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她已經在蕭家待了七日, 算上今日便是第八日。

太麻煩人了。

蕭吟只要在家,便總是不厭其煩地過來照顧她,她只要是在這裏, 便總是太過于麻煩他了的。

況說了,她修養了這麽些時日,早已經好得大差不差了,既能下床出去走走,那麽想來也能收拾收拾歸家了。

在這裏待, 總歸是有些不大合适。

再說, 又住在他的院子裏頭,她總覺着怪別扭的......

蕭吟聽到此話,手上動作一頓, 但很快就恢複如常, 他伸手遞了雙筷箸給楊水起, 面不改色道:“不好,醫師只說叫出去走走, 楊家蕭家相去甚遠,你走動終歸不大方便,好不容易養好了傷, 坐這樣久的馬車, 會受不住的。”

蕭家楊家這麽遠,走動确實不合适。

他這話倒是真沒有說錯。

蕭吟話裏話外皆是強勢,楊水起聽到這話癟了癟嘴, 卻終歸還是沒說什麽,伸手接過了筷子。

畢竟救下她的是蕭吟, 一直照顧她的也是蕭吟,想來, 他應當确實比誰都了解她的身體狀況,楊水起說不出來辯駁的話,左右不過再養幾日而已,到時候就能離開了吧。

她悶悶地應了聲,而後就開始夾菜吃飯了。

蕭吟則在一旁自然而然地為她添菜。

他眼中又浮起了笑意,低頭看着楊水起道:“近日新來了個廚子,聽聞是從南地來的,你嘗嘗這碗豆腐羹如何,好吃嗎。”

他将盛了豆腐羹的碟子推到楊水起面前,看着她的眼神都帶了幾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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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來了個廚子。

南地來的。

楊水起的祖籍在長都,南方人。

楊水起看着眼前的豆腐羹,笑了笑,她道:“蕭吟,我打小就在京城長大,我爹沒帶我回過長都,我也不習慣南地的口味。”

長都是個傷心地,楊奕從沒有帶他們回去過。

楊水起言下之意,蕭吟,你特地找來的廚子,我根本就不喜歡呀。

像是在說廚子,也像是在說其他。

她沒有将話說得那樣明顯,但聰明的人總能聽出言下之意。

蕭吟的手指緊了緊,卻愣是像是沒有聽懂似的。

他也笑了笑,聲音聽着有些悶,“嗯,下次換旁人來做。”

他目光下斂,長睫帶着一片陰影,眉眼之間盡是柔順。

見他這樣乖順,楊水起抿了抿唇,又開始想是不是自己過于咄咄逼人,她轉移了話題,手上無意識地扣着筷子,問道:“蕭吟,來年開春你便要參加會試,這段時日耽誤你了。”

語氣帶着說不出來的疏離。

方才她說不喜歡南地的廚子,蕭吟只會怪自己粗心大意,可是現下她說這樣生疏的話,蕭吟心中只覺被一陣又一陣苦澀淹沒。

但他素來能隐忍,很快就隐了情緒,他擡眸看向了楊水起,笑着道:“讀了十幾年的書,不差這幾日的。”

這麽些年了,能成的也成了,不能成的,要這麽幾日也無甚用。

便是差,也不差這麽些個時日。

楊水起也沒話再說,低頭用飯,兩人又陷入了一片安靜,只偶爾有筷子輕碰瓷碗的聲音。

他們之間,雖算不得多熱絡,但好在也是比之前好上太多。

天氣正好,正午的光從大開的門窗處透了進來,偶有微風吹進,十分敞亮舒适。

一片安靜之中,忽聽得一道咕咕聲。

楊水起錯愕擡頭,看向已經面露赧然的蕭吟。

“你……餓啦?”楊水起看着蕭吟讷讷問道。

蕭吟自覺失禮,臉色紅得越發厲害,他道:“是有些。”

楊水起哪裏知道這些,但蕭吟餓了,她又怎好自己一個人用膳,她秀美蹙起,馬上道:“你若餓了何不早說,添一雙碗筷就是了,還一直在旁幫我布菜做什麽。”

她又不是沒得手,自己也能夾菜。

但想到蕭吟是因為她而餓着了肚子,心中自也有些愧疚,咬着筷子,飯也叫吃不下了,看向蕭吟的眼神都帶了幾分歉意。

蕭吟道:“我怕你不想同我一起吃飯。”

他的聲音聽着有些許的悶,甚之還摻雜了幾分委屈。

楊水起聽了更叫愧疚,思之這些時日他因照顧她而四處奔走,現下竟還餓着肚子就來替她布菜,可她方才還說了那樣的話。

和蕭吟比起來,她倒顯得是有些狼心狗肺了。

她想了想,而後又說了句,“沒事的,蕭吟,你若是餓了便一起用膳好了,我不在意這些的。”

她怎麽再好意思叫蕭吟餓着肚子。

蕭吟聽到這話,眼睫顫了顫,眸光也亮了起來,他看向楊水起,問道:“當真嘛?”

