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

蕭煦他們休整了兩三日就開始趕路, 因為楊奕身上還帶着傷,不宜連夜奔波,況還有個老醫師一同趕路, 也只能放緩了步子,慢悠悠趕。

照這樣下去,也不知何時能趕到京城。

已經到了兩月初十,四人坐在馬車內,楊奕不知為何, 愈發心神不寧, 他忽然開口對蕭煦問道:“胡寧可曾到京城了?”

蕭煦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了這個來,但算了算時日,應該還有五六日。

楊奕又問, “子陵可曾知道我還活着?”

蕭煦搖了搖頭。

楊風生和楊水起尚且不知道這事。

生死不是小事, 不敢妄言。沒有确切的消息之前, 他們尚且不敢叫他們知道。

接受生倒是易事,但萬一是死呢?

楊奕面色沉沉, 忽抓住了蕭煦的臂膀,他面容看着有些着急,道:“速速傳信告訴給子陵, 告訴他我還活着, 喊他先帶着妹妹躲躲風頭。”

若是待胡寧回京,依照景晖帝疑心甚重這個毛病來說,一定會開棺驗屍, 到時候他并未身亡的消息就會暴露,恐怕景晖帝下一步馬上就是對楊家的人下手。

怕就怕他是要去抓了他們兄妹撒氣。

當務之急, 是叫他們兄妹趕緊找個地方避難先。

蕭煦問道:“躲去蕭家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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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奕馬上否決,他道:“躲去蕭家?我能想到, 你能想到,他又會想不到嗎?”

他又道:“不說是蕭家,就連杜家他也不會放過,凡是和我們交好的,挨家挨戶,他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人。”

他道:“跑,現在能做的便是跑。”

若蕭吟醒着,他倒還慌不成這樣,他這樣聰慧有手段,總會有好法子,可問題便是,現下他昏迷不醒。

*

不過三日,蕭煦寫好的書信在一日傍晚傳去了京城楊家。

信件上面,蕭煦将事情經過說了一遍,說楊奕還活着,又說他現在已經接到了人,怕就只怕到時候事情敗露,景晖帝會拿他們兄妹二人撒氣,讓他們兄妹二人快點出去躲段時日。

楊風生在書房之中,看完了信後便馬上将其燒毀,而後派人去喊來了方和師。

楊水起現下還在蕭家看蕭吟,應當是在那裏用了晚膳再回來。

方和師來了之後,楊風生直接道:“爹還活着。”

方和師聽到這話,眼睛都瞪大了幾分,不敢置信問道:“當真?”

見到楊風生又肯定地點了點頭之後方和師才敢相信。

她道:“既活着,怎麽神色這般凝重?”

楊風生臉色還是說不出得難看,自從楊奕死了的消息傳回來之後,便沒有見他笑過,可現下即便是知道了楊奕還活着,他的臉色還是如此。

楊風生道:“爹的棺椁過幾日便到了,到時候他一定會開棺驗屍,他若發現自己被蒙騙,一定又會拿了我們去撒氣。我同你有實無名,他不會為了你鬧得天翻地覆,但我們不一樣,他想盡辦法也會抓我們走。你去蕭家躲着避兩日風頭,到時候我去接小妹回來,将她送走。”

方和師終究還不是楊家人,景晖帝便是想撒氣也不當會撒到她身上,只有楊水起和他,才是他要的人。

方和師也聽出現下事态緊急,她扯着楊風生的衣袖問道:“你呢?我去蕭家尋庇護,小水她逃走,那你呢?”

