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蕭吟從柴房之中出來之後, 就去尋了蕭煦。

他的身上還帶着濃重的血腥氣,蕭煦問道:“審出來了。”

說是疑問,但是語氣卻是肯定的。

蕭吟點頭。

“是何人?”蕭煦問道。

“戶部侍郎, 宋河。”

宋河......這人不是楊黨二把手嗎,現下竟然掐到了自己的上司頭上,恐怕是起了什麽不好的心思。

蕭煦看向蕭吟,問道:“此事你如何看。”

蕭吟如今雖未曾入仕,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他将來也是入閣拜相之流, 若是有什麽事情, 蕭正、蕭煦也都喜歡聽聽他的意見先。

現下,蕭煦一如往常,想要問問蕭吟如何看此事。

蕭吟沉吟片刻, 道:“這回無論如何都是他們幫忙尋回了人, 理當告知他們。”

蕭煦有些意外蕭吟的做法, 案例來說他們同蕭家是政敵,若是看着楊家和宋家的人争打起來是最好。但, 若是出于道義來說,他們确實應該将此事告知楊家。

蕭煦想了想,道:“好, 你如此想也沒什麽要緊的, 那便告訴他們。”

“還是等首輔病好出面後再說吧。”蕭吟接着又道。

其實楊奕閉門不出那麽久,有心之人都能猜出他要麽是病入膏肓,要麽就是不在京城, 蕭吟這麽說,也只是不想去捅破那層窗戶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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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現在不能說?”蕭煦問他。

蕭吟沒有絲毫避諱, 直接道:“楊風生......有點瘋,不大靠譜。”

楊風生為人狠厲, 若叫他知道宋家人算計了他們,恐怕不擇手段也會報複,于此相比,蕭吟私心以為,這件事情給楊奕處理比較好。

蕭煦自然知道蕭吟心中所想,他無奈笑了笑,道:“你或許不知道,齊先生有個心願,一直想從自己的手底出來個狀元,從前子陵在書院裏頭的時候,齊先生可是把他當作狀元苗子來看的啊,你說他不靠譜,那可是有失偏頗了。”

“狀元苗子......”蕭吟低聲重複道。

這個名稱他并不陌生,因為現下,有許多人會如此來說他。

可若非是從蕭煦口中聽到,蕭吟也沒想到,現下混跡秦樓楚館,纨绔子弟,蕭吟有些想不到楊風生會和這些扯上關系。

他問,“可既如此,為何當初他不曾參加科舉。”

科舉中第是天下學子的願景,讀這麽多年的書,只為了将來能夠金榜題名,蕭吟記得當初楊風生分明也過了童試,還取得了案首,可是為何,到了最後卻又不去秋闱。

此舉也實在是叫人費解。

蕭煦道:“具體原因是何,我也不知,總之自書院回來之後他便性情大變。但,有一點我倒認同,子陵他确實較激進。若如此,還是待到楊大人回來再說也不遲,屆時再派人送信。”

議完了事情,蕭煦還有公務要處理,就先行往外頭走去了,但還沒走出幾步就叫蕭吟喊住。

“兄長。”

蕭煦頓步,回了身來問道:“可是還有什麽事情。”

蕭吟喊住了蕭煦,可一時之間又知道如何開口,斟酌了片刻後才開口道:“當初兄長同楊風生同窗兩載,和他關系甚好,可蕭家、楊家終究是不同路,難道兄長不知道嗎,若是将來反目,豈不是實在叫人傷心。”

舊友反目,光是聽着都有些傷人。

蕭吟實在是有些不清楚,分明兩人的立場不相同,為何還能走到一處去,就像是當初他母親蕭夫人同他所說的一樣。

而他也确實會因為他們的話而搖擺不定。

若是一開始便是錯的,還要開始嗎。

蕭煦看着蕭吟這副疑惑不解的樣子,便知道他是真的困惑,他那張和煦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道:“又還沒到你死我活的境地,交個朋友什麽的,是不打緊的。”