他又補充了一句,道:“往後能同你一起用飯嗎。”

在蕭吟的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楊水起一時之間竟有些錯愕。

旋即,她道:“我騙你作甚。”

她不再看蕭吟,低頭就開始扒起了飯。

蕭吟也沒有再說,而後接過了下人遞來的碗筷,便也開始同她一起用飯了。

門外,肖春看着下人又給蕭吟添了副碗筷,露出了一言難盡的表情,“你家公子怎不用過午膳再來,這樣餓着,多叫難受。”

反正楊水起一直躺在床上休憩,也就用膳的時候會起身,無所謂差他這麽一會用膳的時間。

江北聽到這話,露出了一副不可說的表情。

何止午膳,他家公子就是連早膳都不帶用的,就等着那個肚子不争氣,早些打起鼓來。

江北搖了搖頭,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對肖春道:“好姐姐,我家公子的心,您可猜不着。”

肖春見江北這神戳戳的樣子,罵了一句“神經”便離他遠些了。

再待那兩人用完膳之後,蕭吟又帶着楊水起去園子裏頭走了走,逛了逛。怕她累着,也沒逛多久,待她額間出了一層薄汗,兩人就回了屋。

從這離開前,蕭吟突然對楊水起道:“二十是我的生辰,你能不能過完再走。”

既然楊水起有了想要離開的心思,那便遲早是要尋個機會離開,倒是不如現在提出,免得到時候不知道哪天自己歸家,楊水起就被人接走了。

生辰。

九月二十是蕭吟的生辰,那不就只要三四日了嗎?

難怪将才出去逛的時候,看到丫鬟仆婦四處奔走,原是在忙着他的生辰。

楊水起聽到這話,點了點頭應下,不過是生辰罷,既蕭吟說了,那她斷不好再說什麽回絕的話。

兩人沒再說甚,蕭吟目送着楊水起回了房。

直至門被阖上,也遲遲不曾離去。

而後過了片刻,就有下人來說蕭正尋他。

*

蕭吟在楊水起那頭待了差不多有一個下午,來了堂屋這處的時候,已經将近傍晚。

屋子裏頭尚未掌燈,有些許的昏暗。

蕭夫人喊蕭吟坐下。

蕭吟依言坐到了下位。

依舊是蕭夫人先開了口,她問道:“她的傷養得如何了。”

蕭吟答道:“好許多了,沒有先前那樣了。”

既然蕭吟都說好很多了,那便應該是好了。

蕭夫人聞此先是點了點頭,而後她又試探問道:“那你打算如何,是要一直讓她留在蕭家嗎。”

蕭吟沒有說話,只是看向了蕭夫人,神色淡淡。

見他這樣看自己,蕭夫人馬上道:“蕭吟,我是你的親娘,不是什麽苦大仇深的仇人,你犯不着這樣看我。我只是在問你将來是作何打算,楊水起待在你的院子裏頭,我們不說,沒人會說出去。但她一直待在蕭家,旁人是都知道的,便是救命恩人,做到這個地步已經夠了,再多下去,便要被外人多嘴了。”

止步于此,沒人會說什麽,不過是救命,也不至于死板到要叫旁人紛說。

但再繼續,便要叫人起疑心。

杜衡和昭陽鬧掰的事情現下人盡皆知,蕭夫人一時之間也不敢去同蕭吟說什麽重話,生怕踩上了昭陽的後路,逼得蕭吟同她離心。

蕭吟畢竟還是有主見,說多了教訓的話,他也不大愛聽。

聽完了蕭夫人的話,蕭吟淡聲道:“叫旁人多嘴便多嘴,有什麽好在乎。”

旁人的話最是沒甚好聽,反正什麽話他們都要說,在他們嘴巴裏頭,神仙也要變惡鬼。

“說的都是些什麽話!”蕭夫人還沒開口說話,就被蕭正厲聲打斷,“我們蕭家百年基業,五世正德,好好的名聲,你敢毀?”

蕭夫人一邊瞥着蕭吟的神色,一邊在那裏扯着蕭正的袖子,小聲道:“你做什麽這樣,不是說好了今日不發脾氣的嗎。”

“你自己聽聽他說的那些是不是人話。”

蕭吟挨了蕭正的說,卻也沒有生氣,只是問道:“為何如此說?我做了什麽就毀了百年基業。”

百年基業就這樣不堪一擊嗎。

“風起于青萍之末,從古至今都是此理,蕭家內部不壞,沒有蛀蟲,我又如何去毀。”

若真要争,說來說去又還是那樣的話,說到底也不過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蕭正怕把壞名聲帶來了蕭家。

幾個月前,蕭吟不肯正視自己的內心,便聽了蕭正的話,可是現下,他又如何會聽。

這事實在沒有争執的必要,因為再如何說,也不過是從前的那些話。

蕭正亦是不想要再起無所謂的争執,他無視了蕭吟的話,平了些許心緒後道:“所以說,你現下是鐵定了心要和她糾纏不休了是嗎。”

蕭吟不就是此意嗎。

蕭吟沒有反駁,算是默認。

“所以又是說,為了她,親人,父母,兄長,你都不要了?”