她從始至終也沒有聽到他該如何啊。

楊風生低眉看他,伸出手指不斷地撫着她的眉頭,他笑了笑,說道:“別管我了先,你們先走,我處理好這邊的事情,便來。”

方和師拍開了他的手,哭着搖頭,“能有什麽事情,你能有什麽事情要處理,你又想一個人扛這些。”

時間卻來不及讓人傷懷,楊風生不敢同她再多說什麽,看她哭得這樣傷心,只狠下了心來,他抽回了被方和師抓着的衣袖,說道:“我一個人就能扛了,你別怕,我沒事的,一會我們去蕭家接小妹,你留在那裏,留一段時日,等這裏風波平定了,我就來接你回家。”

還有家嗎,真的還有家嗎。

楊風生不知道。

方和師死都不願意走,但楊風生卻不再顧她,綁也要将她綁過去了。

他轉身就走,可還沒有走出幾步就聽到方和師哭着說道:“我有身孕了......”

楊風生頓足,卻聽她繼續說道:“兩個月前便有了,前幾天才把脈把出來,看你心情不好,一直沒敢跟你說。”

楊風生聽到這話,終回過身去。

怎麽就偏偏是現在啊。

他有些想哭,然而不知道為什麽卻在這一刻忽然想起了他的母親,那個已經死掉的母親。

他的母親當年好像也是在這樣困窘的時候懷了他,他的父親下落不明,只有她自己一個人苦苦支撐。

他們楊家人,還真就倒黴透頂了,好像怎麽逃都逃不出這個魔咒。

楊風生怕自己也會像楊平一樣回不來,那方和師該怎麽辦啊。

他還是哭了出來,他說,“你等等我,你等等我,我會來接你,接你們的,行嗎?”

方和師哭得厲害,從始至終都是在重複“撒謊”二字。

楊風生沒辦法,只能讓人收拾了她的衣服之後,就強硬将人拉走了。

到了蕭家的時候,他直接去尋了蕭夫人,他将方和師拜托給了她。

他道:“煩請夫人幫忙看顧她一段時日。”

方和師也終沒有再鬧,只能接受了事實,只紅着眼站在一旁不說話。

蕭夫人聽到楊風生的話,有瞬間驚詫,她直接應下了這事,而後才問道:“可是出事了?”

若不出事情,怎會這般突然。

楊風生沒有細說,只應下了蕭夫人這話,他又道:“小妹還在陪蕭吟嗎?讓她出來吧,我得先讓她躲幾天先。”

躲幾天先。

看來真是出了大事。

蕭夫人也來不及細問,只趕緊讓人去喊人了。

*

等人到了常慶院之時,楊水起還在同床上的蕭吟說話。

雖說蕭吟一直不曾醒來,但好歹是存了口氣,存了口氣,便讓人覺着有希望。

蕭夫人總是覺得蕭吟能聽見他們說話,她想,畢竟當初他被打得那樣嚴重,之所以還沒有喪命,苦苦支撐着一口氣,便是因為楊水起在,他能聽見楊水起說話,所以舍不得死。

楊水起不覺自己有這樣的本事,只看着蕭吟日複一日昏迷不醒,她心中也一日比一日難受。

她曾在古書中見得,有人也像是蕭吟這樣,生了重病,遲遲不醒,後來一輩子便也醒不過來了......

一輩子都醒不過來。

楊水起光是想想都有些崩潰。

這樣好的年歲,卻一輩子都醒不來......

蕭吟背上的傷已經好了許多,現下已經可以躺在床上,不用再去趴着了。

楊水起從水盆中洗了條巾帕,替蕭吟擦拭着臉。

餘晖的光透過窗棂灑進了屋內,少年清俊的臉上只顯着一種病态的蒼白,沒有絲毫紅暈,就這樣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沒有一點生氣。

“蕭吟,我同你說,我昨日新去學了個糕點,荷花酥,比桂花糕還好吃些,別人都還不曾吃過,你想要當第一個試吃的人嗎?”