還沒到你死我活的境地嗎。

蕭吟聞此,最後也只抿了抿唇,便不再說話了。

*

時日輪轉,京城已經入了夏,現下到了六月份,算起來楊奕已經離開京城已經約莫有一個多月的時間。

自從楊水起那日同楊風生吵了架之後,兩人便一直沒再說話,楊風生不去管楊水起,楊水起也不去管楊風生去哪裏,做什麽,同在一屋檐下,卻一句話也都不肯說,誰也不肯先低頭。

待楊奕回了家裏頭的時候,就從手下的人那裏聽到近些時日發生的事情,楊水起在蕭家和陳錦梨吵架、 陳錦梨失蹤以及兩兄妹鬧了別扭的事情。

楊奕說為何他回來的時候府上這麽安靜,原是最鬧騰的那個生了氣。

楊奕暫且沒去想楊水起的事情先,只是對下人沉聲道:“去宋家,喊侍郎來。”

下人應是退下。

楊奕坐在中堂的主位上面,擡頭瞥到了柱子後面一抹鵝黃。

楊奕哼哧了一聲,道:“躲躲藏藏做什麽,出來就是。”

楊水起聽到這話,也沒敢再偷偷摸摸躲着了,出來後走到了楊奕面前。

“爹爹,你回來啦?”

楊奕擡眉看着她道:“你倒知道我回來了,我再不早些回來,你豈不是要将家拆了舒服?大半夜帶着護衛出去尋人,虧得你想得出來......”

眼看楊奕也要開始唠唠叨叨,楊水起急忙打斷,她道:“行了行了,我知曉了,莫要再說了。我又不是小孩了,這點分寸又不是沒有。”

她現下已經十六年歲了,再過三四月就要到了十七歲的生辰,怎做了這樣的事情就要叫他們兩人一齊唠叨。

楊奕不贊同地看了她一眼,道:“便是不是小孩了,這樣的事情也不能做。我告訴你,這回你哥哥沒錯,你就不該這樣,倒時候自己去給他道歉......”

他話還沒說完,楊水起就炸了毛,“對對對!他沒錯,反正總歸每一回有錯的的就只是我一個人,不管我做了什麽都說是我的錯。我不過是......不過是想着你不在家裏頭,不想要叫他們鬧出什麽事情來,為何到頭來都要怪我。你總是說不要看輕了他人,可是你看輕我,他楊子陵也看輕我,你們從來不在乎我想什麽。”

楊水起越說便越是傷心,楊風生不曾經重視過她便算了,就連楊奕也是如此。

楊奕見她又是一副要哭的樣子,拉着她的手腕到了跟前,他仰頭看着她嘆道:“還說不是孩子呢,三天惱了,兩天哭了,對,你不是孩子,你就是我的祖宗。”

“我才不是你的祖宗,誰家祖宗會如我這般憋屈。”

楊奕知道她還是在為他們不讓她插手楊家的事情耿耿于懷,他道:“小妹,爹爹從來沒有覺得你是個孩子,你從小就聰慧,五歲就能背詩,十五做賦論,你若蠢笨,天底下沒有聰明的人了。你這般聰慧,爹爹更看輕不了你,你哥哥也不曾看輕你,那日他口不擇言,是因為擔心你。”

楊水起從楊奕的只言片語中知曉,他已經知道兄妹二人那天的全部談話了,或許是下人們又或許是暗衛們将他們的話全都複述給了他聽了。

楊奕又道:“你看事情看得通透,難道不知道你哥哥是不想要叫你惹了腥嗎?難道不知道他是怕你也被這些弄不幹淨了啊。我們反正已經髒了,你還淌這趟渾水做些什麽呢。”

他們的手上都沾了不少的人血,已經無所謂再髒下去了。可是楊水起不一樣,她還從來沒有碰過楊家的事情。她不是一個可以以德報怨的人,可卻還願意主動去救陳錦梨,說明她已經看明白了這背後的勢力推拉,如此才插了一腳進去。

但不論如何,楊奕并不希望她摻和這些事。

楊水起道:“渾水的話你趟得,哥哥趟得,怎就偏偏我趟不得,我非要趟呢,又當如何。”

楊奕強硬道:“不如何,你沒這個機會。”

眼看楊水起還想再說,楊奕直接換了個話題,道:“你和蕭吟鬧開了?如今看清楚了他,往後可還會再去纏鬧了?”

楊水起只能不情不願順着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我不喜歡他了,他護着陳錦梨,那副偏心的樣子,也不過爾爾,從前就當我是被豬油蒙了心!”

楊奕見楊水起如此,異常開心,他道:“是,阖該這樣!你根本就不喜歡他這人,一開始便全一時興起,事情鬧得越大,最後越要散得厲害!慘吶,實在是太慘了!”

