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黑暗, 無盡的黑暗。
祝昕月以為自己可以習慣什麽都看不見,畢竟她在高度近視之後,不戴眼鏡, 世界就是一片模糊的,可是當她真正什麽都看不見, 她寧肯看不清, 也不想什麽都看不見。
醫生替她做了檢查, 但是現代醫學當然檢查不出來她的眼睛有什麽問題, 畢竟真正的始作俑者是能夠讓她重活一世的系統,它根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科技産物。
系統并未說過她的眼睛什麽時候才能好,祝昕月在腦子裏喊了它成千上百遍,都沒有一點回應。
按照醫生的話來說,可能明天好,也可能永遠不會好, 需要病人和家屬做好心理準備。
這家醫院已經是當地最好的眼科醫院了, 紀臨昱還盡自己所能,給祝昕月聯系了眼科領域的專家, 無論是國內的, 還是國外的, 都請過來給她做各種檢查。
祝昕月坐在醫院走廊裏, 等待新來的專家宣判她的刑期, 聽到路過的人說話:“年紀輕輕的, 居然是個瞎子。”
“長得這樣好看,可惜了。”
“聽說是個演員呢。”
“瞎了怎麽當演員?獨立生活都很難吧。”
……
類似的話,這兩天她聽了不少。
每一句都戳進她的心窩子。
劇組出了事故之後, 暫時停工一周。
祝時朗也從青陽趕了過來,看見祝昕月面無表情地坐在沙發上, 眼神空洞,好像眼眶裏裝了兩顆玻璃石,像精致的人偶。
病房裏就只有他們兄妹倆,原先來探望祝昕月的劇組工作人員都回去了,紀臨昱替她送客,給他們兄妹留下說話的空間。
“當初我就不同意你進娛樂圈當演員!”祝時朗生起氣來就口不擇言,“只要你回家,就能當個千金大小姐,誰都委屈不了你。你看看你現在!”
祝昕月無法視物,剛才有人過來探望她,她知道他們都是關心她,都對她的眼睛看不見而感到抱歉,所以她強忍着心裏的負面情緒,打起精神來和他們社交,偶爾還能擠出笑容應付他們。
可是面對祝時朗,聽他開口閉口都是這些車轱辘話,她就覺得窒息。
“委屈不了我?”祝昕月冷笑了一聲,本來眼睛瞎了心裏就煩,現在更是周身尖銳的刺都豎了起來。
“你說的是回青陽,聽從你們的安排,不停相親,然後選一個你們覺得好的男的,潦草結婚,即便他一腳踏多船,我也要假裝不知道,還要替他隐瞞嗎?這種不算委屈嗎?!還是說,你覺得振衡集團大公子的未婚妻真的不知道他一腳踏多船嗎?”
從振衡集團大公子的事情就能看出,這些會走到相親這一步的所謂“優質對象”,要是真這麽好,就不會“相親”了。
祝時朗沒想到祝昕月會這麽激烈地反駁他說的話,就像回到了他剛把人從南城接回青陽的那天。
過去了這麽久,他以為祝昕月會懂事。
“不然呢?你要住那種危房出租屋?房間小得還不如你一個衣櫃大!還是要出去外面找一份一個月三四千的工作,受人白眼,賺的錢還不夠我銀行存款利息的一個零頭?
“祝昕月,你太天真了!你從小沒有缺過錢,你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日子有多苦,才會說這些傻話。如果你覺得讓你嫁人很痛苦,我告訴你,這就是你富裕生活裏最大的痛苦,除此之外,全都是甜的,沒有比這條路更加輕松的路了!”
祝時朗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卡住祝昕月脖子的鎖鏈,纏繞一圈又一圈,祝昕月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沒錯,他說得沒錯。
她并不優秀,也沒有賺錢的才能和天賦,她對財富并不敏感,她就是一個普通人,所以在穿越之前她幹了這麽久也依舊是公司底層員工,領的六千工資還有一半要交房租和生活成本,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錢拿去做點理財投資,摳摳搜搜的,一年沒賺反而虧損20%。
她一開始也沒什麽特別大的夢想,她就想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房子,有一份能夠養活自己的工作,僅此而已。
這操蛋的世界怎麽還沒毀滅?
到底是誰在幸福啊!