“我想,你若喜歡吃桂花糕,應當也會喜歡荷花酥的。”

“往些時候,若我爹爹還在,他總是第一個去嘗的,他現下不在了,你來試試吧,你來當第一個人。”

“若你不醒來,我可就找旁人去了,不叫你當第一個。”

巾帕輕輕拭過他的眼睛,鼻梁。

她說了這些又說起了旁的話來。

“你怎還不肯醒來啊,蕭吟。你爹爹不是都已經答應你了嗎,你現在若還不醒來,這一切不都是半途而廢了嗎。”

“用命去換這些值得嗎。”

用命換來這些,蕭吟覺得值得,可楊水起卻覺不大可以。

楊水起擦完了蕭吟的臉,便起身去洗帕子,恰在此時,外頭便有人進來喚她歸家。

楊水起從常慶院出來之後,楊風生馬上就帶她回家去了,她都來不及反應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為何方和師留在了蕭家。

事态緊急,楊風生直接道:“馬車上說。”

楊水起看方和師眼睛紅成了那樣,知道一定是又有什麽大事發生,她回了頭,将視線從方和師的身上收了回來,和楊風生離開。

馬車上,楊水起終于有機會去問,發生何事。

楊風生看着楊水起道:“爹還活着。”

楊水起聽到這話,一時之間腦子空白,竟有些沒反應過來。

良久過後,她才試探問道:“還......還活着?”

“哥哥......這哄人開心的話,可不是瞎說的啊。”

若是為了哄人開心而去說了這樣的話,那還是不要說得好。

楊風生聽到這話,難得笑了一聲,“不是哄你的,當真活着,千真萬确。”

千真萬确......他說千真萬确。

楊水起的眼中一下子就蓄上了淚,眼看她“哇”一聲又要去哭,楊風生直接捂住了她的嘴巴,“不高興要哭,這高興的事你就別哭了。”

真跟水做的一樣,這眼睛裏頭就有哭不完的淚。

楊風生道:“十七的年歲了,怎麽還跟個孩子一樣,什麽時候才能長大。”

他寧願她長不大,但現下她必須要獨當一面了。

見她收了淚,楊風生終于松開了手。

沒了楊風生的手捂着,楊水起委屈道:“我就是高興......”

一高興便忍不住想哭。

楊風生道:“知曉你高興壞了,現下先回去家裏收拾東西,晚上馬上就走。”

楊水起好不容易将眼淚憋回去,聽到楊風生這話又懵住了。

“去哪裏......”

爹不是沒死嗎,他們一家人不是應該團聚的嗎,她還要去哪裏......

楊風生沒有同她實話實說,若說了實話,她今日絕不會走。

楊風生只道:“我們往後不在京城待着了,你先回長都老家,到時候等爹回來,我們就去尋你。”

“為什麽不能一起走?”

楊風生騙她道:“我怎知道,爹讓你先走,你便先走就是了。”

“那姐姐呢,姐姐為什麽在蕭家?”

楊風生有些頭疼,若再叫她這樣問下去,他遲早露餡,他只能故作不耐道:“這些你別去管,總之到時候等我們就是了,我們去尋你。別問我,爹的安排,我猜不明白。”

聽他不耐,楊水起只能将疑問往肚子裏頭咽回去,回去家裏的時候,東西已經叫下人收拾好了。

她連家門都還沒有進去,就已經被塞上了馬車,随行的還有幾個穿着便服的黑衣人,楊風生對他們說,“誓死保護好小姐,明白嗎?”

黑衣人齊聲道:“明白!”

楊水起同肖春上了馬車,楊水起趴在窗口還是不放心地去問,“哥哥,你們會來的吧?”