“爹......你能不能別再說了。”楊水起聽都眼冒金星。

有這樣捅刀的爹嗎。

楊奕看着楊水起這樣,也知道自己嘲笑高興的實在明顯,他故作憂愁,又又嘆了口氣,道:“你其實還是不喜歡他,你若是喜歡他,為何從前見他不喜歡?非是在他救下了一個乞子之後才喜歡上呢?你喜他身上的正直正義,喜他身上的品格,可在他維護陳錦梨之時,你才發現,他根本不是你想象之中的那樣。”

“小妹,是這樣嗎?”

“你只是喜歡正直的君子?”

“因為我們家的人都不太正直,所以你便格外喜歡那樣的君子嗎?”

楊奕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楊水起頭腦發懵。

為何會這樣?

為何會這般喜歡一個正人君子。

楊水起愣在原地想了許久。

終于想到可能的原因。

她的兄長、父親,生命之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對她影響深遠。楊奕教導她為人正直,教她讀四書五經,學習仁義道德,可是楊水起也不知道是從幾歲知道,她的父親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奸臣,是個會為了自己的目的而殺無辜之人的惡人,他的所為和他所教導她的出現了極大的出入,實在兩難自解。

她的腦海深處,父親與兄長應當都是君子,是身穿白衣的翩翩公子。

她想他們本應該光明磊落的過一生。

這是她的願望,也是她的渴望。

所以,才會對蕭吟一見鐘情嗎。

他實在符合她記憶之中那個飄飄似谪仙的正人君子形象,以至于他一出現,一展現他的君子風範,便叫楊水起無法自拔。

不得不說,楊奕确實聰明,一下子就道出了問題的症結所在。

楊水起對蕭吟那本懵懵懂懂,莫名其妙的感情一下子就被弄得清晰明了。

她不喜歡他。

喜歡的是她腦海之中的那個正人君子,而蕭吟不過剛好符合罷了。

所以,在蕭吟因為家人的立場上和楊水起出現了分歧,在陳錦梨诋毀了她的母親之後蕭吟卻逼迫她去道歉之時,那本就不牢固的喜歡而徹底坍塌。

不待她繼續想下去,門口就傳來了小厮的通傳聲。

“老爺,宋大人來了。”

宋河來了之後,楊奕先叫楊水起退下去了,而後才讓人将他傳喚進門。

待到宋河進了門之後,楊奕也不曾起身相迎,只是自顧自地坐在椅上抿着茶,待他到了自己的跟前才淡淡擡眸看了他一眼。

見楊奕如此态度,宋河暗暗心驚,莫非是自己做的事情叫他知道了不成?

從前的時候楊奕對他也算和善,兩人面上的關系也算過得去,可是為何這一回,便是連表面功夫都不願意做了的樣子。

宋河走到楊奕跟前,彎下腰來,拱手說道:“閣老這段時日在家養傷可還好?我派人上門想看您的,但府上的下人們都說您在養傷,我也不敢再來叨擾了。”

楊奕早已知道宋河在他離京期間,數次派人登門楊府,只不過皆被回絕。宋河他想些什麽,楊奕能不知道嗎。

無非是想要試探他在不在京城裏頭。

宋河他來了這麽多回,始終見不到楊奕,自以為他不在京城之中,所以才起了壞心思。

但看楊奕如今的态度,恐怕是已經知道了他在背後做的手腳。

宋河一時之間心都提起來了,想到楊奕性子,恐怕此事定不會叫他輕拿輕放了去。

夏天本就暑熱,汗珠已經細細密密布滿了宋河的額間。

注意到了他的情緒變化,楊奕幹巴巴地笑了一聲,他道:“我生病這段時日,你實在弄了太多的事情出來。但是,長商,怕什麽呀?既然做了,就不要怕了。現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楊家風頭日下,你有別的心思我也能理解,畢竟當初嘛,我也是這樣走過來的。”

楊奕絲毫不避諱的說出這些話來,楊黨嚣張了不過五年之久,如今随着景晖帝的身體越發糟糕,楊家似乎也到了末路。

外患一出,必有內憂。

這不,底下的人就開始不老實起來了嗎。

宋河忙道:“可不敢這樣說啊......”