蕭吟終于擡起頭看向了蕭正。

父子兩人陷入了一陣長久的對視,蕭正神色肅然,他本就生得嚴厲,同人對峙之時,更是不叫旁人落得什麽好處。

但,蕭吟迎着他的視線,卻也罕見沒有被壓制。

過了良久,蕭吟竟笑出了聲來,他的笑聲還帶了幾聲譏諷,道:“不是我棄父親,是父親棄我。”

蕭正看向蕭吟,眉眼之間緊緊蹙着,他有些痛心道:“我教養你這麽多年,比不上一個楊水起?蕭吟,你從前不是也讨厭他們得緊嗎,他們楊家父子殘害多少清流文官,便是一只手指頭都數不來,現下,你就是為了一個女人,什麽大義,什麽臉面,全都不要了?”

蕭吟也不退讓,“黨派相争,本就如此,明的上奏彈劾,暗的綁架投毒,你來我往,皆有傷亡,清流死了人,他們就不曾死人嗎。難道父親的手上,就沒有所謂奸臣的血嗎,而當初皇太子和清流的人甚之還想要借北疆的禍事引火楊奕。分明都是殺人,為什麽有的人高尚,有的人便是下流。”

蕭吟從前也覺得楊奕可惡至極,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可是自從因為楊水起的緣故,而去正視楊家之後,才發現若是真站在他們的角度來看,許多事情确也無解。

下流,他的意思是說他也下流嗎。

“蕭吟,你放肆!”還不待蕭正斥他,生怕他發怒的蕭夫人就先一步發了難,訓斥了蕭吟。

可這還是沒有擋住蕭正的怒火,他呵呵冷笑了兩聲,分明內心已經怒極,可面上倒平靜地不像話。

他死死地盯着蕭吟,道:“你說為什麽有的人下流,而有的人高尚嗎。我告訴你,是為何。奸邪就是奸邪,為皇上所用,不過是皇上的走狗。而我殺奸邪,名正言順,留在青史之中亦是無人能去置喙,我做的事情不曾授天以柄,我就是高尚!他做的事情處處不合禮法,那就是下流!他願意靠皇上從而當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那其中的後果,他們自己就要承受。如此答案,你可否滿意!”

他起身,走近了蕭吟,看着他寒聲道:“即便你眼中這天下黑白不分,一團污糟,我現下告訴你,天下就是這樣個天下,沒人能改!”

從古至今皆是如此,他憑什麽說不對。

蕭正身上穿着象征着莫大權力的二品大臣的緋紅官服,現下竟說着這樣露骨的話。

蕭吟沉默良久,擡頭,看向了蕭正,他道:“上位者不正,天下不寧,如此,何不......”

蕭吟話還沒完,忽地聽到了一聲脆響。

蕭吟的話,被蕭正的巴掌打回了嘴裏。

他被打偏了頭去,遲遲沒有回正。

蕭夫人蕭正突如其來的舉動吓得驚呼,反應過來之後,忙上去拉勸起了他。

“做什麽啊,你這是做什麽!?他還只是個孩子,有什麽話不能好好去說啊......!”

蕭正卻氣狠了,狠狠地拂開了蕭夫人,他粗喘着幾口氣,指着蕭吟道:“你......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他剛若不打他,弑君殺父的話都要說出口來了!

既然如此,蕭吟也沒再什麽好去同蕭正說了,他擦了擦嘴角滲出來的血跡,直起了身,轉頭就要往外走去。

眼看鬧成這樣,事情就要到了無可轉圜的餘地,蕭正最後還是妥協,他強壓了氣,說道:“行!你的婚事,你自己定下。但,你在殿試之中必須中前三甲,不然,你壓根就沒有資格同我談這些!”

蕭吟若能中舉倒是好說,若是不中,他便是個沒本事的了,那樣,蕭正根本也就不用擔憂他會做出什麽事情來了。若他能中,那便是個有天大本事的,他若還不依他,只怕倒時候依照他的性子來說,真要做出什麽轟天震地、弑君殺父的事來,到時候,他蕭家,百年基業都要毀于他手!

他能不應他,他敢不應他嗎!

比起蕭吟将來做出什麽讓他們蕭家毀滅的事情來說,蕭正覺着,他愛娶誰就娶誰吧!管不住的話,還管他做什麽?

蕭吟聽得此話,終于頓步,他回過身來,嘴角浮起了一抹笑,朝蕭正拱手,道:“如此,多謝父親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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