可以吃!”

李家淙對她有印象,這是他爺弟弟家的孫女,他的堂妹。住在後面兩條街,與八竿子打不着的李盛相比,李艾是他真正的親戚。

“我把艾孩兒也叫來了,他家大人今天不在家,”他奶端上最後的笨雞炖蘑菇,“你們吃吧,我跟你爺吃完了。”

兩個人蜷腿坐在桌邊,李艾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忽然指着李盛的鼻子說:“你咋也來!雞肉香!你聞味兒來的哈哈哈哈!狗鼻子狗鼻子!”

李盛淡淡地說:“老奶叫我來的。”

李艾:“這是你家的雞嗎?這是我家的!不給你吃!”

李盛的手指蜷起,沒有說話。

李艾調皮地把大拇指頂在自己鼻子上,做鬼臉,對着李盛吐舌頭:“略略略略——”

“哎,幹嘛那樣,撅鼻子以後看醜啦!”家淙她奶說,“別弄!快吃吧!”

這時,李艾目光轉移,她把手拿下來,歪頭看看李家淙。

李家淙毫不遮掩地回看她。

李艾嘬了嘬拇指,指着他:“我見過你!叫啥來着!哎呀!”

他奶剛想開口告訴她,李家淙突然把她指人的手打開,也沒有謙讓與大方,瞪着她說:

“雞腿,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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