還不待他說完,楊奕就驀地冷了臉下來,寒聲道:“你還有什麽不敢的嗎。”

宋河此刻就差直接跪下了,自己撺掇楊黨官員上書去修官道,實則行斂財之事,以及派人綁架一事,恐怕是都叫他知曉。

楊奕這人實在是太過敏銳聰明,宋河的小心思在他那裏根本不夠看的。

甚至蕭吟那邊都沒來得及傳信告知于他,楊奕光憑自己推斷便能猜出來綁架陳錦梨的背後之人是宋河。

楊奕起身,繞過了宋河,走到了門邊,目光遠視,看向了不遠處的天邊。

他道:“你如今想用楊黨的力去逼皇上給你吐錢,我看你當真是想錢想瘋了。當年我提拔你,扶持你入內閣,可從來不知道你能這樣貪心啊。如今成了二把手,怎麽,是迫不及待想把我擠下去了嗎?我要死,倒是不用你來趕,時候到了,我自己會死,可我若死了,你又能活多久呢?楊黨變宋黨,便這麽重要嗎。”

“閣老......長商不敢啊!我只是想要為了手下的謀些利啊!”

楊奕冷冷呵一聲, “過猶不及,事事皆有度,你手腳做的多,權當別人是睜眼瞎?現在不動你,是因你還有用。來年呢?往後再過幾年呢?這邊刑部來個堂官,那邊都察院來個禦史,查你還不輕松?!要你抄家滅族不過一息一仰之間,可如今竟還敢如此放/蕩!”

“當初我的師長就是被我親自逼下去的,所以,宋長商,你騙不了我。你想什麽,我再清楚不過。可你要知道,我能做到的事情,你不一定能做到。這回,我先不同你追究,你自己去将修官道的事情處理好,堵了楊黨底下張着的嘴巴。”

他看着天邊的眼神有些許渙散,說出來的話也不帶一絲情緒,“若堵不住,好自為之。”

之所以有人願意去供奉神仙,是因為他們想從神仙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而楊黨的人以楊奕為尊也是這樣的道理,是因為他們能從楊奕的身上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錢財、地位等等,就如此次修建官道一樣,底下的人眼巴巴望着能從裏頭撈錢,現下突然便說不能撈了,誰能忍受。

能不能忍受不關楊奕的事情了,事情既然是宋河弄出來的,便叫他自己去解決,解決不了剛好,借此機會除掉他,也不是不行。

待到宋河出了楊府,上了自家馬車之時,終于忍不住癱軟在了椅背之上。

他突然有些後悔,動手動到了楊奕的頭上,楊奕這人,并不是那麽好糊弄的。

當年楊奕得了狀元之後,宋河也曾好奇過這個橫空出世的天才,從南地的一個小村子裏頭出來,竟然不聲不響就奪得了狀元的名頭,其實,按輩分來說,他同楊奕同年進士,稱得上是年誼,可楊奕在沒有家族支撐的情況下,不知不覺是從什麽時候入了內閣,成了首輔。

簡直有些不可思議。

而宋河雖出生比楊奕好上太多,最後卻只能屈于人下。

宋河早就派人查過楊奕,只知他家中貧寒,聽聞從前還有一個兄長,好像是景晖的三年的舉人,只是後來參加秋闱中了舉後就失蹤了。楊父楊母當初也只讓他這個哥哥讀過書,楊奕便是連學堂都沒去過,誰知道他是怎麽考上的狀元。

饒是宋河自己有些心高氣傲,卻也不得不承認,像是楊奕這樣的人,就是個天才,百年都不見有一個的天才。

此人的心機城府,遠在常人之上,除非他讓賢,不然宋河永遠也別想出頭。

但楊家還有個楊風生,他又怎麽可能讓,且就不說楊風生了,楊奕同他差不多的年歲,等他死了,他宋河不也就前後腳的事嗎。

若非如此,他又何須暗地裏頭動這些手腳,實在是被逼無奈至極。

可是現下,反倒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

過去一日,楊奕病好的消息就已經散了出去,可還沒來得及去宮裏頭拜見,就已經從宮裏傳來了消息,說近些時日天氣晴朗,明日景晖帝在宮裏頭搭了個戲臺子,讓楊奕攜家眷入宮一起聽戲。

雖然楊奕不大想叫楊水起去宮裏頭,但景晖帝讓他們進宮,那便不大能推脫。

楊奕派人去将這件事情告訴了楊水起。

楊水起聽後,問道:“皇上讓我們入宮?光光是聽戲?”