祝昕月的痛苦,就在于她太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她要財富、要自由、要愛,也在于她貪心、懶惰、自私的劣根性,她更想要不勞而獲,想要不想做什麽就能不做什麽的自由,想要不求回報的愛。
時至今日,祝昕月才知道,原來祝時朗給她的那張無限額的卡,不是将她從井底裏拉她上來的繩子,而是給她打造的一個完美精致的金籠。
堕落吧。
向下堕落吧。
這樣奢侈的生活,非常輕松,毫不費力就能獲得你曾經想要的一切。
她确實太天真了。
天真地以為這是家人對“祝昕月”的愛,以為這種愛是不求回報的愛。
原來,這是一項投資。
祝昕月摸索着沙發,站起身,她看不見路,撞到了前面的茶幾,膝蓋碰撞重物,發出“咚”的一聲。
祝時朗不知道她要做什麽,正要上前扶她,“你要去哪裏?”
他的手剛碰到祝昕月,就被祝昕月一把甩開了,打到了祝時朗的臉。
“別碰我,別碰我!”祝昕月幾乎是歇斯底裏地推開他。
她算是明白為什麽原主會和祝家人吵架了,她也快要被他們勒死了。
祝昕月憑借着護士帶自己進病房的記憶,往側前方的病床摸索着走過去,每一步都不知道會撞到什麽,磕到什麽。
祝時朗也被她古怪脾氣激怒,下巴被她的指甲劃出紅痕,火辣辣的疼,于是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着她被自己絆倒,跌跪在地毯上。
祝昕月雙手撐着地毯站起來,往旁邊摸去,終于摸到了病床,然後順着病床往床頭櫃的方向摸去。
床頭櫃上放着她的個人物品,過來探望她的姜蕊幫她收拾了行李,送了過來。
祝昕月摸到熟悉的手提袋,這個手提袋她常用,閉着眼睛都能夠在隔層找到那張祝時朗給她的卡。
祝昕月拿出那張卡,朝着原先自己過來的地方遞過去,以為祝時朗還站在那裏。
“還給你!”
祝時朗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對空無一人的地方說話,又覺得她很可憐。
她被母親養廢了。她什麽都不會,只會對着家裏人發脾氣,和母親一模一樣。
“我在這裏。”祝時朗出聲,提醒她現在她根本看不見的事實,就連和別人說話都找不到對方的位置。
祝昕月身體打了個寒顫,手裏的卡也掉在了地上。他突然轉換位置,聲音離她太近,而她居然什麽都沒有發覺,如果對方是個危險人物,她現在已經死一百次了。
作為家人,祝時朗最知道什麽話最戳心窩子,最傷人,他一點也不生氣了,他反而笑了笑,問她:“你知道這間病房住一天要花多少錢嗎?你知道給你做檢查,治病,請的那些專家出診費多少錢嗎?你知道你從小到大吃穿用度花了多少錢嗎?你知道媽用你的名義,從爸手裏拿了多少贍養費嗎?你要還,你這輩子都還不起。”
“你虛僞!”祝昕月以為他有多好,也不過是和她以前的老板一樣,明碼标價買斷她的時間罷了。
她指着祝時朗的方向罵道:“你高高在上的施舍姿态做給誰看?是我求着你給我住這樣的病房嗎?是我求着他們把我生下來嗎?生我下來之前有問過我意見嗎?滾!給我滾!”
祝昕月氣得用自己的手提袋砸向祝時朗,裏面亂七八糟的東西掉落一地,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祝時朗輕易就能躲開她砸過來的東西,根本傷害不了他半分。
他看她,就跟看無能狂怒的小孩一樣,更何況她現在是個瞎子。
祝時朗撿起那張祝昕月丢回來的卡,沒有帶走,而是放在茶幾上。
“你好好想想吧。如果你這輩子都看不見了,回青陽,祝家是你唯一的退路。”他說。
祝時朗走後,病房重新安靜了下來。
太安靜了。
安靜得像停屍間。
祝昕月坐在病床上,身體向後倒。
好黑啊。
她什麽都看不見。
現在是幾點了?她不關心也不在乎了,因為對她來說,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都是一樣的。
黑暗容易滋生負面情緒,她的腦海裏有太多複雜的聲音了,她甚至在想,如果她一早知道自己會失明,她還會不會去救紀青源他們。
祝昕月一旦開始這麽想,就控制不住那些惡意的想法。
她的靈魂分成了兩半,惡意的靈魂化成禿鹫,啄食善意的靈魂,啃噬她的軀體和骨肉,她動彈不得。
本來就不聰明,能力也沒多厲害,善良應該是她為數不多的優點了,結果在這個時候,她開始後悔起來。
她都自顧不暇了,憑什麽去拯救別人啊?她有什麽能力啊?她配嗎?