楊風生怕她起疑,馬上應道:“當然,騙你做什麽。”

楊水起放下了簾子,但很快又重新拉開,她道:“還有蕭吟,如果蕭吟醒過來了,你一定要寫信告訴我。”

說實話,就這麽走了,沒能看到蕭吟醒來,她還是不大放心的,但現下,看楊風生一會也不想耽擱的樣子,楊水起也不敢去說留下的話。

“嗯,知道了。”楊風生應了她的話。

楊水起最終還是松開了車簾,馬車緩緩駛離,最終在月色之中消失不見。

*

蕭煦四人在回京城的路上,而那頭,胡寧的軍隊,已經護送着楊奕的棺椁回了京,軍隊浩蕩,一路過來,百姓們圍在一旁,竟出奇得安靜。

但從前那些個唾棄辱罵楊奕的,現今也說不出什麽難聽的話,畢竟楊奕這回是為北疆而死,那便是為國捐軀,饒是以往他做了再不好的事,但在現在,他的棺椁回京這一刻,衆人決計也是說不出什麽風涼話來。

他們一時之間看得五感交集,百味雜陳,不好的話,他們說不出,但好的話,他們也說不出。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只聽有人低聲啜泣了起來。

這不哭還好,一哭就聽得旁邊有人質問,“你哭什麽,為他這樣的人,有什麽好哭的?”

哭泣的那人争道:“怎麽不能哭了,我家死條狗我還哭呢,我為他哭兩滴淚,有什麽不行的?他往前做了什麽先不論,可你得知道,人是在北疆打戰的時候死的,好歹是趕走了蒙古小兒,我哭兩聲,我不喪良心!”

一旁的其他人聽到了這話,也都開始哭了起來。

感情到了,哭就哭吧!

哭兩聲,又不喪良心!

這邊軍隊休整好了之後,胡寧就帶着楊奕的棺椁去了西苑。

景晖帝聽到胡寧回來,帶着楊奕的棺椁回來,難得從宮殿裏頭出來一回。

殿前是一片空地,殿門前,左右對稱擺放着兩個碩大的香爐。

胡寧已經候在殿前。

見到景晖帝從裏面出來,他高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景晖帝沉聲道:“平身。”

胡寧從地上起來,景晖帝已經無暇顧及胡寧,就連寒暄都懶得去,他的視線落在一旁的棺椁上面。

他問胡寧,“這裏面便是裝着的便是朕的愛卿?”

愛卿......

在場人聽到這樣厚顏之話,都默了聲,陳朝聽出了景晖帝的言下之意,他道:“既是部堂大人親自帶回來的,那想來當是閣老的不錯,只終究是要下葬,從北疆那麽遠運回來,萬一出了什麽差錯,那便不得了了,還是開棺驗屍才好。”

聽到了這話,胡寧卻不依,他道:“開棺?驗屍?掌印可是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麽話?!人死為大,本就因為回京而耽誤了下葬的時日,竟還說要開棺,是誠心攪大人泉下不寧嗎?”

即便知道裏面的人不是楊奕,但胡寧怎麽也沒有想到,他們竟然還要開棺驗屍?!

有這樣的人嗎!

楊奕在那裏鞠躬盡瘁,肝腦塗地,他們一個兩個的,竟在他死了之後也不肯讓他安寧,為了驗明真身,竟是要開棺!

胡寧道:“恕我直言,我從不曾見過哪個将軍死在了沙場,屍體被送回京城之時,還要打開棺材,這樣攪人清淨的事情,我胡寧就不明白,為什麽掌印非要去做?”

“為何?”陳朝沒有開口,倒是一旁的景晖帝先行開了口,他看着陳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本以為你跟在楊奕身邊,總能有所長進,誰知道歸來半生,仍舊是這樣的冥頑不靈,愚不可及。”

景晖帝道:“朕要開棺驗屍,你難道要攔朕嗎?”

他站在數階臺階之上,襲來的寒風吹得他身上的青藍道袍肆意飄蕩。

他就那樣看着胡寧氣得牙根發抖,而後,眼睛微眯,擡手讓手下的人開棺。

屍體已經在棺材裏面裝了一月有餘,好在是在寒冬,才不至于潰爛生蛆,但還是不可避免地散發出了一股惡臭。

景晖帝已經不放心旁人去看屍體,便是忍着臭氣,也要走下去看。

走近棺椁,屍氣越來越重。

他湊近了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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