說是聽戲,誰知道他到底是想要幹什麽呢。

傳話的下人道:“是啊,老爺讓我來給小姐傳話,只說是宮裏頭搭了臺子,叫老爺明日帶着小姐和公子一同去。”

下人走後,肖春有些不安道:“一年裏頭進宮的次數一只手都數得過來,況皇上他一直都窩在西苑裏頭玄修,如今怎突然想起來弄這出。”

景晖帝當年為了修道方便,直接搬離了将自己搬離了乾清宮,移至西苑,他一心玄修,早朝也廢弛了不說,就連大臣們一年到頭來也不見幾回,除了內閣裏頭的幾位官員、景晖帝寵愛的方士,其他底下的官員們就是想要見景晖帝一面都是困難。

現下突然弄了這麽一出,怎麽不叫人起疑。

楊水起如何不困惑,但也沒別的法子,皇命不得不從,他要他們去,他們便不得不去。

想到進宮,楊水起便難受得緊,這宮裏頭,實在不大好。

罷了,多想無益,一切也都只能明日再看了。

*

翌日清晨,楊水起一大早就起了身,西苑位皇城之西,楊家在南邊,有一段距離,但也不算太遠,總比離北邊的蕭家近太多了。

但因着是入宮,就得早些起來準備了。

楊水起這邊準備好了,便前往榮德堂了,楊奕和楊風生也已經等在裏頭了。

楊風生今日一身玄色錦服,玉冠束發,襯得人更加挺拔。

雖然楊奕上一回叫楊水起去楊風生面前低個頭,但楊水起這一回偏偏也坳上了氣,如何都不願意,以至于兄妹二人至今沒有說話。

憑什麽每一回都要叫她低頭,分明是楊風生不講道理罵她一頓,到頭來又要叫她去道歉。

這回,她才不依。

楊水起進來就不搭理楊風生,只跟楊奕說話,她這一舉動,擺明也是還要跟楊風生賭氣。

楊風生如何看不出來,也不理會她,冷哼一聲,便先行往外去了。

楊奕見此,只連連嘆氣,道:“怎麽兄妹倆一個比一個倔呢。”

但見得他們這樣,楊奕也不大好去再說些什麽,若再逼着楊水起低頭,恐怕又要叫生了氣。

罷了,兄妹嘛,哪有什麽不吵架的,過幾天總會好的。

三人上了馬車,便是一路無話至西苑之中。

自從景晖帝搬入西苑仁壽宮之後,而內閣官員也搬到了仁壽宮旁邊的無逸殿內。自此之後,京城裏頭的紫禁城,實為西苑。

到了西苑之後,宮門城牆外等着一人。

楊水起掀着簾子看着窗外,遠遠得就看到了有一穿着緋紅官服,面白無須的宦臣,看着已經年過六旬,身後還跟着兩個小太監。

見到此人,楊水起微微抿唇。

以往這個大珰就時常會往楊家裏頭跑,是以她對他也有些許印象。

但,楊水起認知清楚,能和她爹混在一起的,想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還沒來得及繼續想下去,馬車就已經到了宮門口。

楊奕很快就攜他們兄妹二人下了馬車。

“楊閣老,病可算是好了呢,皇上這盼你盼得不行吶!”陳朝往他們三人走去,将走到楊奕的跟前,這話就脫口而出。

楊奕摸了摸蓄着的短撮胡須,笑了兩聲,道:“老祖宗說甚頑笑,有你在,皇上豈會盼我?”

陳朝為宦臣,官居司禮監掌印。能入司禮監的,都是宦官之中的人上人,而掌印太監,便是宦官之首,是內廷外廷都要給面子喊他一聲“老祖宗”的人物。

陳朝知道楊奕也是在說客氣話,又回道:“楊閣老能做的事情,我可做不來,我便是日日跟在咱皇上跟前,也未必能為他分憂啊。”

楊奕聽明白了陳朝的話裏之音,說景晖帝有憂,那還能是什麽憂,只能近來宋河帶着楊黨,吵着要修官道一事。

幾人已經邊說話邊往裏頭走去了,楊風生同楊水起跟在他們二人身後。

楊奕道:“哎,這病了的幾日,手底下的人不懂事,叫皇上煩心了啊。老祖宗只管放心,長商這人,也是沒有私心啊,只是想着官道修起來,總歸是方便朝廷辦事,只是他也沒能看清現下形式,不知道北疆那邊打着仗呢,這才犯了蠢!放心,現下我已經敲打他一番了,皇上那邊放心便是了。”