祝昕月痛恨這個不夠善良的自己,也痛恨這個陰暗懦弱的自己。
她無聲哭泣着,哭累了,入睡時都是緊攥着拳頭,壓力無處釋放,時刻處于戒備狀态。
在睡夢中,她感覺有人在她的身邊,将她的身體抱了起來,給她換了一個姿勢,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腦袋搬到枕頭上,替她蓋上了被子。
祝昕月聽見那人把地上那些瓶瓶罐罐撿了起來,放進她的手提袋裏,磕碰的聲音很熟悉,她以前收拾包包的時候也這樣。
是護士嗎?祝昕月攥着拳頭,忍耐着不出聲。
她其實不喜歡陌生人碰她的東西。
“吵醒你了嗎?”是紀臨昱的聲音。
祝昕月忐忑的心髒又回歸了原位,攥緊的拳頭漸漸松開,聽見他将她的手提袋在床頭櫃放下。
“什麽時間了?”她問。
“快晚上七點了,要吃點東西嗎?”紀臨昱之前在醫院門口碰見熟人,和他在外面的餐廳聊了一會兒,回來的時候就看見她睡着了。
祝昕月最近吃得很少,沒什麽食欲。
她搖了搖頭,“不想吃。”
紀臨昱看着她臉上的淚痕,心情也變得沉甸甸的。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顆巧克力球,放進她的掌心,“巧克力。”
祝昕月坐起身,她捏着這顆巧克力球,包裝的手感很熟悉,她拆過兩次,但上次吃的這個牌子巧克力特別甜,他為什麽又給她?
她拆開包裝,正要放進嘴裏的時候,被紀臨昱握住了手腕。
“還有一點沒拆完。”紀臨昱把巧克力球上的紙屑拿下來,正要松開她的手,擡眼就看見她從眼眶裏流下一滴眼淚。
她好像沒有意識到她自己哭了,只是木木地把巧克力放進嘴裏。
“紀臨昱,它一點也不甜。”祝昕月無聲落淚。
紀臨昱下意識擡起手,在她面前頓了頓,小心地替她揩去眼淚。
“這是新口味。心情有好點嗎?”
他的動作很輕很溫柔,讓人不自覺地想要沉醉。
祝昕月握住紀臨昱的指尖,輕聲問他:
“紀臨昱,你對我的好,也是陷阱嗎?”
紀臨昱怔住,心髒泛起酸澀的苦楚。
他曾被無數人懷疑過他的用心,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唯獨對她,只是因為情不自禁而已。
如果說第一次是恻隐之心,那接下來的每一次,算什麽呢?
他看見她嬌小瘦弱的身軀,頂着那麽大的鐵鏈,撐着一把脆弱的紅傘,在火海裏面救人。
他都不敢回想當時的情景,所有人都在往外跑,就她一個傻子逆流而行。
偏偏是這樣一個身影,占據了他的全部,讓他也丢掉了全部理智,沖進火海裏,來到她的身邊。
當時的他,本可以讓專業人士去救她。
可他等不及。
晚一秒,他都怕她會出事。
這算什麽呢?
紀臨昱對這種感情很陌生。
祝昕月沒有得到他的回答,松開他的指尖,平靜下來。
“紀臨昱,別對我好了。”
她的語氣冷漠,像是要将他向外推。
紀臨昱的喉結上下滾動,看着她那張蒼白到毫無血色的臉,她不知道她現在的樣子看起來有多難過。
所有口不對心,都寫在她的臉上。
“我沒什麽自制力。”祝昕月扯了扯唇角,“你這樣引誘我,就不怕被我纏上嗎?”
紀臨昱聽着她近乎告白的試探,她全部底牌,明明白白地攤開在他的面前。
像是在告訴他,他可以趁虛而入——在她眼睛看不見,最沒有安全感的時候,充當那個能夠讓她依賴的人,給她依靠,對她好,這樣她就會被他所引誘,對他死心塌地。
她會一輩子記他的好。
可是,他對她好,不是為了讓她報恩,或者要她付出什麽代價來交換。
他只是……單純想對她好。
祝昕月的手腕被熟悉的力道握住,将她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就像他們認識第一天,他陪她走夜路的時候。
她也是什麽也看不清,但身旁的人卻能讓她安心。
因為她知道他不會傷害她。
面對她的試探,他沒有拒絕她,也沒有接受她。
而是鄭重地給出了一個承諾,一個位置互換,祝昕月自己都未必能做到的承諾。
他說:“在你眼睛好之前,我不會離開你。”