還說沒有私心,分明滿是私心。

陳朝何嘗不知,但都聽楊奕說不用操心此事了,那想來也提點過宋河那邊了,他便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下去了。

楊奕借機問道:“皇上今日怎突然喊我們進宮來了?小孩子家的不懂事,就怕沖撞了龍體。”

景晖帝這麽些年來,就是連大臣都不願意見,連皇太子朱澄一年都頭也見不到幾回他這爹,這回他怎想的來把他們一家人喊宮裏來了。

這就是連楊奕也有些摸不透景晖帝在想些什麽了。

陳朝對他露了些底,他道:“神前拈過戲了,皇上這會已經聽着了呢,蕭大人和蕭家的那位二公子也叫皇上喊了過來呢,這會子也在裏頭陪着呢。”

蕭正、蕭吟也在?

不只是楊奕,楊風生和楊水起也意識到了些許不對勁。

他想幹什麽?

楊奕去看楊水起,心中便已經知道今日景晖帝喊他們來,多半和她前些日子一直追着蕭吟鬧騰有關。

但也好在有了陳朝的這個提醒,讓人也提前能有了心理準備。

這事挨不到陳朝身上,他提醒了這些,已經是仁至義盡,沒再多說,便帶着人去了戲臺子那處。

清風撫面,水波蕩漾,戲臺子依水而建,戲班子咿咿呀呀的聲音随風拂來。

景晖帝四旬年歲,蓄着一絡長長的白須,身着一襲青藍寬大道袍,因為丹藥吃得多了,眼底浮現一片青黑不散,此刻正微眯着眼看着戲臺的方向。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發。每日裏在佛殿上燒香換水,見幾個子弟們游戲在山門下。他把眼兒瞧着咱,咱把眼兒觑着他......”

臺上唱着的戲是時下流行的《孽海記》。

而蕭正與蕭吟則的坐在景晖帝的身側。

楊奕帶着兄妹二人,上前給景晖帝行了個禮。

景晖帝睜眼,看向了楊奕,他面上無甚神情,叫人看不出情緒,道:“錦辭可終養好了傷,你不在的時候,他們給朕寫的青詞,真真是不及你寫的一分。”

錦辭是楊奕的字,窮人家的孩子沒有取字的習慣,更沒有什麽世家大族才有的及冠禮,但是楊奕的兄長楊平是讀過書的人,在楊奕二十生辰那日,以兄長的身份給楊奕取了個字,錦辭。這字取得不正式,甚至知道的人都不多,即便是取了這個字,而所有的人也始終喊他為“小奕”。

但自從楊奕進京科舉之後,就将錦辭二字,作為了自己正兒八經的字。

而景晖帝口中的青詞,也有說法。

楊奕之所以能在短短二十年,就做到了首輔的位置,也離不開他青詞寫得好。景晖帝修道,而青詞則為道教舉行齋醮儀式時獻給天界神明的章表奏文,以極其華麗的文筆表達出皇帝對天帝的敬意和求仙的誠意。

楊奕的文采了得,青詞寫得更是數一數二,也是因此而得了景晖帝的青眼。

這個皇帝說來也有趣至極,修道修昏了頭,甚至自己給自己弄了個封號,自號為玉宇高澄統風火元精妙二飛--紫微真君。

這不是昏頭是什麽,好好的皇帝不當,整日想着去成仙。

楊奕客氣道:“皇上擡舉臣啊。”

景晖帝沒再說下去,兩人這樣也算是寒暄完了,說完了楊奕,景晖帝看向了他身後跟着的楊水起,而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說道:“一晃眼的功夫,這孩子如今生得這樣水靈了啊,從前跟在子陵的屁股後面,還沒這麽大吧。”

景晖帝話畢,氣氛都微妙了幾分。

尤其是蕭正,如隔靴搔癢,只覺渾身刺撓得很。景晖帝要同楊家人敘舊,喊他們來作甚?自從那日楊水起在蕭家大鬧了一場,好不容易肯消停下去,蕭正也就沒再去因陳錦梨挨了打而又去同他們掰扯。

現下景晖帝莫名其妙喊他們來西苑聽戲,聽他和楊家人敘舊,又是為了什麽。

君心難測,景晖帝尤是。

這麽些年來,他就蝸居在西苑裏頭,看着底下的人争來争去,心思如何是常人能揣摩得明白。

相比于蕭正的坐立難安,蕭吟面上就沒有一絲表情,眼睛正視着戲臺,像是聽不到這處的談話一樣。

只他放在腿上的手,攏緊的指尖微微泛白。

蕭正去瞥蕭吟的表情,見他無甚情緒才放下了心來。

那邊,楊水起見景晖帝提到了自己,心下連連道倒黴,好在楊奕先出聲道:“哎,人是長大了的,心就長不大,跟她哥哥一個樣,皮瓷實得很,混天混地的,沒點女子模樣,也是怪她娘去得早啊......”

“哪裏的話。”景晖帝打斷他的話,繼續道:“朕看她這樣便很好,長這樣大了,來上前給朕瞧瞧。”

景晖帝既已經如此說了,楊水起也只能硬着頭皮上前了。

楊奕看出楊水起的不情願,提醒道:“皇上要看你,是你的福氣,大大方方的,扭捏些什麽!”

沒法,誰讓他是皇帝,楊水起聽出來楊奕口中的提醒之意,終快步邁到了景晖帝的跟前。

“臣女見過皇上。”

景晖帝上下打量了楊水起幾眼,而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緊張什麽,朕又不會吃了你,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禁得吓,還抖些什麽。”

不知為何,楊水起身上抖得厲害。

楊奕和楊風生也是覺着奇怪,平日裏頭也不知她的膽子這樣小,從前時候見到皇帝也不見得抖成這樣,怎今日這般怕。

就連蕭吟聽到了這話,也去看她。

只見楊水起的面色十分難看,就連嘴唇都有些發白了。

怎會如此。

蕭吟也察覺出來一絲古怪。

她也不是這般膽小之人,若真膽小,從前也斷做不出追着他滿街跑的事情。

現下景晖帝不過兩句話,何至于叫她抖成這樣。

就連景晖帝自己都沒想到能将楊水起吓唬成這樣,眼中難得出現了一絲疑惑,他輕咳了聲,也不再吓唬,終說出了他要說的話,他道:“好孩子,聽聞你前段時日一直跟着則玉啊,你可是心悅他呀?今個兒朕也把他喊來一同聽戲,你可要坐他邊上去?”

景晖帝笑着說出這話,眼神一直盯在楊水起的身上。

他一副慈愛模樣,說這話的時候不像是皇帝,倒只像是一個偏心的叔父,知道楊水起喜歡蕭吟,便特地給她尋了機會來撮合二人。

楊水起藏在袖子中的手,指甲都将掌心掐出了血來。

虛僞,一如既往的虛僞惡心。

當真要是像他口中說的那樣,這戲臺子上頭何必唱什麽《孽海記》。這場戲主要唱小尼姑色空、小和尚本無私自逃離佛門不守清規的故事,說的便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故事結局相當凄慘。

蕭正聽到了這話,臉色都漲成了豬肝色,他說呢,每一回喊他們來都沒什麽好事,這般偏心,他家的孩子是什麽男寵不成了?叫得楊水起看上,便把他喊來陪她聽上戲了。嘴上說着最寵愛蕭吟,實則那胳膊肘還不是拐去了楊家。

蕭正心裏頭已經罵罵咧咧百來回,終忍不住想要出聲說道說道,卻聽楊水起已經開了口,她道:“皇上,沒有此事,我同蕭二公子沒有瓜葛,民間傳聞的事情,不過湊巧。二公子去茶樓裏頭喝茶,我也不過湊巧,二公子要游湖,我亦是碰巧去了......畢竟這京城也就這麽大嘛,大家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也是常事。”

碰巧,她将這些事情皆歸結于碰巧。

楊水起一本正經地說着瞎話,絲毫不肯順着景晖帝的話說下去。

景晖帝冷呵呵地笑了一聲,道:“讓你去就是了,坐一起聽個戲而已嘛,不打緊的。你看看你爹和蕭閣老,每次在內閣裏頭議事能掐個死去活來,現下不也是能坐到一起去嘛?”

蕭正忙道:“皇上,不合禮法啊!男女大妨,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則玉和楊小姐都未說婚,這樣傳出去了,可......可不好啊!”

景晖帝淡淡地掃了他一眼,道:“小孩子家家的,有什麽打緊,再說了,這裏也就這麽些人,誰敢嚼兩位閣老的舌根,朕先拔了他們的舌。”

景晖帝話已至此,将所有的話頭都堵住了,楊水起無法,也只能往蕭吟旁邊的位子走去。

她面如缟素,實在算不得好看。

蕭吟眼睑輕擡,掃了她一眼,輕而易舉就将她的神情盡收眼底。

從前蕭吟在楊水起的面上見過很多種神情。

他一直都知道,在學堂之中讀書之時,旁邊總會有雙星星眼看他,而他從來只做不見;他煩悶之時,她的眼神便變得小心翼翼;還有她受了委屈之時,臉上的神情也跟着可憐了起來.......

他見過她許多的神情,因為從前她在他的面前,總是生動。

可是自從那次的事情發生之後,她于他的神情,似乎只剩下了淡漠、不耐煩,還有如今被人逼坐到了他身邊,而若服了砒霜毒藥的神情。

蕭吟知道現下旁人都在看他們這處,不只蕭正、楊奕等人,景晖帝和陳朝也都死死盯着他們,蕭吟極力克制了自己的情緒,垂了眸,不至于叫人看出了他的異樣來。

不同于蕭吟的情緒波動,思緒萬千,反倒是本來在景晖帝面前瑟瑟發抖的楊水起,平靜了些許,不再如将才那般。

楊水起現下是看明白了,景晖帝無非是想看看蕭、楊兩家是何态勢,而她同蕭吟之間,現下究竟又是什麽關系。

景晖帝如何允許,他的大奸臣和清流混到一起,簡直不像話。

是以,現下才想出了這麽個法子來試探。

聽戲是假,試探是真。

無非是怕楊水起亵渎了他那方正賢良的好臣子。

“奴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漢。為何腰盤黃縧,身穿直綴?見人家夫妻們,一對對着錦穿羅,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熱如火,不由人心熱如火!......”

戲臺上,小旦尖銳的聲響不絕于耳,聲音婉轉,聽着好不悲切。

戲臺下,衆人心思各異,也沒幾個人将心思放在聽戲上面。

随着幾人先後入了座,景晖帝使了個眼色,吩咐陳朝給楊水起上茶。

陳朝接到了景晖帝的示意,往蕭吟同楊水起的方向走去,親手提起了茶壺。

楊水起将那兩人正大光明的“眉目傳情”盡收眼底,看着陳朝的動作,下意識覺得不妙,果然,還不待她深入細想,那陳朝手一抖,“一個不小心”就将手上提着的茶壺弄翻了,茶水順着桌子,就流到了兩邊蕭吟同楊水起的身上。

陳朝忙道:“哎呀呀,我的天爺,當真該死啊,不小心就将茶給撒了,這這這......兩位公子小姐的衣裳都叫我這弄濕了,可該怎麽辦吶!”

這處的動靜将大家的視線都吸引了去,景晖帝啧了一聲,“怎這般毛手毛腳,好在也不是什麽大事,濕了就濕了,帶下去換一身就是了。”

楊水起:“......”

要不說陳朝混得好呢,景晖帝一個哈欠,他就知道遞枕頭去了。

楊風生有些受不了景晖帝這般無賴模樣,非要試探個所以然出來,不然勢不罷休,他起身道:“小妹既然髒了衣服我便帶她去換身衣裳吧。”

陳朝遞過去的枕頭,直接叫楊風生給掀了。

楊風生、楊水起二人冷戰了這麽些時日,現下終究是楊風生先破了冰。

但景晖帝可不叫他如意,看着楊風生道:“他們去就行,子陵,朕還有話想要同你說,你這也老大不小了的,怎還不成婚......?”

景晖帝一番話,又直接把那被楊風生掀了的枕頭,搶了回來。

催說婚姻這事,當真是的亘古以來不變的話題,楊水起向他投去了一個自求多福的表情,眼看景晖帝這疑心病發作,不試探到底不肯罷休的樣子,她也只能道:“無妨哥哥,我自己去就好了的。”

她又看向了蕭吟,問道:“蕭二公子,你也濕了衣服,要一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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